夏天就这么轻悄悄地走来了。
记忆中的夏天都是从晚饭开始的。一家人围坐在凉床边,大多数时候是一大锅绿豆稀饭,就着几个白面馒头,再炒几个时令小菜。
西瓜不可少,那时外婆就住在我们家对面,后院有一口压水井。父亲总是在巷子口的板车上称上一个熟到正好的西瓜,我和姐姐便争着去外婆家拎水,好让这西瓜早早地泡个凉透。一刀下去不用切到底,“咔嚓”一声响,心里就已经舒服惬意到极点了。
因为坐南朝北,所以只有等到星星爬上夜空,我们一家才敢一齐上楼。那时候阳台是敞开式的,家里有两张竹靠椅,那是父亲和母亲的,我和姐姐就坐在竹床上,用勺子挖出西瓜球来吃。电视里频道有限,不记得是《射雕英雄传》还是《法网柔情》,我顶多看两眼就去数天上的星星了。
我复读之后参加高考那一年,父亲在外地跑销售,鲜少打电话回家。冬天下了晚自习,回到家,炉子上必有母亲为我熬煮的红豆糊,吃上一口,从嘴里暖到心上。多年以后母亲回忆起来总是对父亲缺席我的高考复读时光颇有微词。可是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要求我把字写端正,做数学题一定要打草稿,回到家换了鞋子一定要靠墙立好,书桌要收捡整齐·····
每一年开学之前,都是父亲把去年的老挂历剪下来给我包书用。父亲包的书皮不起角,不卷边,好用。我想这是父亲陪伴我的另一种方式。
父亲每次出差回来,公文包必定鼓鼓囊囊,我也必定会去翻他的公文包,可父亲从来不责怪我的没规矩。似乎总有一种默契,那包不大,却总会藏着一两袋巧克力,有时是酒心的,有时是夹着麦乳精的。
父亲总是念叨着当年他和母亲把一岁的我独自放在家里上班去的情景:“我在窗口一看,哎呀,我家小姑娘睡醒了,从床上滚下来,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两手趴在大衣橱,脸上又是鼻涕又是泪的,我那个心里哦——”他笑着不说下去了,可我明白他心里过意不去。他也总是提到那一年元旦去师大看我时吃到的黄米饭,我知道他心疼他的小姑娘。
父亲一辈子爱干净,从生病一直到去世都是自己洗衣服、洗澡,没让我为他洗过一回。我姑娘出世不久就到了冬天,刚开始没穿尿不湿的时候,只要尿片弄脏了,父亲总是抢着洗,他心疼母亲。
有一回,父亲的头发因为化疗的原因变得稀疏起来,他照着镜子对我说:“你看我这头发快掉光了。”我安慰他:“掉了会再重新长出来的。”后来真长出来一些,原先没掉的就显得有点长了,他用梳子仔细地梳了梳,对我说:“你帮我剪剪,后面的不好看啊。”我受宠若惊,拿出当年为给姑娘剃头用的一套家伙,笨拙地帮父亲减去那些多余的头发。我以为父亲会看不上我的手艺,没料到,一个月之后,他又提出来想让我给他修一修头发。那时,我已经上班了,有几回父亲给我打电话,我都有事没回去。等我想起来再去的时候,母亲说:“你爸说要等你来了剪,我说孩子忙,你直接去理发店不就行了嘛。”父亲挠挠新剃的泛青的鬓角,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却只能在梦里跟他说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