吠

起初，我不识这个字。要借助于《新华字典》，可字典里的字都是老宋体，我不太喜欢，因为它没有性格，都是平板着脸，规整有加，灵活不够，字原本不是这样的，是所谓的字如其人，活脱脱的。但要想着了解字义字音，就不得不查查字典。后来知道了这个“吠”字的音与义。再后来琢磨着，不就是口大一点吗！

这口大一点不要紧，竟要了命。

大约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记不清具体的年份了。那时我应该不到十岁，闭塞在村里，世代都是农民，外面的事从来不知，童年用得是眼睛不是脑袋，有些惊异的事通过眼睛刻画在脑子里。这年深秋一天的午后，一条黑狗如丧家犬走在正街上，不知哪里有人喊了起来：

“狗！”。

“打狗！”

一会儿，孩童们便将来了几个，大概狗也觉知到有人在喊，便将快走了起来，后来有人从院子里跑出来，甚至有人拿了棍棒之类，也有人捡起土块扔那狗，狗便跑，人越来越多，狗越跑越快，就形成了一个打狗之势。

原来那时村上有种传说，有一种疯狗病，只要狗咬了人，人就会得病不治，公社号召村村打狗，狗基本上就快绝种了。这冷不丁地出现了一只狗，自然如老鼠过街一般。狗赶上了这场群众运动，只得东躲西藏。大白天你在大街上溜达不是找事吗！

眼看这多人，狗突然加速向前跑去，人们也加快地追赶，人声鼎沸，这样在大街上形成了一个人追狗的激动人心的场面，记得是跑了很远的路，最后狗机智窜入一个通往野地的小路，但人们也向野地追去，群情激愤，不断地有土块石块抛向狗的附近，狗拚命地向前奔，终于狗选择了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崖岸窝角土丘之上，踞倚高处面朝追兵，作决战一般，以我狗之昔日威风，你能奈何我之！

它拚命地狂吠！人群中打狗之声此起彼伏，混乱成一团。狗狠劲地不住的咆哮！

如果狗如同人，大概是陈述自己的一生。我对主子忠心耿耿，世上没有我那样的忠诚之士，我看家护院忠于职守胜于保镖侠客，且居君之侧柴茅之舍位卑自甘，今落此绝境，想当初我一口能咬死你，你信不？它的自信近乎疯狂。不断地狂吠，人们也不敢靠近，只是虚张声势，喊声如潮。狗真的急红了眼睛，我看见那狗眼里充了血，还在不停地狂吠，唾沫星乱溅，哈拉子流下来，估计在骂，是骂人类的出尔反尔，还是在骂同类的不争气，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这时，人群中反倒安静了些，可能是由于前面奔跑得累了，暂时喘息一下，但人群把狗围成弧圈，作围而不打状，在这种场合下人与狗形成一种特殊的对峙⋯⋯狗这时突然变了一个声调，增加了沙哑的成份，可以想到，狗是以更高的八度在狂叫，只是声带疲劳不能实现想象的高度，它以声嘶力竭的方式给人群叙述，你懂的。但渐渐地它的头不像先前那样高昂了，吠的节奏也不像先前那样清明了，浑身冒着热汗，气喘吁吁，不大一阵子狗伸着舌头轰然倒下，展展地横在土堆上，死了！

崖岸上有人跳下来，见果真死了。人群渐渐散去。死狗被一个人拣了去，煮了。据说有人分了肉吃，还喝了酒。一位老者说：这狗是被吓死的。它貌似凶恶，实则是极度恐惧。因为恐惧所以极度地咆哮，以至爆肺而亡。2022.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