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王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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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有人评价王安石,说这个人的思想不大像古人,像现代人穿越去了古代。这样说的人主要是指王安石的政治经济思想太超前,其主要的变法内容完全符合今天的现代政治经济思想。

        所谓“变法”,是古人的说法,用今天的话讲,其实就是改革。新中国从开始到现在就一直处于变法的过程中,改革开放远没有达到尽头,因为国计民生远未稳定。达到稳定了,改革才能暂停。稳定久了,又要改革,不变则会走入穷途末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久了又要穷,再来一个轮回。用哲学的说法,历史是个周而复始的螺旋递进运动,是动态和向前的。我们不知道它的终点在哪里。

        王安石的时代,就是已通了很久而进入穷的阶段。这个穷,不仅是指政治走向僵化的穷,而是实实在在财政也在走向穷。用时下话讲,就是神宗时代的国家财政,正在走向赤字。王安石的变法最大的成功,其实就是解决了国家财政,实现了盈余。用今天的眼光去看王安石,这是一个宏观经济学高手。今天我们时代的所谓宏观调控,王安石在遥远的宋朝就已经实际操作过了,并且非常成功。其宏观经济调控政策的代表法案,即是“市易法”。

        终王安石一生,即便是在其变法被推翻蛰居乡间以后,皇帝对王安石都是始终厚以相待。原因其实就在于变法虽然失败了,但这是表面现象,内地里,变法已经成功的解决了宋朝内部的财政危机。

        导致王安石变法失败的两个重要契机,一是当时几乎涉及半个国土面积的天灾,二是郑侠的《流民图》。天灾的发生让皇帝以及一众庙堂大臣惊慌失措,以为变法真的得罪了上天。在这里,董仲舒的“天人合一”学说发生了作用。有了这个前提,其实有没有郑侠和他《流民图》,变法都是一定会被终止的。没有郑侠,也会有李侠王侠。总之一定会有这么一个契机出现,直达神宗皇帝的心目,进而促使神宗皇帝无论是否信仰董仲舒的那一套,作为国家最高责任人都必须考虑平息物议,终止变法,稳定舆论。

        当然,这么说容易造成一种对于王安石的坏印象,以为他的变法整个就是只考虑皇帝的需求,不考虑人民的需要,所以解决了皇帝的财政问题,但是没有解决民生,也一定会失败。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王安石的变法起点,首先是惠民,其成才是实现财政收益。

        比如“青苗法”,实际上就是现代的农业银行政策,开春政府贷款给农民增加种植,秋收还贷付息,利息即是国家财政收益。这个利息比民间要低,这个法案实际上是影响了民间以放高利贷为生的,甚至以此为盈利工具的富裕阶层,这个阶层以地主,富有的士大夫和工商业人士为主。而恰恰是这些人,他们是庙堂而外的社会舆论领导阶层,亦是社会中层群体。且庙堂之上朝廷之中,遍及五湖四海的大小官吏,无数人出自这些阶层中的家族。王安石的政策影响了这些人的利益,其所受到的反对,后果其实是可想而知的。更何况,再好政策也难免执行群体中的人投机倒把,钻空子打擦边球,借机牟利,伤害到无辜普通老百姓。王安石的变法,其推进实在是非常不容易的。

        再以另外一个宏观政策“市易法”为例,其出台主要是打击买空卖空,操控物价获利,危害市场的囤积居奇的垄断商业。物价低时由政府收购,物价高时政府抛售平抑物价,稳定了民生,国家财政也获得了低买中卖的收益。这样一来,受益的是无数普通老百姓和政府财政,受伤的是失去了暴利的垄断商人。可想而知,这些垄断商人及其利益圈子该有多么痛恨王安石的变法。如果不是神宗皇帝坚定不移的信任和支持,王安石的变法是不可能得以施行的。

        王安石变法最终失败的另外一大原因,是王安石这个人的自身性格不尚团结别人,不会结党,他实际上没有自己的执政团队。王安石的变法有很好的顶层设计,政策架构,问题在于落地的执行团队乏人。终王安石的变法整个过程,我们只看到两个坚定不移的身影:作为帝国最高领袖的皇帝和作为变法主持者的王安石。围绕着这两个身影,几乎淹没了他们形象的是一众反对派,司马光,苏洵苏轼苏辙三父子,文彦博,范纯仁,韩琦,吕公著,吕诲等等。这些人,每一个都是吼一吼整个北宋政坛都要跟着震一震的人物。在这些声震影高的反对派之外,才是稀稀拉拉的几个变法支持者,吕惠卿,曾布,韩绛,舒禀,李定。这些人,可就比不上司马光那一众反对派形象高声音大了。更可悲的是,王安石最得力的变法助手吕惠卿仅仅是个势利小人,后来背叛王安石,又与曾布交恶。颇有给人以狗咬狗之感,实在不太雅观。

        我们今天回顾王安石的变法,其后来所以失败有天时不好的原因(大灾荒),有地利不具的原因(在各级政府中缺乏高效坚定的地方官政策执行队伍),有人和不足的原因(新法在朝廷中有强大的反对派联盟,在社会中有利益受到伤害的中间阶层)。王安石的整个变法,最大的受益者是皇帝的财政,以及底层的普通老百姓。所以王安石的变法皇帝支持,普通老百姓支持,朝廷的大官僚和地方官僚,社会中间阶层不支持。

        这就好比打扑克斗地主,王安石手上有一个大王,然后是一堆连不起来的插科打诨的小数字牌。小王四个2,A和K、Q、J,这些基本都在别人手里,10以上的牌有一两个,更多的是10以下的散牌,不能连也不成炸。这牌没法打赢,再绝顶的高手,非输不可,就看能支持多久而已。

        后来大明王朝的张居正变法,很是吸取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原因。张居正和内廷太监拉联盟,在外廷则组建坚实可靠的执行执政队伍。所谓“定战略,建班子,带队伍”,终成张居正不世功勋。当然,张居正的变法若谈现代性,是不能和王安石的变法相比的。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落地,是得以善始善终。

        王安石虽然政治经济思想前卫,而其为人,实在不失为一个传统的儒家君子之风。这也是王安石所以变法失败的内在文化原因,不能取法诸家为我所用。我们看张居正的成功,其实是外儒内法。还有一个曾国藩,我们看他的成功,实际上是外儒内道。我们回顾王安石,实际上是外儒内儒。

        王安石这个人文化思想的修为上,是很表里如一的。这当然有好处,可以铸就一个人的光辉人格,所以历来有无数人可以批评王安石的变法,但很少有人敢于批评王安石的品格。但对于一个有志于有所事业建立的人而言,这可能就不太妙了。在手法上,起码缺乏变通和灵活的姿态。而要驾驭一件大事,变通和灵活的操作手法,实在是一件事业所以得以建立得以成功的基本前提和条件。

        往事已矣,千年回首,不过须臾弹指。回顾在我们耳际的,是一个锐意改革进取者“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铿锵之音。孟子云:“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此一语,实可谓王介甫公之一生写照!

2018-10-1于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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