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投子大同
投子大同禅师是著名禅师丹霞天然嫡孙,翠微无学嫡子,在当时的禅宗江湖中算是非常知名的人物了。大同禅师不仅有很多公案深受同行们的热评,并且他的很多禅语同样在江湖中非常的流行。而且其弘法声势不仅超过他的师父翠微无学,就是在同期的江湖中也是处于第一流的水平。
大同禅师,安徽安庆市怀宁县人,生于公元819年,俗家姓刘。
大同禅师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了非同常人的秉性,他不仅性格刚正,而且少年老成。
在很小的时候,大同禅师就来到洛阳,然后在保唐寺如满禅师手中落发为僧。
最初大同禅师学习的是小乘禅定之法,不过没学多久,大同禅师就觉得小乘教法不能使自己彻悟根本大事,所以转而学习华严宗之法门。
没用多久的时间,大同禅师就精通了华严教义。于是,为了增加见闻,并且广参名师,大同禅师随即加入了行走江湖的大军中。
后来,大同禅师来到了陕西终南山北麓之翠微山参访无学禅师,并且在无学禅师的悉心教导下,终于领悟了禅宗玄旨。(大同禅师的悟道机缘因为在前面的翠微无学禅师章节中讲述过,所以就不在此复述了。)
大同禅师从无学禅师手中拿过毕业证书后,便离开了翠微山,在江湖中任性逍遥,放旷人间,周游圣迹,拜访同道,好不逍遥快活。
这一天,四处游荡的大同禅师不知不觉中居然走到老家安庆市的地盘上了,所谓既来之则安之。所以大同禅师便决定在这里居住弘法。
随后,大同禅师便开始在本地转悠,以期能找到一处合适的弘法阵地,没多久,大同禅师就看中了安庆市桐城市之投子山。
于是大同禅师立即进入投子山中,先是一个人筑庵居住,随着参学之人越来越多,大同禅师便在山顶创建了一座投子寺作为自己的弘法阵地,而从此后,江湖中人也就以投子大同来尊称他了。
大同禅师在投子山筑庵居住不久后,大名鼎鼎的赵州从谂禅师也来到了桐城市游方。
这一天,大同禅师有事下山,正好碰上从谂禅师进山来参访。从谂禅师老远看见一个僧人下山来,却又不认识,于是问旁边的路人,得知此人正是自己要参访的大同禅师。
于是从谂禅师立即迎面对着大同禅师走过去道:“莫是投子山主么?”
大同禅师马上道:“茶盐钱乞一个。”
从谂禅师没有搭理他,而是直接来到山上大同禅师的草庵中端坐。
没多久,大同禅师也提着一瓶油回来了。
从谂禅师道:“久向投子,到来只见个卖油翁。”
大同禅师回道:“汝只见卖油翁,且不识投子。”
从谂禅师马上问道:“如何是投子?”
大同禅师随即提起手中的油瓶道:“油,油。”
大同禅师回道如何是投子之作略,是非常高妙的。
如何是投子?在你面前有草庵居住的就是啊,在你面前举手投足的就是啊,在你面前打油的就是啊,在你面前如普通人一样居山过日子的人就是啊。不然的话,你打算往什么奇妙虚玄的地方去想呢。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末期的大随元静禅师评唱道:“赵州作家炉韛要煅百炼精金,投子本分钳锤不免途中受用。要见二老落处么?十年辛苦无人问,一旦成名天下知。”
清初豁堂正嵓禅师作偈评唱道:
偶然提得一瓶油,岂谓贪它滑口头。
丰俭随家聊出客,不将平屋羡高楼。
两人重新落座后,从谂禅师继续勘辨道:“死中得活时如何?”
大同禅师道:“不许夜行,投明须到。
从谂禅师一听,不由得赞叹道:“我早侯白,伊更侯黑。”
任何一个参禅悟道之士,只要踏入江湖路,那就必须要断绝世俗的种种恩爱,断绝荣华富贵,断绝成败得失,断绝是是非非,断绝一切妄想,断绝所有执着。你必须要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放下,你才能达至心如死灰之境,你才能达至空的境界。并且同时还得专心禅定,达至诸念不生之境。此乃禅人“家破人亡”,“大死一番”也。
不过,即便如此也并未彻底,到了后面,你必须连放下也得放下,连空也得空掉。你必须明白佛无定相禅非坐卧之理。你必须明白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你必须明白禅并不在虚无缥缈的地方,禅就在你日常的穿衣吃饭拉屎放尿之中,就在你日常的行住坐卧之中。
而且你更要明白,即便到此境界,也不能有丝毫的执滞,更要知道有向上时节始得。如此,你才能达至行住坐卧无非是道,纵横自在无非是法之境。此乃禅人“脱胎换骨”,“死中得活”也。
大死一番脱胎换骨然后再转过身来死后复苏之人,才是真正彻悟之人。而从谂禅师自然就是这种人,不然的话,他也说不出这种话语出来了。
但是大同禅师“不许夜行,投明须到”之语,却更是神来之笔,非常完美的回答了从谂禅师之勘辨。
不许夜行,投明须到,这从常人的视角是无法理喻也是无法实现的。
大同禅师这句话,亦是过来人之语,绝情识绝踪迹,无你思量处,无你咬嚼处,直须一透直入,方有少分相应。
所以从谂禅师一听,不由得由衷赞叹道我早侯白伊更侯黑。
侯白侯黑,皆人名。我早侯白伊更侯黑之语,乃是流行于当时人们口中的一句俗语。此语在北宋秦观《淮海集》卷二十五之《二侯说》中有详细的记载。今录于下:
闽有侯白,善阴中人以数,乡里甚憎而畏之,莫敢与较。一日,遇女子侯黑于路,据井旁,佯若有所失。白怪而问焉。黑曰:“不幸堕珥于井,其直百金。有能取之,当分半以谢,夫子独无意乎?”白良久,计曰:“彼女子亡珥,得珥固可诒而勿与。”因许之。脱衣井旁,缒而下。黑度白已至水,则尽取其衣亟去,莫知所涂。故今闽人呼相卖曰:“我己侯白,伊更侯黑。”
所以,在有些禅宗典籍和现代文献中,把侯白侯黑写作喉白喉黑或者猴白猴黑,都是错误的,自然其相应的讲述也是错误的。
由此可见,“我早侯白伊更侯黑,”此话颇有强中更有强中手之意。
从谂禅师和大同禅师此番切磋一经传开后,就获得了江湖中人的高度称赞,大家都认为两人得逸群之辩。
而大同禅师 “不许夜行投明须到”之语一经传入江湖后,立即获得了禅客们的一致称赞和热评,这为大同禅师在江湖中赢得了极高的声誉。
并且从谂禅师之禅宗功夫,不论是在当时还是在中国禅宗史上,都是属于最顶尖那个行列的。大同禅师自身禅宗功夫若不非常高明的话,岂能得到从谂禅师的由衷称赞。
所以,很多参禅悟道之士听闻了这个公案后,一个个都不辞艰辛来到投子山参访大同禅师。
对于从谂禅师和大同禅师切磋之公案,江湖中人那是作出了非常多精妙的评唱的。
宋朝第一评论大师雪窦重显禅师作偈评唱道:
活中有眼还同死,药忌何须鉴作家。
古佛尚言曾未到,不知谁解撒尘沙。
北宋白云守端禅师作偈评唱道:
死去活来牙上露,投明须到己先行。
谁家别馆池塘里,一对鸳鸯画不成。
南宋雪庵从瑾禅师作偈评唱道:
棚前夜半弄傀儡,行动威仪去就全。
仔细思量无道理,里头毕竟有人牵。
当大同禅师初入投子山筑庵居住时,正值唐末天下大乱之际。
这一天,一伙贼人进入投子山中抢掠。贼人头领看到大同禅师一个人在草庵中端坐,于是提着宝剑上前恶狠狠的问道:“和尚在这里作什么?”
面对烧杀抢掠惯了的贼人头领,大同禅师平静的道:“我在这里传心。”
这个头领马上问道:“传个什么心?”
大同禅师依旧平静的道:“佛心。”
这个头领一听,不由得低头沉思。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笑着道:“和尚家大不思议,非我辈之所图。”
于是,这个头领马上就把宝剑插回剑鞘中。并且不但没抢掠大同禅师,反而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和玩饰脱下来施舍给大同禅师,随后礼拜而去。
大同禅师凭借自己深厚的修为折服贼人之事传开后,不仅获得了当地政府的高度表扬,同时也获得了江湖中人以及世俗信众的极大赞誉。
既有深受的禅宗功夫,更有不把生死存亡放在眼里的禅客本色,这种人物,自然会获得所有人的追捧的。所以,来投子山的参禅悟道之士越来越多,一个个小小的茅草棚早已不能安置众多的江湖中人了。
于是大同禅师在当地信众和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就在投子山上创建了一座投子寺,并且受到当地舒州太守尹建峰的正式迎请,从而成为投子寺之主持。如此一来,大同禅师就有了一个正式的弘法基地。
这一天,大同禅师来到课堂上给同学们上课,他讲道:“汝诸人来这里,拟觅新鲜语句,攒华四六,口里贵有可道。我老人气力稍劣唇舌迟钝,汝若问我,我便随汝答对。也无玄妙可及于汝,亦不教汝垛根。终不说向上向下有佛有法有凡有圣,亦不存坐系缚汝诸人。变现千般,总是汝诸人生解自担带将来自作自受。我这里无物到汝,也无表无里说似汝诸人。”
大同禅师的这段开示明白易懂,却又深得禅家旨意,可谓是其禅学思想之总纲。
这一天,大同禅师正在绳床上休息,一个僧人前来参问道:“请问师父,如何是十身调御?”
大同禅师一听,马上就从绳床上下来站立着。
然后大同禅师又回到绳床上去待着了。
这个僧人又问道:“凡圣相去多少?”
大同禅师同样从绳床上下来站立着。
十身者,佛菩萨在教化和修行中所具之十种身也。在佛教中十身有多种含义,现例举两种可以一窥其余。
一则:众生身、国土身、业报身、声闻身、独觉身、菩萨身、如来身、智身、法身、虚空身。
二则:菩提身、愿身、化身、主持身、相好庄严身、势力身、如意身、福德身、智身、法身。
调御者,调教驾驭也。
上述种种不同名字之十身也好百身千身也好,其实都是法身之变现。不管它们有什么名称,不管它们有多少身,也不管它们如何变化,其实都可归为法身一身。
既是法身,岂可调御?既是法身,岂用调御?若需调御,则非法身。
并且,我站在你的面前,我之身和法身何异?我下绳床站在你的面前,算不算调御?
如果能当下体悟自身与法身无异,则凡与圣又有何异,凡与圣又有何距离。须知,凡圣若有所隔,即落凡圣。凡圣若无所隔,即凡圣俱泯。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佛鉴慧勤禅师作偈评唱道:
捉贼分明要见赃,十身调御下绳床。
曾经巴峡猿啼夜,铁作心肝也断肠。
南北宋交际间的天宁齐琏禅师作偈评唱道:
投子下禅床,通身谁辨的。
拟议即千差,觌面难相识。
南北宋交际间的大慧宗杲禅师作偈评唱道:
投子下绳床,今朝为举扬。
驴前马后汉,切忌乱承当。
这一天,有个僧人问大同禅师道:“师父住此山,有何境界?”
大同禅师道:“丫角女子白头丝。”
丫角,小女孩头上扎的两个小辫子。丫角女子,自然就是指小女孩了。
白头丝,满头白丝。一般情况下,只有年迈妇女才会满头白发。
可是,一个小女孩怎么会满头白发呢?
禅,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就是如此的独特奇妙,就是如此的超出你的思维意识。
可是,反过来你要是认为丫角女子白头丝,就是禅的奇特表现,就是禅师的奇妙境界,却又一坑未出又落一坑了。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智海本逸禅师作偈评唱道:“山家世界别,尘世罕曾闻。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持赠君还也奇,丫角女子白头丝。”
北宋白云守端禅师作偈评唱道:
丫角女子白头丝,猛焰堆中雪片飞。
一等住山谁可拟,闲云流水不同归。
南宋天目文礼禅师作偈评唱道:
住山境界问如何,女子双鬟鬓已皤。
觌面不逢休更会,白云飞过旧山河。
雪峰义存禅师是中国禅宗史上最为顶尖的大师之一,他为了彻悟禅道,曾经不辞艰辛三到投子九上洞山。
不过,对于义存禅师来到投子山参访大同禅师的时间,众多的禅宗典籍和相关资料之记载是不同的,而且就目前来看,很难有个确论。不过,这并不妨碍义存禅师参访大同禅师这个事实。
大同禅师最初在投子山筑庵居住时,还是个学生的雪峰义存禅师曾经来到投子山参访大同禅师。
这一天,大同禅师在草庵中端坐,义存禅师在一旁侍立。
大同禅师指着草庵外的一块石头道:“三世诸佛总在里许。”
义存禅师马上道:“须知有不在里许者。”
大同禅师马上呵斥道:“不快漆桶。”
三世诸佛总在里许。这句话自从大同禅师首先提出后,后来的禅师们在教学过程中,便频频使用这句话来勘辨学人。
当师父抛出三世诸佛总在里许这个话头时,其实就是给学生挖了一个坑。
因为你如果说在里面,那么师父马上就会接着问“佛岂在一块石头里?”或者问“那你说说看佛在石头里干嘛?”
如果你说“须知有不在里许者”,那么哪个佛不在里面呢?
而且你说须知有不在里许者,看起来你是想跳出坑去,但其实你还是在有无内外之意识中思量,你依旧在坑里面啊。
既然你还是在坑里面,那么和“漆黑”一团之漆桶有何差别呢?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佛鉴慧勤禅师作偈评唱道:
有客钓鳌鱼,区区走五湖。
不知泥里蚌,满腹是骊珠。
南北宋交际间的月堂道昌禅师评唱道:“说明道白,埋尘混垢。变化有由,败露不走。谁知暗里骨横抽,要在轰轰霹雳手。”
这一天,义存禅师跟随大同禅师一起去拜访龙眠庵主。两人没走几步,面前便出现了两条路。
义存禅师马上问道:“请问哪条是通往龙眠山的路?”
大同禅师马上用手中的柱杖指之。
义存禅师依旧问道:“东去西去?”
大同禅师马上呵斥道:“不快漆桶。”
如果一个人不能明白路就在自己脚下,不能明白路要靠自己去走,那么这个人确实和那个愚暗之漆桶没有区别啊。
第二天,义存禅师又问大同禅师道:“一槌便成时如何?”
大同禅师道:“不是性懆汉。”
义存禅师又问道:“不假一槌时如何?”
大同禅师道:“不快漆桶。”
一槌便成时者,一超直入也。能一超直入之人,自然不是性懆汉。
不假一槌时者,犹如米和尚问慧寂禅师“今时还假悟也无”也。
对于这个问题,慧寂禅师道:“悟即不无,怎柰落在第二头。”
所以,不假一槌时,犹落第二头。
如果你不明白此理,自然是个不明禅机之愚暗漆桶了。
对于这个公案,宋朝第一评论大师雪窦重显禅师评唱道:“然则一期折挫雪峰,且投子是作家罏鞲。我当时若作雪峰,待道不是性躁汉,只向伊云钳槌在我手里。诸上座合与投子着得个什么语?若能道得,便乃性躁平生光扬宗眼。若也颟顸,顶上一槌,莫言不道。”
明末清初的牧云通门禅师评唱道:“投子雪窦俱是作家炉鞲,争奈钳槌在手,善说不善用,未为性躁。若是通门,待雪峰才问一槌便就时如何?劈脊便棒云:打破这漆桶。诸上座,漆桶既然打破,宗眼又作么生光扬?”
这一天,一个僧人问大同禅师道:“曹溪犹如指月,灵山犹如画月,如何是真月?”
大同禅师道:“昨夜三更转向西。”
指月问题,是禅客们必须要弄清楚的一个根本问题。所有的经文典籍,所有的言辞教法,在开悟禅师眼里,都是一根根指向月之指而已。所以,学人万不可被指之千变万化迷惑了双眼,更不可执指为月,而是要顺着教师之手指,直接看向月之本体才是。
这个僧人看来也是明白点这个道理,所以他说释迦摩尼只是最初在那儿画了一个月亮,而六祖慧能大师这一宗人也只不过是伸出手指指向这个月亮而已,那么真月何在呢?如何是真月呢?
你想看天上那轮皎洁的真月,那还不简单啊,它昨夜三更已经往西边转动过去了。
你说虚的月,我给你说实的月。虚以实对,大同禅师可谓深得慧能大师三十六对之真意啊。
而且你往只可意会只可体悟的“月”上着力,我用一眼就可见的明月来应对。所谓法身无象应物现形,如果你具眼的话,从这个实实在在的月,就可见到你所期盼的那轮“真月”。
其实大同禅师这种招数,历朝历代的很多禅师都使用过。比如有僧人问赵州从谂禅师:“如何是道?”从谂禅师道:“墙外的。”僧人道:“不问这个。”从谂禅师道:“问什么道?”僧人道:“大道。”从谂禅师道:“大道通长安。”
对比从谂禅师和大同禅师对于相同问题之应对,两人都可谓深得禅家之精髓啊。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慈受怀深禅师作偈评唱道:
昨夜三更转向西,晓来任运落前溪。
举头不荐团栾底,无限清风付与谁。
南北宋交际间的西禅鼎需禅师作偈评唱道:
昨夜三更转向西,昏昏宇宙几人迷。
澄潭影转风初息,猿狖微闻岭外啼。
南宋巳庵深禅师作偈评唱道:
昨夜三更转向西,明眼宗师为指迷。
若于话下寻端的,未免泥中又洗泥。
这一天,有个僧人问大同禅师道:“请问师父,劫火洞然时如何?”
大同禅师道:“寒凛凛地。”
《仁王般若经》曰:“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所以,这个僧人所问之出处在此。
佛教把世界分为成住坏空四劫,当坏劫之末,便有劫火燃起,大千世界俱被烧成灰烬。
可是,当焚毁一切的劫火熊熊燃烧之时,我们该如何办呢?是恐惧还是无可奈何?是痛哭流涕还是跪求佛祖保佑?也许是不是有某个地方可以躲避一下?甚或是有什么办法可以灭火?
对此,大同禅师却别开生面的回答道:“寒威威地。”
在大同禅师眼里,劫火洞然,这没什么不得了的啊。
所谓火来水对,热来寒对。劫火洞然时,欲火焚烧时,只要本心不随之起灭,只要本心能如如不动,那么,什么火都冒不起来了。此所谓“灭却心头火自凉”也。而这个火凉下来了,自然是寒威威地。
并且,火热处添得几分清凉,寒威威时不嫌孤寂冷清,自然可以处处安然。如此,纵使劫火洞然,又岂能奈何我。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投子义青禅师作偈评唱道:
天地为炉万物焦,石人驾浪渡云霄。
风生半夜霜威星,月落冰寒逼鬓凋。
这一天,有僧人问大同禅师道:“一切声是佛声,是否?”
大同禅师道:“是。”
这个僧人道:“和尚莫(尸+豖,音dū)沸碗鸣声。”
大同禅师一听,上前抓住他就打。
《涅槃经》曰:“一切众生皆有佛性。”
《大日经》曰:“一切音声皆是陀罗尼。”
并且法身无象应物现形,那么声音也是如此的啊。如果你能“虚心”聆听的话,自然一切声皆是佛声了。
不过如此道理,大同禅师岂有不懂之理。这僧设个问端,只是想让大同禅师跳入自己的问题中,进而好反驳而已。
(尸+豖)沸碗鸣声,这句话从古至今都有很多解释,且莫衷一是。
(尸+豖)沸碗鸣声,在禅宗典籍中多数时候写作碗鸣声、沸碗鸣、热碗鸣声等。
碗鸣声不是碗碰撞发出的声音,而是指禅师开示之言教。
碗鸣声在禅宗典籍中,是个贬义词。义即禅师之言教乃是废话、梦话、闲言语,是囿于言辞或经文的老婆禅话。
和尚莫(尸+豖)沸碗鸣声,意即师父不要再说这些不中用的闲言语了。
自然,大同禅师看到这个僧人心中滞于言辞,执于碗鸣声,且随声而转,于是立即就使出了打之招数,以期能打掉他的执滞。
这个僧人一招失利,马上又换个话题问道:“粗言及细语,皆归第一义。是否?”
大同禅师依旧用一个字回答道:“是。”
这个僧人马上道:“唤和尚作一头驴得么?”
大同禅师一听,也是立即上前抓住他就打。
两人继续交锋后,都在给对方设下陷虎之机,都在等着对方钻进来。
《涅槃经》曰:“诸佛常软语,为众故说粗。粗言及软语,皆归第一义。”这个僧人用经中的话语来发问,自然是为后面的粗言作准备的。因为你如果回答说不是,可经中却又是明明白白如此宣讲的。你如果回答说是,那么我的粗言就会接踵而来,而且还是归于第一义的,你还得无可奈何的接受它。
大同禅师自然是深知对方之用意的,所以毫不犹豫的说是。我且卖身与你,看你作何伎俩。
看到大同禅师答是,这个僧人马上抓住把柄道:“唤和尚作一头驴得么?”
既然粗言及软语皆归第一义,那么我把你唤作一头驴,也是第一义啊。
看到这个僧人不但囿于经文而且还曲解经文并且还自以为是,大同禅师自然毫不客气的再次施展出打之招数了。
这僧有头无尾,两番吃棒后,却无法使出看家本领出来应对大同禅师,看来,他确实要在挨打中才能学会打人啊。
既如此,这僧要如何作略,才能使得自己不挨打,并且显示出真实功夫出来呢?
宋朝禅宗第一高手圆悟克勤禅师评唱道:“这僧可惜许,有头无尾。当时等他拈棒,便与掀倒禅床。直饶投子全机,也须倒退三千里。”
对于这个公案,宋朝第一评论大师雪窦重显禅师作偈评唱道:“投子投子,机轮无阻。放一得二,同彼同此。可怜无限弄潮人,毕竟还落潮中死。忽然活,百川倒流闹聒聒。”
南北宋交际间的月堂道昌禅师评唱道:“高山可逾,大海可涉。投子投子,到处盘折。一切声是佛声,从他认我碗鸣。粗言归第一义,自要看渠(尸+豖)沸。唤作一头驴,正令生光辉。趁手打得走无路,咭嘹舌头何处归。”
这一天,一个僧人问大同禅师道:“请问师父,月未圆时如何?”
大同禅师道:“吞却三个四个。”
这个僧人又问道:“圆后如何?”
大同禅师道:“吐却七个八个。”
月未圆时,既指天上那个大家都能看见的月亮未圆时,也指禅僧苦苦追寻的那轮“真月”未圆时。
不过,既是真月,岂有是月非月之论?既是真月,岂有圆缺之相?既是真月,岂有明暗之别?
所以,月之阴晴圆缺,全是你一念妄心之分别,全是你妄情卜度之结果。但得妄心息妄情灭,真月自然显也圆也。
不过,纵使真月圆后,也急需吐却。若不吐却,则落眼成翳又显缺相也。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洞山晓聪禅师作偈评唱道:
七八虽然正好观,四三焉得便颟顸。
灵光万古辉天地,隐显寻常不用搏。
南宋石庵知玿禅师作偈评唱道:“投子投子,机轮无阻。要吞即吞,要吐即吐。若还殢齿粘牙,争得超今迈古。”
明末清初的天愚净宝禅师评唱道:“这则公案你若向吞吐处着倒,我知你未识投子。若问净宝月未圆时如何?遍界是光明。圆后如何?通身无向背。且道与投子相去多少?”
这一天,一个僧人问大同禅师道:“请问师父,三身中哪身说法?”
大同禅师没有吱声,而是在他面前弹指。
三身者,法身报身化身也。法身为毗卢遮那佛,报身为卢舍那佛,化身为释迦牟尼佛。
《华严经》云:“佛说、菩萨说、刹说、众生说、三世一切说。”并且常说炽然,说无间歇。
既如此,法身报身化身哪身不在滔滔不绝的说法呢?你自己听不见三身说法,于三身何干?
并且,当你问三身中哪身说法时,你就已经把三身分开了。须知三即是一,一即是三。唯是一法身,非二亦非三。
既然你不能听闻三身说法,那么我就在你的面前弹指说法,你还见么?响在你面前的弹指声你还闻么?如果你依旧既不闻也不见,你岂非有眼如盲有耳如聋之人。
而且,就算你弹指才见弹指才闻,依旧落二落三了。在未弹指前听闻,方有几分相应。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投子义青禅师作偈评唱道:
三身说法问端由,弹指轻轻海岳收。
金锁塔开红日晚,夜深人笑碧峰头。
明末尔密明澓禅师作偈评唱道:
鸟啼花落昧当人,说法何曾假数身。
折筋拈来旋北海,鱼虾方识水为亲。
明末清初的伴我净侣禅师作偈评唱道:
三更红日上西岩,带水和泥舞碧川。
欲觅溪桥酤酒者,白门闲静月娟娟。
这一天,一个僧人问大同禅师道:“请问师父,一大藏教还有奇特事也无?”
大同禅师道:“演出一大藏教。”
一大藏教的奇特事就是演出一大藏教,大同禅师此语可谓问在答中答在问中。
如果有人觉得这句话不好理解,那么换个主题,可能就一目了然了。
释迦摩尼出世还有奇特事也无?释迦摩尼出世就是最大的奇特事啊。因为所有的经律论戒定慧等等,都和释迦摩尼直接相关,所有的佛法,都归根于释迦摩尼。自然,要论奇特事的话,释迦摩尼出世本身就是最大的奇特事啊。
时间推移到了北宋后期,有僧人问黄龙悟新禅师道:“一大藏教还有奇特事也无?”
悟新禅师道:“演入一大藏教。”
南北宋交际间的大慧宗杲禅师评唱道:“演出演入则不无,二大老若是奇特事,三生六十劫也未梦见在。”
南北宋交际间的木庵安永禅师对此评唱道:“一出一入,半合半开。羸鹤翘寒木,狂猿啸古台。要知奇特事,当甚破草鞋。”
这一天,有僧人问大同禅师道:“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时如何?”
大同禅师马上脸色一变呵斥道:“这个师僧好发业杀人。”
不断烦恼而入涅槃,出自《维摩诘经》。《维摩诘经》是佛教大乘经典,也是禅宗思想的重要源头之一。并且禅宗之机锋作略,其源头大都来自此经,可以说禅宗人士对《维摩诘经》是相当重视的。
不断烦恼而入涅槃之思想,不但被禅宗人士时常挂在嘴边,更成为了禅客们深入骨髓之思想。
可是,为什么有人问这个话语时,却要被大同禅师毫不客气的呵斥呢?
不断烦恼而入涅槃,这是大乘佛法思想,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而且这也是参禅悟道之士所要达到的目标之一。
所谓烦恼即涅槃,如果断掉烦恼,何来涅槃?
而不断烦恼而入涅槃,这是悟后之语。在不断烦恼而入涅槃之前,对于任何一个参禅悟道之士来讲,其实那是必须要断烦恼的。而且断掉烦恼的过程,那是相当漫长和艰辛的。你不经历长期而艰辛的断烦恼过程,你又如此能达至不断烦恼而入涅槃之境呢?
从古至今,很多人都想烦恼不断却又能深入涅槃的。最明显的话语就是济公和尚所说之“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这样一来,每个人都可以一边吃着肉喝着酒,一边拜佛念经了,都可以烦恼不断却又能深入涅槃了。
所以,大同禅师毫不客气的呵斥此类人为“发业杀人”。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末期的文殊心道禅师作偈评唱道:
这个师僧发人业,卖油老翁说向人。
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
南北宋交际间的简堂行机禅师评唱道:“或有问山僧,不断烦恼而入涅槃时如何?劈面便掌。何故?见之不取,思之千里。”
元末明初的唯庵德然禅师评唱道:“投子只解裁长不能补短,行机只解补短不能裁长。或有问德然,只对他道:有水皆含月,无山不带云。”
大同禅师在投子山弘法三十余年,和江湖中人之问答颇多。大同禅师之禅法,总的来讲,其旨意高迈,而下语却简洁明快。我们可以从下面这些禅语中,再次领略到大同禅师之独特禅法。
僧人问:“如何是无情说法?”大同禅师云:“哑。”
僧人问:“请师说法。”大同禅师云:“教我说个什么?”
僧人问:“金锁未开时如何?”大同禅师云:“开也。”
僧人问:“还乡曲子,什么人唱得?”大同禅师抚掌。
僧人问:“才问便知时如何?”大同禅师云:“迟也。”
僧人问:“一尘含法界时如何?”大同禅师云:“早是数尘也。”
僧人问:“不将一物来时如何?”大同禅师云:“这个什么处得来?”
僧人问:“如何是一句子?”大同禅师云:“两句也。”
僧人问:“千里投师,乞师一接。”大同禅师云:“老僧今日腰痛。”
大同禅师自从进入投子山居住弘法,三十多年来都一直把投子山当作自己的唯一弘法阵地。
后梁乾化四年(公元914年)四月六日,一向身体很好的大同禅师忽然生病了。
弟子们得知师父生病了,都来到方丈室看望师父,并且提出要去请医生来给师父看病。
大同禅师马上制止道:“四大动作,聚散常程。汝等勿虑,吾自保矣。”
说完后,大同禅师就在禅床上跏趺而坐,随即就圆寂了。
大同禅师享年九十六岁,这个岁数,不论古今,都可谓长寿之人了。
大同禅师圆寂后,被朝廷敕与“慈济大师”之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