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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极妩媚地倚在红木柜台上,一件剪裁得当的红色旗袍把她樱桃一般的身材勾勒得详略分明。她对我这个迟迟不离开的顾客一点也不恼,反用她那剪秋水一般的眸子静静打量着我在货架上游走不定的眼神。
估摸着这个时候应该能看见天蝎座的主星升上黄道了,飞火流星,是个好名字,可惜一丝一毫都配不上天蝎座的性感与神秘。
我是这间古朴的店铺里最后一个顾客,说不定也是这整个小城里最后一个顾客。这小城实在太小,小到你根本想不到一个理由在这里开一家卖这些小物件铺子的理由。
我拿起一个黄铜镶着晶红玛瑙的步摇,借着一个大红灯笼的光亮假装欣赏起来,目光却穿过红灯笼的光影,紧紧锁在红灯笼后阴影中倚着红木柜台的老板娘身上。我相信,不出一分钟,她一定主动和我说话。
你可以说我是一个作家,但我始终认为我的主业是女人。
从很小的时候我便发现了自己的这种天赋,女人们总是会情不自禁地靠近我。从收下邻桌那个扎马尾穿白球鞋女孩送的第一块糖果后,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运用着我这种异于常人的天赋。就像猫天生会循着母亲的乳房吮吸一样,我天生便参透了女人所有的秘密。
你只消在她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像孩子一样专注地做着些什么事情,她们便会主动地投怀送抱,要记住,秘诀是千万,千万,千万不能主动搭理她们。等一切该发生的事情发生完了之后,便可以抽身离开。过不了多久,她们便会像一个委屈的小学生一样来找你,质问你为什么这样抛下她们。真时候,不必说话,带她们去一家精致又昂贵的甜品店,点一份精致又昂贵的甜品,亲手送到红着眼眶的她们面前。她会在这一份甜品前破涕为笑,像只可怜的小老鼠一样讲着她们过去悲惨的故事。等该发生的事又一次发生之后,你就又可以抽身离开她们了。如此重复几次,她们便永远不会来打扰你的世界了。这时候,我便可以用我那讨巧的笔法,记录她们所讲述的动人的故事来巩固我作家的名号。
你无权站在道德的角度上评价我的所作所为,因为这是我的职业,我的职业,便是女人。女人同读者一样浅薄无知,容易哄骗。
这一次,我失算了。
那个樱桃一般的老板娘丝毫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我愈发觉得她那平静如秋水的眼神里流淌的阴郁,这阴郁在这深夜中古朴的小店里,显得更加诡异。
店里凝滞的空气逼我决定破格,我决定先说话来打破空气里的恐怖。
我把手里的步摇放回那个衬着红色缎子的盒子里,双手整了整领子,用故作深沉的语气说出我在酒吧惯用的搭讪开场白:
“我实在撑不下去了,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配上我本就清秀的长相,那些母性泛滥的女人在这句话前简直不堪一击。她们急不可耐地向你证明着世界上存在着某种美好,然后不可救药地爱上你那逻辑混乱漏洞百出的虚假故事。所有女人都是这样的。
可是,她竟然笑了起来。
这笑,如果忽略掉这间深夜中亮着大红灯笼的古朴店铺,显得十分妩媚,仿佛普天下全部的风情都在她的酒窝里打翻,一切娇媚都在她的眉角铺展。她望向我,用一只手臂倚在红木柜台上,撑着鬓角,侧着那副柔美的面庞,似乎在欣赏着一出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演出,剪秋水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情欲,像一潭深邃的海子。
这笑容丝毫没有减弱这铺子里的诡异气氛。我慌了,像听完鬼故事后攥紧被角那样手足无措。但是,我告诉自己要冷静,没有女人喜欢男人的手足无措。
"嗯……我是说,我想要自杀。"我稍显不安的声音又一次在大红灯笼沉静的灯光里摇晃起来。
我期待着她依然不会回答,这样我就可以略显尴尬地逃离这里的诡异气氛。
"把灯笼带上。"她缓缓说道。
我的手于是被不知名的力量驱使着拿起我面前的灯笼。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并不悦耳,还有些许沙哑。但这慵懒声音里充满了十足的媚态,让人不由得全心信服它说出的每一个字。
她走了过来,径直走向红木雕版门外浓稠的黑夜,全然不理会拿着灯笼呆立在诡秘灯光中的这个可怜的作家。
我急忙追上前去,她已消失在夜色里。我仔细关上了铺子的门,又加快脚步向前追去。
铺子不远便是一条小溪,让这个夜晚丝毫没有暑热,反有一种九月夜晚所特有的清凉。空气中潮湿地弥漫着菖蒲的清新气味,但奇怪的是这气味中没有一点蛙鸣。天空中看不到月亮,却能清楚地看到银河,的确是一个讨喜的好天气。
沿着岸边破碎的路,终于看到了她,我擎着大红灯笼,照亮了不远处她风情万种的脚步。我于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去迎接他的惩罚。
大红灯笼在她身上映出极诡秘的晕影,明暗交织的线条也把她的身材勾勒得愈加精致。使方圆百里的黑暗之中,这一身红色的旗袍成了唯一的焦点。
突然从心底某个温暖的角落升腾起为她书写一首阴暗的诗的冲动。这是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产生这种冲动,为一个女人,为一个陌生女人,为一个姿色算不上出众的陌生女人。她纤细的腰在大红灯笼沉静的晕影中有规律地摆动,伴着右手边极轻快的流水声响,在这夜的黑暗中摇晃出一种奇妙的曲线。
像一条蛇!
这个奇特的譬喻适时地跳入我的脑海里。她多么像一条蛇呀,多么像伊甸园中倒挂在苹果树上,吐着鲜红信子的蛇啊。
蛇,蛇,为什么想起这个词语我便在胸中升起一阵泛着恶心的压抑?
笑容,笑容一个模糊的,女孩子的笑容突然在心头漾开,刚刚便是那笑容引着我在深夜踏入这家神秘的店铺的。
蛇,蛇,一条微笑的蛇,我浑身开始发抖,大红灯笼的灯光也开始摇晃起来。那个女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转头从眼角投来狡黠的一瞥。
对了,对了,是那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那个我总以为是在开心地微笑着的女孩子。那时的我,还并不了解,女孩子的笑容并不总代表着开心,泪水也並不一定代表着伤心这一推之四海皆准的真理。
那天,我带着女孩去红楼的花园里去看一条刚刚孵化出的小蛇,可是那个女孩子一看到那条吐着鲜红信子的小蛇,便发出一阵刺耳的,含着狂喜的笑声。正在纳闷自己吓女孩子的计划为什么没有得逞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来,她的脸上,是流淌不住的泪水,和一弯最灿烂的笑容。
她笑着说:"告诉我,你是怎样坚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为什么在这个什么都将不复存在的世界上,你能那样开心地生活着?"
我被吓到了,呆立在原地,微微动了动嘴唇。
"告诉我!"她突然用尖利的声音嘶吼到:"如果你明知一切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你为什么还能生活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一遍遍向我厉声质问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了抽泣。她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两臂间,一抖一抖地抽泣着。
忽然她向地面无力地垂下一只手,那条吐着红信子的小蛇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顺着她的手臂灵活地爬上她的肩头,望着夕阳,吐着鲜红的信子。
在那天的霞光里,在这逼仄的角落中,这有着一条蛇和一个女孩子的剪影成了我青春中最诡秘的画面。
第二天,那个女孩子在学校最高的楼顶一跃而下,她死了。
我记得那天她那跪在雨中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却丝毫记不起那个女孩子云一般的面庞,和她走时连衣裙的颜色。
母亲,母亲,我突然憎恨起我自己的母亲来。母亲,你为什么把我这个十恶不赦的败类带到这个本来无一物的世界来。为何要由我亲手创造这歌世界的全部罪恶?
我是怎样地坚强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为什么在这个什么都将不复存在的世界上,我能那样开心地生活?我从来都没有认真思考过那个女孩子泪水中的问题,正如我从来没有回答过后来所遇见的每一个女人泪水中的每一个问题一样。
我想起那一个个曾离我而去的女人模糊不清的面容。我问自己,什么是生活?
难道和那些面容姣好的女人在一起睡觉,然后用讨巧的笔法赖以谋生就叫生活吗?
我早已对那些女人提不起任何兴致,我只是在机械地重复过往的岁月替我验证过的生活罢了。过同样的生活,这便是人类对自己所施加的最好保护。
可是,这便是那个女孩子所说的坚强吗?这样每天别无二致的生活,便是那个女孩子所质问的开心的生活吗?
我害怕死亡吗?
我不怕,对死亡的害怕只是怕失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然而,一旦世界给予我某些馈赠,我便将这一切我所拥有的看作一文不值。我一无所有,这是我的一切罪恶,我的确十恶不赦。
索性?索性和这个我愿意为之写诗的女人一同离开这个世界吧。我停下了脚步,举高了手中的大红灯笼。
她也停下了脚步,侧过她红色旗袍的身子,用蕴蓄着一片海的眸子从幽暗中凝视着我。
我说:"你看那座桥,多像一条蛇啊,不如,就在这里吧。"
她没有说话,还是那同样诡秘的笑容。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的像一条蛇。
我们从这里向河中央一点一点地走去,大红灯笼幽幽地漂浮在水面上,我看见她红色的旗袍一点一点被清凉的溪水浸湿,浸湿,活像一条吐着鲜红信子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