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说话。
我认为我被什么人施了咒,不仅是无法说话,不幸从我很小的时候就缠上了我:我长得比一般人要丑一点,像是墨水一般溅在脸上的雀斑,双目稍稍地凹陷下去,以及小时候换牙时掉的第一颗牙,它到现在也没有长出来,只要我一张嘴,那块空地就会被一览无余。
除此之外,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只留下我和我那位酗酒的母亲。
父亲的模样似乎从来都没有在我的记忆里停留过,我唯独记得他的声音,他跟我道别的声音。他在关上老旧的铁门前,对我说出了“再见”,然后喊了我的名字,喊了那个我十分讨厌的名字:“言。”
我叫言。
言语的,言。而我却没办法说话。
小学时,班上的人曾经扳开我的嘴,指着我缺的那颗牙,笑了起来:“小哑巴缺了颗牙呀!小缺牙!小哑巴!”
我哪里能记得当时他们的神情,我只记得当天下了雨,很潮,我被他们丢在教室里,看着窗外的雨滴从屋檐上一滴一滴地落下,在泥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水坑。
伞被偷了。我用外套挡雨,踩着泥水走回了家。母亲那天没有喝酒,没有去赌博,而是坐在脏了的旧沙发上,抽着烟。
她背对着我,电视屏幕发出的光勾勒着她的背影,白烟随着母亲的吐气声飘上天花板。我拿着湿透了的衣服,听着母亲时不时发出的咳嗽声,也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直到她关上电视,刚刚升起的月亮洒下的白光从窗户斜照进来,成为了屋子里唯一的亮光。
“言,”我听到她喊我,我看到她站起来,“把衣服给我。伞呢?”
我摇了摇头,比划着:被偷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理解了,我抬头看着她,伴着月光,我看见母亲不开心的神色。她开口,烟草的味道瞬间涌了出来:“就是没了呗?真没用,说话不行?”
不行。我摇了摇头,又看着母亲。而她已经转身,拿着我的外套走向里面的卫生间。我又低下头,看着留在水泥地板上的水渍,想起了那些家伙,想起来他们做过的事情。
时至今日,我们在同一所高中上课,我去了垫底的班级,而他们在重点班,受着老师们的褒奖,受着同学们的赞美。我敢肯定,他们一定能认得我——认得我的雀斑,认得我缺了的那颗牙。只是他们回避了这一切,见了我也只是盯着我。等我看回去后,他们立马别过脸去。
每一天都很无聊,我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望着正在聊天的同学,吵闹的声响已经充斥着整个房间。
我是特殊生,即便我不能说话,母亲也坚持让我去普通的学校上课。我听见她说:“他没病,不是哑巴,可以去普通学校。”
我坐在最后,我看着班上热闹的场景。没人跟我说话,因为我也不会说话;没人来找我麻烦,因为大家都长大了。
正当我放空脑袋,不知道想着什么的时候,后门突然被打开,冬季的冷风灌进房间里,正好扑到我身上。我抬起头,看着开门的人。
他显然也看见了我,迷起眼睛,露出抱歉的微笑:“对不起啊!该不会是被吓到了吧?”我摇了摇头。我只是不会说话而已,智商完全没问题啊。
“真的没注意到你在午休的时候也会坐在这里,我以为你也下座位去玩儿了呢,言。”他挤进门里,站在我身后。我低头,看着放在桌子上的卷子,想着我能去哪里玩呢?我连话都说不出来。
男孩从我身后离开,自然地加入到了正在聊天的人群中。
他叫无,什么都没有的那个无。可是我觉得他有好多东西:他有着独特的少年清秀的颜面,家里开了个公司,挺有名气,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性格开朗,朋友很多,家里人很爱他,大家都很爱他。
而我只是独得不幸的宠爱。
那天下了雪,而我又没有伞——这次真的只是我没有带而已。我戴着棉口罩,围着几年前春节时买的围巾,幸好外衣有帽子,不然这下真的回不去了。
我沿着人行道走着,穿过几个街区,这其中还见到了同校几个学生,穿着厚厚的羽绒外衣,戴着帽子,骑着车从我身边经过。那其中就有无,他穿着干净的外套,戴着织线帽,自行车也是那些车中最漂亮的。
我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变得昏暗,母亲还没有回家。我打开冰箱,看着所剩无几的食材,又摔上冰箱门,穿好外套。在出门之前,在玄关柜里找到了一个上锁的小盒子。
那是属于我的,是我初中毕业时打工赚来的——并不是打黑工,那时候我已经满十六岁了,因为说话的问题,我晚上了一年学。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住在初中旁边的一个女孩给我的,她家开了便利店,而我只需要去那里帮忙摆放新进的商品就可以了。一个暑假挣了三千块钱,到了现在还剩下一千多,大抵都是在月底时花掉的。
自打工以来,为了让自己每个月都能吃饱一点,每顿都会偷偷地多做一点饭,导致月末食材不够用。母亲的工资并不够我们两个人每天都吃饱,而我早已营养不良。
我到了原本打工的便利店,透过玻璃看到那个给我工作的女孩,她正在帮父母摆货物。
推开店门,暖气涌上前来。她听见了声响,回过头,看了见我就冲我挥了挥手:“言!”
我拉下口罩,用微笑回应她。她叫做扇,是个对谁都友好的女孩,现在在读大学,是个高材生。我也很喜欢她,很喜欢她的善。
重新戴好口罩后,我拿起放在货架上的面包,确认着生产日期。等我挑好今天的晚饭时,扇走到我身边,伸过头来看着我手里的面包:“让我请你吃一顿吧,言。我真的怕你不够……”我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她也摇了摇头,说:“这样不行喔,言,你现在在男孩里面绝对是最瘦小的那一个。”
我转过头,眯起眼睛,尴尬地笑了笑。她看了,又补充:“我真的挺担心你的……”我听了她的话,微微欠身表示感谢。
再一次回家时,街上的路灯亮了起来,月亮变成月牙,藏在冬天的霾中,模糊的月色洒满街道,偶尔会响起汽车驶过柏油路的声响。
打开家门,我看见了母亲,她回来了。她喝得烂醉,倒在去年新换的沙发上,也无心管我刚才去了哪里。我放下买回来的东西,上前扶起她。
我拖着她进了房间,我听见她含糊地念叨着有关我的事情:“言……言!你……你不该被生下来……”
这样的话,我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我将她抬上了床,明明是冬天,我却出了一身汗。母亲仰面躺床上,嘴里还吐出话来:“言……你太吵了……闭嘴,别出声,别出声!”
可是我也不会说话。
-
寒假如期而至,班上洋溢着快活的气氛。高中的第一个寒假,还未成熟的大人们自然也对其报以期待之情。
而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
我收拾好书包,背上它,从后门出去,无所事事地游走在街上。我看着光秃秃的树枝,看着路肩边上积起的雪,上面沾了灰。天被霾盖上,灰蒙蒙的,看不见太阳,只能感觉到朦胧的日光依然在维持着这个世界的生命。我吸了口气,是冷的,不过我依然能感觉到:这就是活着的证明。
漫无目的、而又明确地,我来到了便利店。扇应该也放假了吧,我想着,推开了便利店的门。
“言……?”这次喊我的并非是扇,而是无,那个和我同班的无。
我点了点头,无笑了笑,继续说着:“居然在这里遇见了你,真巧啊。”
我听着他的客套话,努力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同时,我听见了从货架后面传出的声音:“是言来了吗!”我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扇正从货架后面探出头来,笑眯眯地望着我。
“这次和朋友一起来了吗?”扇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无,“这位也是熟面孔呢,言,他暑假的时候经常来喔。”
无听了扇的话,笑了出来:“原来我和言早在开学前就见过了吗?我是暑假才回到这里的喔,刚回来就发现了这里,我很喜欢假期来这里买东西的。”说着无将手中的一包棒棒糖展示给我们看。
我是很惊讶于眼前的男孩——穿着整齐干净的校服,稍微有点卷的头发自然地贴在脸颊上,站立时背部很直,从动作、表情和言语中都能透露出“成熟”的气息。或许这就是偏见,我一度认为这样的人不会喜欢吃孩子们喜欢的小零食。
接着我听见扇说:“到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还是喜欢吃糖呢。”
我看见无摇了摇头,他说:“我觉得言就不喜欢吃吧?”说着,他又从货架上拿走一包糖,递给我,补充道:“如果言喜欢吃的话,我可以送给你喔?难得见到跟我一样喜欢吃的糖的人!”
看着眼前的一整包糖,有些左右为难。老实说,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曾经吃过这种东西,或者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吃过,只不过早已忘记了它的味道。我是想拒绝的,看了看糖,又看了看无,最后看向扇。我低下脑袋,摇了摇头。
“言啊,”扇倚在货架上,“你真的从来都不收下别人的礼物?”
我又摇了摇头,然后听见无笑了出声。我转头去看他,努力地用眼神表达出自己的疑惑。无只是摆了摆手,解释道:“我原来也认识一个很像言的人啦!”
他将那包糖塞进我怀里,又从兜里掏出来一张十块钱,给我:“钱是够的,应该会剩下一点,都送给你啦。那么,我先走了?”然后他转身,走到柜台结账。
扇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无的背影,又转向我:“那孩子会是很好的朋友喔,言,你总是需要一些年纪相仿的朋友的——寒假还要打工吗?”
我略过前面的话,点了点头。
“好的!”她看起来很高兴,“我也终于又有帮手了。”
给手里那包糖付过钱之后,我告别了扇。在路上,打开那包糖,随便地拿了一颗出来,剥下包装,放进嘴里。糖的味道伴着若隐若现的水果味道在口腔里绽开,那种香味刺激着味蕾,胜过我原来尝到的一切的甜味。
这就是糖。
第一次收下了别人送给我的糖。
此后的几天,我去到便利店帮扇摆货物。相隔几天,无就会来到这里,买走一包和之前相同的棒棒糖。
偶尔见到他,他会侧过头,对我和扇露出微笑。那是属于一个正值青春的男孩,带有善意的微笑。
寒冬漫长,冬日的风是寒冷的,偶尔带着点雪,拥抱着这个世界。
无论是下雪,还是雾霾;是凄凉的寒冬,还是热闹的春节,它们终将被突然造访的春打败。
那时候的世界将会是百花齐放的景色。
我什么时候才能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投入对新生的这般期待当中呢?
-
春来了。跨越漫长的寒冬,暖意终于重回大地。日光打破阴霾,照着这个世界。
我听着在街道旁游玩的孩子的嬉戏声,他们背着五颜六色的书包在人行道上抱跑了起来。
而我也背着空荡荡的书包回到学校,今天就是返校日。
穿过狭窄的走廊,我不小心撞上一个男孩的肩膀。我听见他发出“嘶”的声音,回头看着我。我认出了他,这就是我的小学同学。他……曾经拿走了我的雨伞。
原本还是向我投向不满的目光的男孩,在与我对视了几秒之后,表情突然变了,露出有些不安和惊讶的神色,向后退了两步,装上了摆在楼道里的铁柜子,发出“咣”的响声,他匆忙地跑走了,上了楼。
我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离开我的视线。我想着,他们都长成了健康的少年人,而我还只是一个瘦弱而丑陋的少年。我耸了耸肩,转身进了教室。
中午就可以回家了。
我依旧是最后一个离开了教室。走出教学楼门,看到空地上还停留着一群学生,正站在刚冒出新芽的树下玩着手机。
路过校门,我看到倚在铁栅栏上的男孩——今早遇见的人。他斜着看了我一眼,我当作没看见一般地走掉了。我听见他在身后喊我:“别装瞎,哑巴。你看见了我,说话啊。”
我停在斑马线前,等着路灯由红转绿,我听见他喊着:“还不会说话?假哑巴!不会说话还上学?”
假哑巴。世界上的人都知道我没问题,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哑巴”,我只是不会说话。真是正确的推论。我叹了口气,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可以发出的声音。
路灯变绿,我抬脚走过马路。刚到了对面,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言……!言!”
我转身,看着跑向我的男孩。
无?我向他做了嘴型。他停在我身边,虽然面向我,但是目光却时不时地向后瞟。他用足够大的声音对我说:“言!赶上你了呢……说好的一起去买东西吃结果你却先跑了呢。”
我吓了一跳,我们原先根本没有这个约定!不过我也稍微能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就附和他,点了点头,又鞠了一躬表示道歉。
无把我往去便利店的方向推了推,继续说着:“快走吧!”
穿过几个街区,周围结伴骑车的学生淡出了我的视线。我也是才发现今天无没有骑他的那个看上去很奢侈的自行车。
我走在他身边,侧头去看他。他也看了我一眼,说:“以前也是,被欺负了吗?”我点了点头。
“现在也这样……啊,没有其他朋友了吗?”我摇了摇头。
他也不说话了,我们就一直沉默地走到了便利店。推开店门,扇趴在柜台上看着手机,听见门口的动静,抬起头来,朝着我和无笑着挥了挥手。
无照例拿了一包糖,结了账,现在便利店外面打开了包装,拿出一颗棒棒糖叼在嘴里,又挑出来了一颗草莓味的递给我:“吃吧。”
我原本只是摆了摆手,但无却将那颗糖塞进我的手里。
他含着糖,留下呆滞在原地的我。无走出去几步,回过头,露出了笑容:“开学再见啦,言。”
说实话,寒假刚开始时他送给我的糖我还没有吃完,它们现在被我藏在枕头底下,也不知道过没过期。
后来我偶尔想起来它们,最后将它们吃完,是在晚春。
入春之后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而一成不变的生活还得继续。我便如此,上学、放学、回家,等待喝醉的母亲回家,然后将她扶回房中,然后入眠,去迎接一如既往灰暗的梦境。
只是在某一天,它终于被改变了。
我看着窗外,天空灰蒙蒙的,如果此刻是晴天,应该有晚霞烧红了天,只是现在不巧下了小雨,我看着雨水在窗户的玻璃上结成水珠,然后滑下来,最后留下水痕。
我安静地听雨的声音,嗅着雨的味道,沉浸在雾霾散去后的清新气息中。
突然地,门被打开了。
是母亲,今天的她有些“异样”。比如说突然的早归,比如果没有酒的气味,比如说没有倒在沙发上……
这一天,她径直地走向坐在窗边的我,用力拉着我的衣领,将我带了起来。
突然地动作使我来不及反应,为了缓解呼吸困难我跟着她的动作站了起来。接着胸口收到了击打,我被母亲推到了墙上。正当我捂住胸口想缓解痛苦的时候,她又一次扯着我的衣领,将我拽到她的面前。
我看见她睁大眼睛,用着狰狞的表情面对着我,目光中写满责备,她正用它指着我。
“你说话啊!”她掐着嗓子,“你说话啊!”
她像是疯了一样重复着同一句话,我终于因为呼吸困难而做了下意识的动作——我用尽力气推开了母亲,她倒在了地上,喘着粗气,眼眶发红,双目依旧带着怒意。
为了不让自己发出过多的声响,我深吸了一口气,趁着她反应过来,我奔向没有上锁的家门,夺门而出。
我记不得我在雨里跑了多久,我只记得被雨浸湿的校服衬衫贴在我身上,被我踩到的水坑溅起了水花,洒在裤腿上。
在黑夜中,我见到前面的光——是便利店。我推门进去,望着柜台边的人,是周五晚上回来看店的扇。
她见了我,放下手机,跑过来:“言?!怎么了?没带伞吗?”
我只是低下头,看着地面。我听见她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拆开了塑料包装。一条柔软的毛巾盖上了我的头,扇正在擦着我的头发。
当她将毛巾拿走后,我翻了翻裤兜,找到一张发潮的二十块钱,我把她递给扇,当作自己使用毛巾的钱。然而扇只是摆了摆手,问我:“言,发生什么了吗?为什么在晚上不打伞就跑出来?”
我感受到了来自扇的担忧的目光,只是强颜欢笑——我一点都不想让扇担心,而我却跑来了这里。我真的太麻烦了,这一切都算是我的问题。如果我会说话,今天母亲就不会变成这样,我也不会跑来便利店,给扇添麻烦。
我想着,或许母亲说我不该出生才是正确的。
正当此时,便利店门又被推开。我和扇看着门口,意外地,那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扇看了看她,拿着毛巾跑了过去,像是之前给我擦头发一样地将毛巾盖上了他的脑袋,有些着急地说着:“你们两个怎么今天都出来了?!无,你没事吧?”
他用发音含糊的“谢谢”躲过了扇,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看见他的双眼发红,脸上挂着难以描述出的表情,双唇上下动了动,最终喊出来:“言……”
我们在便利店的椅子上做了不知道多久,我和无买了两瓶谁喝下去,扇回到柜台,接待晚间来店的客人。
无喝下最后一口水,塑料瓶发出声响,他拧上瓶盖,将空瓶扔进垃圾桶,又坐回我身边。我转头望向他,他也正好看向我。我听见他说:“言……对不起。”
我睁大眼睛,摇了摇头,努力用嘴型告诉他:你又没错。
他突然笑了出来,也摇了摇头,朝我说:“我想听你说话,言。”我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讲不出来。
“言,你叫做,‘言’。”他说着,“说出来,它很适合你,言。”
我看着他,看着他,终于张了嘴。我的喉咙发出咕噜的怪声,迎着无坚定的目光的我,正在尝试着发出声音。
也不记得过了多久,直到玻璃上不再发出雨水击打的响声,直到路上的行人变少,路灯下变得空荡,那些不完整而又嘶哑难听的声响才逐渐变得完整,逐渐变得像是正常的人声,一点一点堆砌起来,拼成一个完整的音节。
“言。”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