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说说左丘明大大,是一个快手。快笔写文章,有惊涛拍岸、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他应该是第一人。左丘明有多快,打个不恰当的比喻,皇上龙颜大怒,说“来人呐,将这厮推出午门斩首。”话音未落,左丘明已经将人头给献上。
左丘明是个鲁国人,跟孔子是一个国家的,他当过史官,代表作是《左传》,目前可以确定的是,这部书是为了解析《春秋》而作的。因为《春秋》是个记事的文章,而且是官方的。(《尚书》是记言的,跟《论语》一样,记载话语,但是政府讲话。)
《春秋》记事就是按照年、季、月、日的时间来记录,一年中分春、夏、秋、冬四季来记录。当然,记载的都是国家大事、政府活动。相当简略。
左丘明就点灯写出一个《左传》来,来补充说明一下《春秋》,但《左传》也是极简略的。
左大大还不满足,据说他后来双目失明,但还记得写史这件事,司马迁说是“左丘失明,厥有国语”,那么一个盲人,抱着极大的意志写出来的这本书,就是《国语》了。先不说这件事情难不难,单说此事是非常考验记忆力的。那时候可不会有手机系统那样的残疾人导航功能,资料大约是他脑中系统存在的,这种本事是非常吓人的了。
所以,左丘明大大被誉为“文宗史圣”,你看,“文”字在前边,那说明文章写得好,是祖宗级别的,如果学皇上来庙号,左丘明就是“文太宗”。
又被誉为“经臣史祖”,文章写得好,是文祖宗,也还罢了,可这还是史家的老祖宗,堪称“史太祖”。
一个人既是太祖,又是太宗,可是了不得的,天下尽此一人,别无分店。
“百家文字之宗、万世古文之祖”!
《国语》也是史。但方法不一样。比如《春秋》是按照时间来的,《国语》则是按照国家来的,比如周、鲁、齐、晋、郑、楚、吴、越,按照这些国家来记事的。
在这本书里,左丘明施展了自己的十八般武艺,虽然是个盲人,但他本事发挥的淋漓尽致,文事中的唯快不破,快笔剪刀,都是他发明的。
比如非常有名的《子鱼论战》。
这篇文章,全文纯用快笔,一笔比一笔快。
读这篇文字,你似乎能看到左大大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将一团乱麻,嚓嚓嚓,嘁哩喀嚓,非常干脆的剪了个细碎放在了读者面前。既然是“论”战,那是得靠嘴巴说的,嘴巴说的话,别人反驳不得,那才是好嘴巴。把好嘴巴写出来,别人反驳不得,就是好文章。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天下文,也可以唯快不破。
这篇文字,大体是这样,先断“君未知战”,后驳“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再驳“不禽二毛”、“不重伤”,再说如何做。
我们先说说背景故事。
公元前638年,宋、楚争霸,在泓水战。当时郑国是楚国的小弟,宋襄公便出兵郑国,要揍郑国。这类似于捡软柿子捏,也是警告。当然了,人家认你当大哥,就是为了求保护,小弟挨打,大哥不能不管,于是楚国出兵攻宋救郑。两军将战,相持于泓水。
楚国是蛮夷之邦,打仗很勇猛,何况地盘大,国力强,楚强宋弱。但战初,形势对宋军有利。
好玩的是,打仗时,宋襄公说君子“不乘人之危”,楚兵渡河,宋襄公不打,楚兵过了河,宋襄公说等对方摆好架势磨好刀再干,以致贻误战机,惨遭失败。自己也受了伤。
宋襄公这人很有意思,想当初,那是周襄王元年,宋桓公病重。按嫡长子继承制,兹甫(宋襄公)本应是继位之人,但兹甫恳求父亲,要把太子之位让贤于庶兄目夷,说:“目夷年龄比我大,而且忠义仁义,请立目夷为国君吧。”
于是,宋桓公告诉目夷,目夷听后说:”能够把国家让给我,这不是最大的仁吗?我再仁,跟弟弟相比,狗屁不是!况且废嫡立庶,不合制度。”
为了躲避弟弟的让贤,目夷逃到了卫国,兹甫的太子之位没有让出去。只好当了国君。
这么“仁”的国君,自然是不愿意干那些“兵谋诡计”的事情了。
但这也站不住脚,既然仁义,那就干脆不必打仗,还打什么仗,大家见面问好,各自礼让就行了。
《子鱼论战》,就是宋襄公战败受伤之后,人家骂他混蛋,不会打仗,宋襄公不服气,为自己辩解,子鱼不服气宋襄公,说你这是扯淡,然后展开了反驳。
我用现代文简略说一下这个原文,看左大大是怎么写的——
起笔是这样的:宋襄公和楚人在泓水开战。
就是这么干脆,一句废话也没有。
接着说:宋军败的一塌糊涂。
然后是解释:宋军摆好架势,楚军渡河到合众,司马说,“敌众我寡,趁他渡河,揍他娘的!”宋襄公说,“不!”
是不是有点小说的味道?一个悬疑!
楚军过河了,还没摆好阵列,司马说,揍他娘的。宋襄公说,“不!”
结果是:楚军摆好架势,宋军出击,结果被打得一败涂地,宋襄公大腿中了一箭,自己的门官都被砍了脑袋。
国内媒体沸腾了,说你丫当国君纯粹是扯淡,不会打仗。(“国人皆咎公。”)
宋襄公说,“君子,咱们作为一个君子,不缺德行嘛,刺人家一刀,不能再刺第二刀,因为人家已经受伤了,也不能打头发花白的老年人。这是做君子的基本原则。古圣人带军队,绝对不搞不地道的阴谋诡计。寡人就算别灭了,也绝对不打没站好军列的军队。”
奇不奇怪,我差点都相信宋襄公了,好感动。
左大大的文章,绝不废话,也无废字。直接写,子鱼曰:“君未知战。”
一句就断定,您不懂打仗。
在敌人面前,趁他有漏洞,干他娘的,这是天助我也,什么叫“不鼓不成列”?你一边揍他一遍击鼓,不就得了!
看子鱼说话,看左大大笔,多干脆,多快!一句就顶到了“战”字。
还不够,子鱼加了一句——怕个毛啊?!
够直接,够快吧?!
他不让宋襄公张口,接着说,打仗时站在我们面前的,就是敌人,哪怕他是年老的人,不能俘虏他们吗?
各位,够快么?不但论点快,而且笔也快。
他还是不让宋襄公张口,接着说三句断定,明耻辱,教战法,目的就是干死敌人。一刀没刺死,敌人还要反抗,咋就不能再戳一刀?等他弄死你?既然怕敌人受到二次伤害,干嘛还第一次刺他?
快不快,,宋襄公能反驳一句吗?
不能!
子鱼还不罢休,说,怜惜敌军的老人家,还不如给老人家跪下磕头算了,老人家也是敌人呀。
快不快,,宋襄公能反驳一句吗?
不能!
接着,子鱼讲战:瞧准有利时机果断出击,军鼓腾腾激励士气,敌人有弱点,揍他娘的,战鼓敲得猛一点,让自己的兄弟们拼命冲,揍死这帮龟儿子敌人,那是完全可以的。
看左丘明的快笔,从反驳宋襄公,到论军,论士气,论战,一气呵成,毫无喘息之余,一快到底。要命的是,无法反驳。
子鱼论得快,左大大写得更快。气势磅礴,无可阻挡。
这就是写作中的剪刀笔,快剪刀!
有趣的是对比,因为这是历史事件,很多史家也写,司马迁也写了子鱼论战的事情。在《宋微子世家第八》有记载。
但我们应该注意,司马迁的史料,也是借鉴了左丘明的,但在写法上,司马迁做出了改变。
对比对于同一件事,不同作者的叙述方式,可以收获很多。
司马迁更侧重宋襄公不听劝,导致失败,这是司马迁惯有的特点,爱总结人物性格和得失,至于子鱼后面反驳宋襄公和论战,司马迁就写了一句——
子鱼曰:“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
子鱼说:打仗就是为了胜利,这毋庸置疑,如果像您说的,还不如投降给人家当奴才,还打什么打?!
司马迁总结的也很快,也无法反驳。
附:
1.
左丘明《子鱼论战》:
詳解
宋公及楚人战于泓,(总说一句。)宋师败绩。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起一疑问,宋公反思维,读者好奇。)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奇。)既陈(陣)而后击之,宋师败绩。公伤股,门官歼焉。
国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伤,不禽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奇。)子鱼曰:“君未知战。(一句断定。)勍敌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快论,直追“战”,快笔!)犹有惧焉!(加一句,说得更透,够快,一句接一句,一句快似一句。)且今之勍者,皆我敌也。虽及胡耇,获则取之,何有于二毛?(快论,快笔。)明耻、教战,求杀敌也。(三快笔,三断定,无法反驳。)伤未及死,如何勿重?若爱重伤,则如勿伤;(快,快。宋公可能反驳一句?)爱其二毛,则如服焉。(快,快。宋公可能反驳一句?)三军以利用也,(快笔至军。)金鼓以声气也。(快笔至士气。)利而用之,阻隘可也;(快笔至战。)声盛致志,鼓儳可也。”(毫无喘息之余,一快到底。无法反驳。)
2.
司马迁《宋微子世家第八》:
八年,齐桓公卒,宋欲为盟会。十二年春,宋襄公为鹿上之盟,以求诸侯於楚,楚人许之。公子目夷谏曰:“小国争盟,祸也。”不听。秋,诸侯会宋公盟于盂。目夷曰:“祸其在此乎?君欲已甚,何以堪之!”於是楚执宋襄公以伐宋。冬,会于亳,以释宋公。子鱼曰:“祸犹未也。”十三年夏,宋伐郑。子鱼曰:“祸在此矣。”秋,楚伐宋以救郑。襄公将战,子鱼谏曰:“天之弃商久矣,不可。”冬,十一月,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楚人未济,目夷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济击之。”公不听。已济未陈,又曰:“可击。”公曰:“待其已陈。”陈成,宋人击之。宋师大败,襄公伤股。国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於阸,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