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出去的姑娘(下)

(六)

    决定去省城后,面临一个现实的麻烦:上百公里的旅程,到底是叫救护车,还是自己开车去呢?大家愁眉不展,举棋不定。但见父亲一日弱胜一日,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姐弟几个一商量,决定还是冒险送父亲去省城。意见统一以后,首先娘几个想租顺风车上省城,或者救护车。想想路途遥远,怕华二爹受不了长途颠簸,于是代娣想到了坐火车,火车最平坦,最快,还可以买卧铺。只是不知道进出站怎么办,不知有没有病人专属通道。结果是焕娣读大学的女儿媛媛解决了这个麻烦。

    是焕娣母女送华二爹去省城的,在车站,媛媛跟乘警反映了她们的困难,乘警带着她们走绿色通道,亲自把华二爹一行人送到卧铺车厢,华二爹终于平安地转到了省城医院。

    华二爹的两个儿子嘉福嘉贵的家都在省城。只是嘉贵工作在外地,但年关来临,也快放假了。现在两个儿子照顾父亲就方便多了,白天华二妈招呼,到了下班时间,嘉福天天下班就过来。对父亲尽心尽力地照顾,加之因为现在工作要用到体力,他身体也锻炼得结实,只有他能抱得起父亲,所以有他在,华二爹要解手的时候,华二妈就不用把老伴拖到椅子上,一点一点挪动椅子到卫生间了。

    过了一周,嘉贵也来了。年关接近,嘉贵媳妇孩子也都放假了。不知嘉贵用的什么办法,终于说动了媳妇,一家三口来医院看望华二爹,华二爹脸上终于露出难得的一丝微笑,华二妈则高兴得忙前忙后,给他们弄吃的。嘉贵的儿子吉祥的到来,给病房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它活泼好动,嘴又甜,四五岁的年纪,一进病房就大声说到,我来了,第二次来又说,我又来了,瘦精瘦精的模样,摇头晃脑的表情,常常一下子就改变了病房里特有的沉闷气氛。把大家逗得忍俊不禁。相比小孩,两个大人却差多了,嘉贵敬重媳妇,在媳妇面前好像缩手缩脚的样子,嘴说来照顾老人,却想不起该帮点什么忙,有哥哥姐姐依靠,他乐得于只管在一旁或待着,或玩手机。侯玲就更不用说了,拿着平板电脑,还带着一本有关经济发展史的书,轮番玩玩看看。吉祥要么跑出跑进,要么玩他的“I PID”,一家人倒像客人似的还要华二妈招呼。

  代娣也放假了。几次跟华二妈说她要上来,华二妈说你两个弟弟都在,你就别来了,好好休息几天。代娣先是听母亲在电话里说父亲来省城医院以后,做康复理疗,又根据检查结果,该补的补,该降的降,总体状态好多了,她先着实松了口气,回归了自己的生活正规,整天走路锻炼,还去做了几天艾灸。可是有一天跟母亲打电话,听着母亲语气不对,再三追问之下,才说是她小儿子吼她啰嗦。她大儿子又说她袒护小儿子了。代娣一听心又悬起来了,以其在家里牵肠挂肚,不如上来搭把手,就算来陪陪母亲解闷,烦恼时劝解劝解也好。于是代娣就上来了。结果有一天华二妈对她嚷到:

    “叫你不要来不要来,趁假期好好去处理一下你脖子上那个包包,你硬要来,给是来表现你比别人有孝心?!”

    我的老娘啊!你为什么非得要用这么难听的话来表示你的关心呢?我要治的不止我的甲状腺,还有我的日益严重的鼻炎,和每个月一次疼得要命的痛经,可是我现在哪里有多余的钱和充足的时间来照顾我的这些小毛病啊!要不是你说你儿子吼你骂你了,我为什么非要月经不干就巴巴的跑来受这份罪?

    想想母亲一贯这样,哪个对她好,她就把自己的委屈朝那个人发,代娣终是慢慢把这些话反刍之后,连毛连屎地吃下肚里去了。

    第二天,她领着孩子回去了,不是跟母亲计较,而是觉得代着女儿在这里,晚上又照顾不成华二爹,还增加吃住负担,这十多天又是自费住院,所以为了减轻开支,她把女儿送回家,至于过年怎么办,走着瞧。

    只有四天就过年了。左想右想,代娣又回来了。就算照顾不缺人手,来帮忙弄点吃的,洗洗碗也好。

    转眼春节到了。嘉福和代娣两姐弟陪父母在医院过年,嘉贵家从家里炸些酥肉,土豆片之类的干品带来,嘉福则把焕娣带来的鸡肉,或者代娣带来的腊排骨拿回去熬炖,又带到医院来,医院每层楼都有一个微波炉,就在护士站旁边,家属拿来的饭菜可以拿去热,这给病人和家属们提供了很多方便。但由于病人家属多,微波炉却只有一个,所以去热饭常常要排队等很久。代娣知道母亲腿脚不好,所以常常争着去。每次她都从护士站拉跟椅子来坐着等,她有静脉曲张,她也站不动。

    代娣上来时,本想着来安慰安慰母亲,打打下手,照顾父亲的事,按母亲的说法,两个兄弟都在,轮不着她了,结果她不仅要帮忙弄吃的,夜晚还要起来很多次帮父亲翻身,喂水。照顾华二爹现在已经是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了。嘉贵白天来来,晚上就回去。嘉福虽说也在病房里陪着,可是他瞌睡大,华二爹那低哑的声音根本叫不醒他。所以夜里几乎靠华二妈和代娣轮流照顾,她们瞌睡轻,又为了让嘉福白天上班有精神,尽量不让自己睡得太沉。睡眠不够,代娣每天头晕脑胀,随时昏昏欲睡,却还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做这做那,有时候还得撑着眼皮强打精神把吉祥带出去玩,她想把活泼好动的吉祥带出去,好让华二妈补个瞌睡。一天下午代娣带吉祥玩回来时只觉头重脚轻,很想倒头补个瞌睡,没想到华二爹居然说她:

  “你小老二,咋个一来么就只会说眼睛涩得很!”

    代娣被这句话深深伤到了。小弟就白天带着媳妇孩子来看看,父亲跟他讲话轻言慢语的,怎么她做了多少,瞌睡严重不足,却落得这样一句怨言?她强迫自己不计较,却阻止不了心疼。她想到了远香近臭,她想到父亲长期没见着小儿子,肯定想他了,于是她自己劝说自己想开点,慢慢地心就不那么疼了。

    代娣受了委屈,始终觉得心里闷闷的。嘉福看二姐一直在医院,白天黑夜的服侍父亲,挺辛苦。年初二那天姐夫也带着欣欣上来了,所以他希望二姐能好好休息休息,也省点钱。

    但代娣拒绝了他。虽然朱梅不在家,吉刚一放假她就带着孩子回滇西娘家了,但是代娣想起去年的春节发生的事,她心里还格楞楞的不好受,此时还真不想去嘉福家。对于一个爱憎过于分明的人来说,既会爱屋及乌,也会恨乌及屋。因为吉祥的可爱,她原谅了冷漠的弟媳,因为朱梅的蛮狠,她不想走进她不在,但还是属于她的那个家。所以她跟嘉福说远了,懒得跑。

    春节过后,华二爹一天不如一天了,每天都在死亡线上挣扎。他的舒张压随时会掉到七十几,收缩压则低到四十几。一透析就掉血压,靠输白蛋白或者泵多巴胺维持正常血压。从新年过后,就没有再出过院了,住满半个月,医生就催出院,可是他那身体怎么出院啊!只好办个周转,继续自费住院。自费住院满半个月,又办周转,办成医保住院。每次办入院,都要进行一系列检查,现在他们已经办了两次出入院了,现在是第三次入院。

    做了入院检查后,好几个指标亮起了红灯。心肌酶一直攀高,提示心脏已经受到一定程度的损伤;一开始管透引起的血栓还在随时可能进入肺部;这是机器告诉代娣他们一家的信息。一直利用假期,过春节都没有回家的代娣,则亲眼目睹着父亲的一系列变化:咽食越来越困难,咀嚼时瘦得皮包骨头的华二爹骨骼相碰,发出咕嘚咕嘚的声音;再是排便困难。先由嘉福抱到厕所,然后嘉福坐在华二妈或者代娣早就支好的椅子上抱着华二爹的上半身,然后代娣再搬根椅子,坐在对面帮忙抱着父亲的下半身,(起先华二爹不让,后来慢慢就习惯了,因为解不出来的滋味太难受了)。最受苦累的永远是华二妈。她要用手按着华二爹的肛门,一点点挤出憋得发黑又虚腻的粪便。如果挤压成功,长期堆积在肠胃里的宿便的恶臭,便立时充斥着整个卫生间,并以光速蔓延到病房。很臭很臭!臭不可闻!可是,这不是最让他们受不了的,最受不了的是,折腾半天,还是解不出来,臭味出来了,大便不出来!等半天,华二爹支撑不住了,嘉福只好又使出浑身力气,把华二爹抱回病床。上帝啊!菩萨啊!你们到底是谁作怪?让我爸受这么大的罪?代娣常常边咽着泪水,边无语问天。

    华二爹最明显的变化还有体重,不说那无形中消失的二十多公斤肉往哪里去了,只说代娣每次帮父亲翻身,触手处尽是骨骼,就知道华二爹已经瘦到只剩皮包骨头了!华二爹的眼睛也越变越小,眼眶有些浮肿,眼角随时分泌出一些白色液体;声音也越来越小,小到要凑到他嘴边连听带猜才能大体明白他的意思。翻不动身,提不起脚,那都是老生常谈了。最危险的一点:透析病人不能喝水。可是华二爹的嘴唇随时被烧干,随时想喝水,隔二十分钟不喝水,他就会舌头打滑,讲不成话。可是小便又解不出来。这对于其他透析病人不算什么,透析时透两三公斤水,就OK了。可是华二爹一透水血压就猛掉,一掉就达到抢救极限所以水也不敢透。每隔几乎半小时就喂给他的那大约五十毫升水,都去哪儿了呢?医生用譬喻给出了很好的解释:就如同雨水天发生洪灾,人淹在水里,我们可以看到,随着降雨量的增多,水正在朝我们上半身一点一点淹上来,目前华二爹就是这样的情形,水正在他的体内慢慢往上淹……

    代娣每次喂他水,心里就想着,她又给父亲喂了一注射器毒——为了避免直接喂水喂不进去弄湿衣服,他们给护士要注射器直接推到华二爹嘴里。

    种种折磨轮番光顾华二爹,可他都一一忍住了,从来不哼一声。代娣母女和姐弟唯一能看到的是华二爹脸上痛苦的表情,各种疼痛一一在华二爹脸上呈现,嵌刻在白天黑夜陪伴在侧的代娣母女和每天一下班就来照顾的嘉福的眼睛里,疼在他们心脏最柔软的部分。

    按医生的话说,华二爹心衰的迹象已经开始愈来愈明显了。

    这时候代娣的小舅和小舅母打来了电话,代娣的小姑打来电话,代娣的小叔也打来电话。他们通过他们的子女从代娣那儿微信聊天获得的信息,知道华二爹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他们都打电话给华二妈。刚开始都是询问病情,然后循循善诱,一片好意地劝说华二妈,让她说服她的几个子女,把华二爹拉回老家。反正已经尽心尽力的医了,现在都这样了,也算是问心无愧了。他们还说,现在拉回去还留得个全尸,可以回到自己一辈子生活的地方。万一在医院里熬到那一天,就只留得个骨灰盒,不划算。再说,姊妹几个还要过日子,家家都熬了拉钱越债的,以后日子咋个过?

    他们说的都很有道理。所以每接一次电话,华二妈就要哭型型唉声叹气几天,眼窝更加深陷,皱纹又堆几层,头上又添华发,衰老的步伐就又迈进一步。她这一变天,代娣又要努力使出浑身解数,先驱散自己头顶的乌云,让后再把阳光努力投射到母亲,和父亲身上。

    不但华二妈,在老家合作医疗上班的焕娣也受到了这样的劝说,七大姑八大姨利用来找她看病的机会,不小心就把话题带到那个方向,她们都劝她拿主意,她是个大的,要有自己的主见。

    代娣也接到了劝说电话。

    院方主任也劝她们,想开点,七十多岁的人了,得了这病,也尽力医了这么久了,老人家也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主治医生也说,他们对华二爹已经无力回天了,看着华二妈身体也不好,长期这么辛苦,太可怜了。他还在跟代娣单独谈话时告诉代娣,医院里曾经发生过一列:就是这种慢性大病,病期长,照顾病人又特辛苦,结果病人还健在,服侍的老伴长期劳累,得了急性脑梗,先走了!

    其他人的劝说只让姐弟几个只动摇了那么几分钟,他们就让它变成耳旁风飘过了。可主治医生的话让她们姐弟终于有些动摇:

    要保全母亲,就只有按那些亲戚劝说的那样,停止做透析,不再住院,把父亲拉回老家,眼睁睁看着他因为停止做透析而心衰,最终离去!

  坚持医治父亲到最后一刻,就很有可能要牺牲母亲!

    天呐!别让我们做这种选择!老天你太狠了,怎么能这么折磨我们?姐弟几个陷入了艰难的令人煎熬的两难选择中。

  焕娣说,要不把爸爸拉回来算了。也给亲戚朋友们跟他道个别!可是,不透析又不行,做不出来啊!

  代娣说,是啊!哪个做得出来?如果那样做了,以后怕要天天做噩梦!

嘉福说,反正不行!不能拉回去!

嘉贵说,嘉贵什么也没说。他出差去了,他们不敢把华二爹的危急情况告诉他。

华二妈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等你们都去上班了,你小老二也去上课了,我一个人咋个整?

要不找个护工?给妈妈休息几天。或者妈妈也在,护工帮忙照顾?

找什么护工?一天一百老几,一个月四五千,你们给是有钱得很?给还要过日子啊!华二妈一听,简直气急败坏。

这盘棋走到这里,已然无解,代娣姐弟无法,只能就这样僵着,让时间来做决定。

一天,代娣在公用微波炉那里热饭的时候,跟一个大叔闲聊中说起父亲的情况。大叔听后立刻热情激昂地接过这个话头,说起了他的经历。据他说他小华二爹两岁。他也曾经历这样的境地:站不起来了!但他自己有一个信念:要站起来!一定要活下去!但也不能拖累孩子!必须要强迫自己站起来走路!他边说边指着旁边墙上的栏杆说,我就是扶着这个,一点一点走,跌倒了爬起来再走。你看,现在我住院,透析,从来都是我一个人。儿子出钱就行了。 他的话就如同冬日里的一米阳光,立刻照亮了代娣连日隐晦的心空。回去她在华二爹面前有意无意地说了几遍,华二爹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一大早,他突然就要华二妈和代娣扶他起来站站,他说,

“没时间了!等你们都去上班上课,你妈才照顾得了我。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爸,你太急了!咱们得慢慢来!咱们先从伸腿缩腿开始练。”

“来不及了!”华二爹有气无力地说。

“你一哈子么比屎还急!老早咋不像这样积极?叫你吃了饭多走走,你就只会盯着电视!”

“哎呀!妈——!爸爸,你不能急啊!来。先练习缩腿,用力缩!缩!对再用力!缩!好!现在用力往前蹬!别怕,我手扶着的,不会折着!对用力!哎,还是有点力量的——!咱们慢慢来!等嘉福下班回来再抱你站!妈,来,一个招呼一只脚!你右边我左边……”

晚上主治医生来查房后代娣追过去,问那个病人说的是真的吗?想从医生那里增强点信心。

医生说他也不太清楚,他进修刚回来。末了,他说,总之,很难!

代娣回来时,护士正在给华二爹上药——尾椎骨那里由于长期卧床,已经磨红肿了。上过多次药,刚好点磨磨又起了。看着父亲变形的尾椎,和红肿的伤处,代娣再一次问自己:到底要不要再鼓励父亲继续受这非人的折磨?他现在得有多受罪啊!爸爸!你那么善良正直的人,受这份罪的,为什么是你?

是该保全母亲?还是绝不抛弃?

是要选择少受点罪?还是鼓励父亲绝不放弃?代娣又一次陷进这无边的折磨。

就算是最善于制造矛盾的小说家,也设计不出这么让人煎熬的两难选择吧?!

(七)

冥冥中自有天意,很多事只须交给时间。

正在代娣姐弟举棋不定的时候,华二爹在做透析时,发生了大家从来没有设想过的情况——华二爹的透析管堵了!由于不能再做透析,又不能再做一次人工管,仅维持了两天,在华二爹被拉回老家的第二天,大年初十早上,华二爹终于油尽灯枯,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焕娣代娣见父亲就这样匆匆走了,跪在父亲面前嚎啕大哭,嘉福嘉贵吓得摸头不着脑,绿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该做什么。见两个弟弟这个样子,焕娣止住哭泣,拿出电话走了出去。

在一旁垂泪的华二妈,看着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子懵懂茫然的怂样,心里无限凄凉;见两个儿子媳妇还是像客人似的坐在一边,领着各自的儿子坐在半边呆望着一切,她知道自己必须强打精神。没日没夜的照顾病人,已经差不多耗光了她所有的力量,精神已到崩溃的边缘,现在却还是不得喘口气。天啊!前世作孽啊!这两儿子到底是咋个养大的?咋个长大的?平时老觉得他们还小,一直惯着,护着,生病了都不敢多攀他们来照顾,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需要他们挑起大梁了,他们还想躲在雨空里!

    华二妈强打精神站起来,她点着名给哥俩分工,叫嘉福去请帮忙人,嘉贵去联系先生。哥俩平日就怕接触人,也从未担过此等大任,听母亲安排他们做事,却站着捏捏诺诺半天不动,眼睛瞟着母亲身旁的姐姐。华二妈大声说到:

“你们别攀你二姐,这些事轮不着姑娘做。养儿子就靠得着你们这分钟了,别人帮不了你们。”哥俩听了,极不情愿地迈出家门。走到门口,焕娣正挂了电话走进来。

“寿木我联系了,一会儿就送到了。近处的娘娘,和小舅家那边,我都打着电话了,他们会赶过来帮忙。但村里的帮忙人,还有主事的先生,必须你家哥俩去请。”

哥俩先还以为大姐样样帮他们摆平了,听到最后还是要他们去请人,不乐意地一前一后走了。

“先去请大哥二哥!”焕娣提醒到。

“不要得,听见炮仗响我们就知道了。你们先去请主管!”

正说着,只见大哥领着家门的几个在家的兄弟拐进门来。在哥嫂的帮助带领下,他们按严格按照农村风俗给华二爹洗好穿好,棺材也送到了,可是去请帮忙人的嘉福和请先生嘉贵迟迟不回,大家就围着华老夫人和代娣问这问那,说她们早就想去看看老人家了,可是一直走不掉,只说等着回来再来看望,没想到病情这么严重,就这么说走就走了。说着又是一阵悲声。

一会儿,嘉贵带着先生来了。

紧跟着,嘉福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原来他平时从来不回来帮忙,去请人时碰了一鼻子灰,有的推说有事来不了,有的说算好了日子要出去打工,有的直接态度冷淡,只说不得闲,只有几个平时跟华二爹一家交情过硬,又沾亲带故的村邻爽快地答应了,加起来总共也四五个人,离需要人数还相差很远。

大家在先生的带领下,按照当地农村风俗,终于把华二爹的遗体装进棺材,现在就等着先生算个良辰吉日,入土为安了。先生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几分钟后,他睁开眼睛,说十天后才有下葬的黄道吉日。这事就算是尘埃落定,中间守夜接待来访亲友在此不表。

当时刁难的一些人,后来家族里的堂大哥又去一家一家又请了一遍,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尊敬华老先生一生耿直,当村支书时一心为民办事,也为村里接通自来水,在风沙较大的公路旁带领村民学生栽了不少树,这些村民都记在心里,有几个邻村的听说人手不够,还主动上门帮忙。

  转眼十天过去了,到了接客送葬的黄道吉日。农村一般都是头晚迎接来自四面八方来悼唁的重亲重戚,第二天早上则由先生早早做做法事,孝女孝媳记记佣哥佣姐,驴马挑钱,差不多也就到了下葬的良辰吉时。代娣姐弟四个都是头一回当孝子孝女,对农村丧葬风俗一窍不通,所以每走一步,每做一事,都要靠堂哥堂嫂在一旁指点,看着懵懂可笑又可怜至极。

    话说接客那天,华家的重亲重戚也就只有华二爹的后家,华二妈的后家,华二爹的姊妹家,和华二爹的两个女儿家,两个儿媳的后家都没有人来。朱梅家是离得太远,侯玲家则可能是她们娘家那边早已进行丧葬改革,实行了火葬,所以对这边还依旧的土葬习俗不太重视。总之,村邻们只能猜测。在来的四五匹重亲重戚中,代娣两姐妹家最风光,驴马挑钱,金箱银箱以前办丧事该有的都有而外,新进发明出来的电视、冰箱、轿车、沙发、电磁炉、电话等等阳间有的,也都配置齐了。最有声势的是,一进村鞭炮不断,锣鼓齐鸣,还配上接连不断的几声大炮,把帮忙人和村邻都吸引来围观。来客队伍壮大,两张车拉着各种置办来烧纸的物事,后面浩浩荡荡跟着二三十人,来客中只有六人是代娣那边过来的,她远嫁外县,几百公里路,亲戚朋友同事们都心有余而力不足,来不了,主要都是焕娣家请来的。

当重亲重戚烧完纸,接下来就是村邻烧纸,焕娣悄悄跟代娣说,据她观察,村邻都来了,爸爸这一生活的值了。代娣连连点头,眼眶里再次蓄满泪水。

当烧纸的人陆陆续续来了几波之后,好一阵再无一人,主管何姓大哥就发令上菜,早就候在一旁的帮忙人 七手八脚摆碗筷的摆碗筷,出菜的出菜,端盘的端盘,大家忙而不乱,一会儿,就见几乎所有客人都落座享受美食了。说也奇怪,接客时一阵又一阵掀起的春风,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家都说华二爹是大方人,贤惠人,这是在好好招待他们呢!要是他是一个吝啬鬼,几阵大风,一行行露天而设的宴席,基本也就废了。以前就遇过种情况,席间几阵大风,客人就几乎走了。

中国人自古吃饭都免不了聊天,东家长西家短,都是少不了的下酒菜。那晚席间大家说得最多的就是,华二爹在世时为人正直,值得他们尊重。可是哥俩个,两个大学生,这些年基本不怎么回家,村间邻舍有个大事小物,从不回来帮忙。逢年过节回家,也不会去亲戚朋友家走走闯闯,联络一下感情。所以他们来都是看着两个姑娘的面。焕娣是村医,诊断医术好,打针技术好,服务态度也好,大家很多都是看着她的面子来的。代娣虽然远嫁,可是逢年过节回家,常常会提点烟酒糖茶去叔叔伯伯,嬢嬢舅舅家走走坐坐,在村头路脑见着人,该喊啥喊啥,有礼有节,一点不拿样,也逗人喜欢。来客中有些也是给她薄面。立刻有人说,据说华二爹生病期间,照顾最多的就是这个小二姑娘,一放假一有空就往医院跑,过年都在医院过呢,救护车回来时也是直接跟着回来,都十天半月的没回家了。立刻就有些人附和说是啊是啊!像华家这两个姑娘,养着了也好啊!这些年还家家巴望生儿子,养儿防老,其实也不见得啊!还是养姑娘好,养姑娘贴心啊!会心疼爹妈娘老子,生病时有个指望……

  最让人无比悲怆的那一刻到来了。几个孝子孝女眼看父亲就要最后离他们而去,从此阴阳两隔,她们再也忍不住满腔悲怆,再次撕心裂肺哭成一片,加上锣鼓阵阵,鞭炮声声,一路上白幡飘飘,纸钱飞舞,送葬队伍里亲友的哀哭声也是此起彼伏,在场的村邻无不为之动容。

    华二妈体弱,本没有力气来送老伴最后一程,可是她坚持让焕娣代娣扶着她,一路走一路哭,你怎么就把我扔下了呀?以后我咋个过呀?哎嗨嗨……欧!哎嗨嗨……欧!……走到半路,终于实在走不动了,焕娣安排女儿圆圆和侄女彤彤扶着外婆慢慢回去。

再看两个孝媳,她们正缓缓跟着送葬队伍,朱梅忙着往儿子吉刚嘴里塞着零食,生怕他已经过于肥胖的儿子饿着;侯玲牵着还读幼儿园的儿子吉祥,面无表情的跟着队伍缓缓走着。吉祥好奇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几次挣脱母亲的手走近大姑妈二姑妈,又被她妈妈牵到另一边。

华家的祖莹不远,就在村口的华家小岩下,如果平日里也就十多分钟就到了,今日连上三次过河酒,一路吹吹打打,走走停停,前前后后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在李道士的指导下,一切按着农村习俗按部就班,举行了下葬仪式。在撒禄米时,大家跟着先生围着坟茔念念有词,说一些吉利的祝福。突然,朗朗晴空里撒下三五点雨,仪式一结束,那雨点随即消失的无影无踪。

  葬礼举行完毕之后,姐弟几个又按照习俗守了三天夜,复了山。华老夫人几乎未曾合眼,精疲力竭。华家姐弟也已疲惫不堪,只盼着各回各家,好好睡他个三天三夜。

    焕娣喊着代娣先去她家。代娣也早巴不得找个床躺倒就睡,收了自己的东西,正要跟着姐姐出门,正要上车,朱梅走过来拦着他们,说耽搁几分钟,还有点事要说一下,希望两个姐姐做个见证。姐妹俩本想说我们是嫁出去的姑娘,你们的家事不合我们参与,咱们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互相还是少来往”,可终究血浓于水,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们说不出来,也做不出来,只好勉强答应。再说她们也挂着母亲。两个老人吵了一辈子,闹了一辈子,父亲这一走,母亲折了伴,虽然照顾了那么久,还是伤心成那个样子,怎叫人放心啊!

    到了家里,只见华二妈有气无力地斜靠在沙发上,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姐妹俩就不约而同分坐在母亲两边。见大家都到齐了,朱梅站起来,颐指气使地对嘉福到:

“你去把收到的礼钱拿出来!”

然后又转向众人。

“现在我们来扯扯这个钱咋个分!”

嘉福站着没动。

“快点啊!”

“大家都累了,要不改天?”他迟疑着看向老婆。

“不改天!就今天了!”

“哎,咋就急在这一时呢!大家都累巴巴的。”

“明天大家都走了,证人都不有一个。给是你不想分?不想分我们就离婚。谁愿意跟着你这个穷鬼!不会挣钱!还整天只会玩游戏……”

“行了行了!我去拿!”

见她镰刀绳子割不断,嘉福连忙起身朝父母的睡房走去。

“大嫂你想咋个说?一哈等不得一哈呢!”

“嘉贵,是这种。我们收得这个钱,我想合给我家!”

“凭什么?”侯玲。

“是啊!不合道理啊!大嫂!”嘉贵。

“当年你读大学的时候,学费不是你大哥给你的吗?四年大学啊!前前后后也怕是好几万了吧?现在这礼钱我们留着,就当是你还你大哥的!”

“是啊,嘉贵,现在这钱就算是你还我的吧!”嘉福。

“哎哟哟!你这些杂种养的,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啊!你爸尸骨未寒,你们就在这里忙着分钱财?”华二妈。

“嘉福你咋能一直记着这钱呢?当时我也负责嘉贵的生活费了,可是我们当时是为父母减轻负担啊!不存在还不还的。”代娣。

“是了嘛!二姐说的有道理!现在这钱你们休想独吞!”侯玲!

“二姐是二姐!她现在好过了,可以不要。可是现在我淘不走了,这钱就该归我!”嘉福。

“像这种说么哪个好过得很?我还不是每个月还几千块房贷!爸妈住院的钱有些是我刷的信用卡,他们告诫我不准跟你们平分,说事后还我,可是他们哪里有钱?!最后还不是我一个人认着!”代娣说得有些激动,摊开两手,目光扫过所有人。

屋内出现了短暂的平静。见大家不接话,她又继续到:

“本来这些钱我也不想提了,为父母花钱,天经地义,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你们居然不顾亲情,不怕丢脸,硬要在这里扯。那就扯。我看把这些钱拿出来平分,这才公平!”代娣。

“是啊!拿出来平分!爸爸几次出院入院都是我家开车送,油钱过路费也不少。”

说到气头上,焕娣也停不下来。

“你们都忙,就是我支着跑,班都没上着几天,一个月就整得一两千快,圆圆开学的学费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既然你们要扯这钱,就拿出来姐弟四家平分!”焕娣。

“大姐二姐,你们是嫁出去的姑娘!怎么也好意思来争?!”朱梅。

“亏你说得出口!老人生病的时候,算医药费的时候,咋不说你们是嫁出去的姑娘!不要你们出?”代娣。

“我不管!反正你们谁也别想拿走这里的一分钱!嘉福,拿来我拿着!”侯玲一把抢过嘉福手里的钱袋。

“朱梅,不要这种!拿过来!”嘉福。

“想都别想!谁叫你当初做好人!现在哪个念你一声好!这钱就该我们家拿!是他们该着你的!”朱梅。

“嘉福!现在我们就看着你,如果你继续让你媳妇胡作非为,以前我们的姐弟情份就一刀两断了!”焕娣。

“嘉福!你胆敢向着她们,我就带着儿子回我娘家,让他跟着我姓!”朱梅

“妈!你说句话啊!”嘉贵转头向一言不发的华二妈求助。只见他突然闭口不言。大家的目光一起看向华二妈。

“哎哟妈也!你咋个了?你这些不是人的些!代娣,快帮我扶着妈妈!圆圆,你爹呢?快喊你爹来帮忙!”焕娣边急急吩咐,边轻拍着母亲胸脯。

“妈!你别生气!你怎么了!呜呜呜!榆木疙瘩,给是没看见噶!快过来帮忙嘛!”代娣慌手慌脚,也跟着姐姐胡乱拍着母亲肩部和背部。

“我……我……噗!”华老夫人一口鲜血吐出,众人再次安静下来,呆呆看着她。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你们不要吼我奶奶!”

吉祥先是楞着眼睛竖着耳朵这边看看,那边瞧瞧,突然见奶奶口吐鲜血,连忙跑过来拉着奶奶的手,也学着两个姑妈的样,轻轻拍着奶奶。

华老夫人一把把吉祥搂在怀里,“我的好孙儿啊!”

“吉祥!过来!”侯玲严厉地吼道。

“我不嘛,我要保护奶奶!你们不要吼我奶奶!”说着扬了扬拳头,插着腰站在华二妈身旁。

华二妈拉过孙儿的手,缓缓说到:

“你们别挣了!个个都会老,你们好好做给儿孙看看!”

大家有一阵沉默。

“现在除了礼钱,还有这点地基,这点房屋财产,虽然旧点,打打价好歹也值几万块,你家哥两个,一个任一样,或者把这些处理了平分了吧。”

“妈!你倒是会分!他们样样平分了,以后你咋个整?你看你这身体!上次检查出来的那些问题,都还不知道是啥情况呢!”代娣。

“我不医了!活一天是一天!沟死沟台,路死路埋!”

“妈你咋能说这丧气话呢!”

顿了顿焕娣又说:

“我看这样,收到的那点礼钱,你家哥俩私下里扯去。妈妈这病我看也指望不上你们哥两家,以后我和代娣医,房屋财产我们处理了来医老人。代娣,来我们扶妈妈走。妈,我们养你!”

华二妈正犹豫着,只听两个儿子媳妇分别说到:

“想得倒美!那么大的家产,你们还想打着医老人的幌子独吞了!想都别想!”朱梅。

“这种不合情理!”侯玲。

“妈,如果你敢跟她们走,以后别指望我们为你披麻戴孝!”嘉福。

一直没吭声的代娣老公,觉得该是自己说句话的时候了,站起来清清嗓子说到:

“代娣你是嫁出去的姑娘,娘家的事少管!一天跟着你赔账,我也是赔够了。”代娣男人。

“你爱咋咋!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代娣。

大家正争得不可开交,只见圆圆急匆匆推门进来。

“妈,我爹开着车走了,我拦也拦不住。她叫你不要管了。可是我外婆咋整?得赶快送医院啊!”圆圆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这个黑心狗养的!以后他爹妈病了,给还想像以前那样半夜三更喊我去输液?!”焕娣边气急败坏地嚷着,边掏出手机追出门去。

门开处,只见门外黑压压站着一群人,为首的正是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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