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说法

绍兴二十年(公元1150年),临安西湖以南月轮山六和寺。

 

桂花树、秋海棠、玉簪花正盛。入夜,天清云淡,皓月如镜。门首刻“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一联,寺外品茶闲话、观灯赏月、登塔高望钱塘夜潮者众,几达数千。

 

墙内钟罄声声庄严佛法,一小沙弥,约莫十三四岁,边汲水烹茗边愤愤嘀咕埋怨,说道:

 

“哼!还吩咐我服伺在旁续水换茶,明天早课准备这一摊子还不晓得有好忙哦!你又哪知我每天帮师父接待来访僧俗,还要执笔回信目不暇接,今天师父允我出门观潮并见哥哥,只不过回来晚了一步且不喜你啰嗦罢了,你凭什么责我顽劣不明事理!八岁入寺,师父好多事儿都是事必躬亲,不愿我伺奉,哪像你动不动呼童唤仆的,当自己是官老爷还是主持大和尚啊?你没听过若见沙弥,礼如大僧,勿以位小而不加敬吗?我看你不仅未曾受过诗书之训,也并非有心礼佛,前次劳烦师父搭救后无甚感念。哼!来拜谒又不明规矩,以为未经通报,师父便可随时接见般。”

 

叹息埋怨间,侧耳听声,烧水的铁壶汤瓶已二沸,小沙弥先把汤瓶从灶上取下,握住粗大提梁,将细长壶嘴对着吉州窑小黑碗正待烫,不仅哑然失笑,道:

“光顾着抱怨,都忘取茶了。”

 

稍顷取茶一转念,小沙弥狡黠一笑:

 

“师父素喜金庭碧螺春倒不说;至于黄毛,哈哈,小僧自有隔年碎末陈茶伺候!”

 

话虽如此,心下不免忐忑,“如何还去给师父添乱,今日哥哥分手前难分难割、牵衣执手,洒泪叮咛在俗家时就吃惯了苦,如今比起难民来,更是有天壤之别,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刚刚还口出言,平日白白吟诵戒律、静心修禅了,如师父得知,肯定责我回来好好面壁思过了,罪过!”    

依然烫茶碗投碧螺春,嘴上却不饶人。“你今日想吃陈年旧茶都没门,小僧还要浸茶饼刮膏油炙烤再碾茶,何苦来哉!”

 

因几个念头一转,忿忿心稍平。不期正待冲泡,一阵脚步声急促进来正是口中黄毛。

“法师嘱鄙人带话烦请即刻吟诵‘灭法’一段。

沙弥不解一时有些懵,不过很快冷静下来,脑中搜肠刮肚一番,张口还算流利:

 

无明灭即行灭,行灭即识灭,识灭即名色灭,名色灭即六入灭,六入灭即触灭,触灭即受灭,受灭即爱灭,爱灭即取灭,取灭即有灭,有灭即生灭,生灭即老死忧悲苦恼灭,乃至纯大苦聚灭。

 

茶至中庭,法师问:“可解其意乎?”

 

沙弥讷讷:“但略识其大意。”

 

师云:“老衲夙业深重,以年轻时孔太公庄附近村店吃酒为例,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严寒饥饿感已经完全控制了老衲意识。产生了不好的感受,一心只想尽快去喝酒吃饭。这叫无明触导致无明受。

 

叫店家打两角酒,大碗价筛来吃,前面的不好的感受,导致老衲下一个行为,‘爱’,对就是对美食美酒食物的渴求,并去求取,在老衲的头脑中挥之不去。

 

店家说过只有廉价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却对后来客人说“鸡与肉都已煮熟了,青花瓮酒已备好”,老衲认为这厮好欺负客人,正是‘眼饱肚中饥,酒又发作,于是崩溃,同对方争吵,甚至动手。头脑中只想着自己如何倒霉,‘苦’就这样产生了。

 

苦形成的过程,佛陀说这叫‘集法,即苦的聚集。

 

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乃至纯大苦聚。”    

 

沙弥若有所悟,仍眉头微皱:“此乃苦聚,弟子所背是苦灭啊?”

 

法师未正面相答,问:“智觉禅师开山建塔,命名‘六和塔’何意?”

 

沙弥曰:“取佛教六和敬之意

 

师问:“三四五和何解?”

 

三和身和同住,即自己和众人同住一起进行修行。四和口和无诤说的是大家同住在一起,自己说话的语气,要谦和礼貌,不宜恶口粗声,引人不快,以致发生争吵的事件。五和意和同悦是指自己要有善良的用意,要大家一起和悦相处。”小沙弥倒是张口便来。

 

沙弥边答边恍然欣喜,眉头舒展。行礼道:“愚徒泡茶所想,师父原来早自悉其中来去,多谢师父指教,点拨指迷

 

黄毛同称:“法师教诲,当谨听受

 

且说这小沙弥俗姓常平州今河北秦皇岛人,父亲常春为平州守将张觉副将,平州之变(1123年)后,金国不容,偷偷举家迁出初至浚州(今河南浚县),宋钦宗靖康元年(1126)浚州被金兵攻破,虽得韩世忠率兵突围,全家因惧恐战乱再转迁至秀州(今浙江淳安),卜筑潜此定居衍族。

绍兴六年1136年),母亲范氏梦到一个大月轮进入到自己的肚子里了,后怀孕产前又做一梦,恍若一巍峨宏丽、壮阔辉煌飞檐接汉,画栋冲霄寺庙,法堂外祥云来集,戒香馥郁,钟鼓齐鸣,梵呗悠扬。一众新戒在法堂月台整齐排班,似恭候三师为其“正授沙弥戒”。沙弥生而挺嶷,眉目渊秀,解两番梦而会其意,八岁时在月轮寺(又名六和寺)出家,当了小沙弥。跟随法师至今已四年有余。

 

至于法师、黄毛一节,容后再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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