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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好,欢迎光临我们回龙观的樊登书店。今天我们这个书店真的是蓬荜生辉。我们请到了共和国艺术家王蒙先生。
樊登:您好,王先生。王蒙先生最近这几年,一直在研究孔孟老庄,写了很多这方面的书。
王蒙:是。后来咱们磨铁公司(出版社)沈浩波先生,我们就商量简明本。他们做,做完了以后,经过我的修改和补充,把这四个做出来了。
做出来,我自己一看,我觉得特别新鲜。我自个儿看着新鲜原因在哪儿?它很大的一个排列上、组织上,他做的这些极简本,就是把我的话放在前头,然后把那个有关的原文放在后边。有的我那个话题,我已经发挥出去了。你看这还不完全跟那个对茬,就接得好像钉和铆那螺纹不完全一样。因为我是发挥了里头有一些内容。所以,它给你一个完全新的感觉。我一说,哎呦,怎么还有这种书。我自个儿看着相当的新颖。
樊登:我给大家念一段,让大家理解您说这意思。就是这个书的编排不是过去的,我们那种讲《论语》的方法:上边是古文,下边是翻译。它是上边是白话文。
比如说《还有三条做人的辩证法》,你看这个就是您的口语,然后接下来说:做人时刻做到面面俱到,是不容易的。从长远看,也就是求几个方面的平衡、均衡。温和很好,失去了坚定性与原则性就不好了,所以还要补上厉。威严是必要的,太凶猛莽撞了就伤人害人,提醒您悠着点,别那么猛恐怕是必要的。恭敬小心,如果变得哆里哆嗦,进退失据,闹心乱意,当然也是走向了反面,您还得安详踏实些。这三条乃是做人的辩证法。
这是王蒙先生的话,然后在底下,配合上这一段的原文说: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还加上这句话的翻译。所以,这个编排方式确实没见过。
王蒙:没见过。我就觉得磨铁的这一部分朋友,这部分编辑,这部分专家,他们很用心。而且确实给你新鲜的感觉,给我自己都新鲜的感觉。我是先得到一个年轻的作家,给我发一个微信,一女孩,说她在机场买了这么两本,她回去看,她说她看得心特别沉,能沉进去,能沉下心来,能静下心来,她看得很舒服。所以,我就觉得有好的反应,所以我自己赶紧看,原来我自己没好好看,结果后来我一看我自个儿也挺沉醉。
樊登:我是一直关注您的这方面的著作,就像《游刃有余》《得民心得天下》《天下归仁》《老子的帮助》我都看过。然后这次变成了《个性》《得到》《原则》《精进》,这四本,一下子这个部头小了很多,排版也宽松了很多,就里边的字数就少了。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您是生怕大家不读孔孟老庄,您是使劲地想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让大家能够接近孔孟老庄。
王蒙:是,这里头中国这传统文化,它讲究就不要把话说得太多。为什么呢?中国的孔孟老庄这些人,他们追求的不是当教授,不是开课,也不是进学位。他们追求的是当圣人。
樊登:对。
王蒙:什么叫圣人呢?就是指点迷津,帝王之师。我三句话,我告诉你,你就按我这个办,天下太平、五谷丰登、人民幸福,全有了。他要的是这个效果。所以,孟子的话就是说,博学而详说之,以求其约也。这个不完全是原文了。就是我学问又大,我说得又多又详细,我最后的目的是为了不用详细说。说那么详细干吗呀,三句话两句话,你给我记住。记住你就全明白了,比什么都强。
可是我要不给你讲多了呢,你不知道我这三句话的意义,所以这个是一个很好玩的事。而且牵扯到世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理解。
我老举一个例子,黑格尔他对孔子表示失望,黑格尔让老子给震了。因为这老子说的那些话太奇特、太抽象、太玄妙了。黑格尔最迷的那话是老子说,知其白,守其黑。这个黑格尔他并不懂汉文,中文他也不懂,我估计他看的是德语或者英语的译本。
他说,老子是把自己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然后观察在光影下边的这批俗人在那儿干什么。他说的这我还挺瘆得慌的。你看,你说咱俩现在聊天,那边黑影里藏着一个人,你有点害怕。
可是他说,老子太清醒了这人,头脑之清醒没法办。可是他说孔子,缺少抽象思维能力。他讲的都是常识,说他是没有哲学头脑。
樊登:说孔子不算哲学家。中国就老子算哲学家。
王蒙:可是这点他就错了。因为孔子压根就没说,我要当学者了,更没说我要当专家。
孔子他嘲笑他自个儿,他自嘲,说我有什么专门学问呢?种地我不如老农,种菜我不如老圃。说我想来想去,我唯一的我还可以御车,开车,就我能当司机。
樊登:吾执御。
王蒙:对,他说我没有别的本事。可是人家孔子要当圣人哪,各位。人家不是当专家,干吗呀,是不是。尤其是他周游列国,他找一个个诸侯、君王谈。他如果一见君王说,你这学问不行,你跟着我,先学三年拉丁文,再学两年英语,底下咱们欧洲几国语言,全给它攻下来。15年以后,我把你培养成了院士。那他们哪个诸侯敢跟着他练呢。跟他练自个儿国也亡了,头也让人砍了,是不是。
相反地,他要求的是什么?一到那儿跟这君王说话,1分钟之内引起他的兴趣,3分钟之内引起他的震惊,5分钟内看那个君王开始出汗,15分钟以后,君王说,行了,这国家交给你了,你给我办去吧。他幻想的是这个。春秋战国时候那些哥们都这么想。苏秦、张仪也是这么想。
庄子没有这方面的经历,但是老子也有。老子并不是不参与什么事的,他里边很多话也是给帝王、给诸侯讲的,就是你们这些掌权的人,你们应该怎么治国。
还有一条最重要的——做人。因为孔子的学说,它把这修身,甚至于我们说修心养性,它和你从政,甚至于和从商,你做人,和你持家,都是联系起来的。
樊登:洒扫应对都是学问。
王蒙:对啦,都有。可是他一上来就是学而时习之,这个跟你当不当帝王没关系。你一个人活在这地方你要学习。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人很生活化、很普通、很亲切。底下一个,人不知而不愠,别人不了解你,做了、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或者你感觉受了冷淡,您用不着着急。我说,这个你说谁听了,你不觉得对你有帮助,是不是。尤其是爱生气的,你看完这个他心气好多了,比吃镇静药作用都好。
樊登:其实这一句话,终身诵之,就会对身体有好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够了。
王蒙:对,要不然你一个人,一辈子,一天得愠多少回?!
樊登:天天生气。
王蒙:天天生气。譬如说,孔子讲这君子,这也特别好。君子他就是你要求自个儿有修养,这有修养跟没修养实在差远了。洋人也是这样。你在国外有时候碰到有修养的,你感觉到真是他的脸上一个表情,跟你的说一句话,他让你起码心里顺当,他让你舒服。而且他显得文雅,说人家真是gentleman(绅士),真是有教养的人。
所以,他这君子,不是说你非得当大官,甚至你当了君王您才当君子,您就是当寓公、当宅男、当宅女,你就不能当君子了?
樊登:你也可以,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最起码能做到的。
王蒙:对,用不着什么事老怨天尤人,老念念叨叨地,老觉得别人欠你二百吊钱。你干吗,你自个儿找麻烦。所以,这个你讲他君子。
还有一个,一开头是别人劝我,说是你把这个老子写一写。我说我写不了,因为我这古汉语没受过科班教育。但是我举一个例子,老子有一句话说,世人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说大家都知道什么叫漂亮,什么叫美,这可就糟了。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都知道什么叫善,也就开始出现不善的情况。
自古以来,包括那些古代的那些大学问家都说,老子这个话说过了。连咱们那个学界昆仑钱钟书先生,他也说老子这个话说过了。说因为老子怎么分析,说你知道我这西施是美丽的,那么你就知道东施她丑陋的。东施效颦,效了半天,她跟西施那模样她不一样。所以,你对东施是一个打击。
钱钟书老师,他这不完全是原话,他那意思就是东施——比如说你知道了美丽,也知道了丑陋,但是这个丑陋,并不是美丽的人给她造成的,是不是。东施不是因为遭到西施的毁容,才丑陋了。她自个儿长得丑,这个很遗憾,你也不能轻视她,也不能嘲笑她,但是她长得丑,这怎么能让西施负责呢?你也不能让看了西施,就变成西粉的人负责,是不是。她看着东施她没有那种成粉的那种感觉。
樊登:但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王蒙:对,你说得好,这是一个方面。可是这种事我特别明白。第一,你说的这个,有了对比就有伤害。第二,有了对比,让你全都平等的那个高级理想,哲学理想,政治理想受到了挫败。平等,从这个司法、法制、权利上说是对的,可是实际的境遇您说平等吗,是不是。
比如打篮球我跟姚明能平等吗!他两米二,我一米六七,本来就不平等。可是你要不老说,不老提这个事,我心里还舒服点。可是这个更重要的是,我一看老子这个我想起什么来——我相信您也是有兴趣看过《官场现形记》。
樊登:我看过,对。
王蒙:它有一段,就是有一个道台,就是下来巡视的那个高级领导。这高级官员没来以前,他这个下边的小地方,可能是一个地区或者一个县,就传出来了,说这个巡按使 ,这个钦差大臣,他的特点就是提倡节约,他最愤怒的就是你穿名牌衣服,穿高级衣服。所以,这个县里的这一批官一听,就赶紧抢着买这破烂官服。
这个清朝人家是有规矩的,不像现在,咱们随便在街上买件衣服。您是什么官,用现在的话说,您股长有股长的服装,科长有科长的服装。你不能乱穿。所以他得赶紧买。
买这个衣服买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旧官服、破官服。比新做的高级材料的毛料子的官服贵得多了。
譬如简单地说,现在您是一个科长,您买一身科长官服,2500块钱,您买一身破了的,已经穿得脏乎乎的,简直都不行了的,2万。你爱买不买。你自个儿回去把它想揉搓破了,没有那么容易。
樊登:对,不是天然磨损。
王蒙:不是天然破损,一看就是露出假来了。就是这个巡按使来了以后,一看底下的这群官,就跟叫花子一样,打着补丁的、露着肉的、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大喜,说你们这儿风气好,现在都那儿做好衣服的,那都是贪官污吏,才穿那么好的衣服。我一看你们这个地就好,你看看你们穿的这个。回去就说,这个地风气好。那个举孝廉,就是整理一个人的优秀事迹,这都掺假了。
还有一个,一选美,他互相还嫉妒上了。你比如咱们这儿,咱俩这儿聊天,咱们这么多读者,这么多年轻朋友在这儿坐着。嘛事没有。
如果说,临走以前,咱们得选出俩最美的读者来。
您这樊登书店一人发20万块钱,那还有人听咱俩说吗?是不是!那互相就成了仇人了。而且有的就说不定,带一批来给投票的人来了。而且等于要互相揭发了,说他那个眉毛是假的,说他听你的那是假的。您刚才讲的他一句都没听见。你问问他,不信您考他俩问题试试。就类似的这样的事情都有。
樊登:所以,这就是生活中点滴的这种智慧。老子其实就是一句话,在您这儿就被发掘出来,把它写成了一本《老子的帮助》。
王蒙:是,可是古人太机灵了。你可千万别不要认为,古人比咱们傻。古人他的技术、工具不如咱们。他没有电脑、没有手机,连钢笔都没有,圆珠笔都没有,纸也没有现在好。那老子那时候还是在竹简,在木板上拿小刀刻。所以,他只能写很简单的话。他累死了,要不然 他这个事。可是他的智慧非常高。
我原来也是喜欢看《老子》,不喜欢看《论语》。我觉得《论语》说的,反正都是好话,谁人不是越好越好,没人嫌自个儿忒好了的,是不是。但当时我并没有受黑格尔影响,也不知道谁是黑格尔。
可是我后来这几年,我对孔子也是越来越服。就是他怎么什么话都说得那么合适。他有一句话我非常感动,我不知道您同意不同意我这说法。就是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他说,义也,这个地当方义理讲。就是你不符合义理,不符合原则,不符合正规,你用了歪门邪道的办法,您发了财了,这个对我来说就跟浮云一样。这孔子说得很高雅,可是他很留面子,他很留余地。他说的是于我如浮云。浮云就是跟我没什么关系。一个云彩从我这儿过,现在是这样的,我跟您说了几句话,再一抬头这云它没了。就是这么个意思。
他并没有咒骂,他并没有下狠手,他没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地狱,如臭大粪,如毒药。他没有。
樊登:他不慷慨陈词。
王蒙:他不慷慨陈词。他不仇富。
樊登:对,他不恨。
王蒙:他也不仇官哪。富且贵,人家富且贵了。我追求的是自己要有学问,要挽狂澜于既倒,要教化天下。
樊登:朝闻道,夕死可矣。
王蒙:对,我自个儿是这样,但是我不能说,要求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樊登:只不过是看得比较淡一点而已。
王蒙:对,还有大俗人。也有大俗人,也有他就是因缘时会吧,或者是因为他精,他能讨好,他蹭蹭蹭蹭上去了。要级别有级别,要房产有房产,开的车比你好得多。
可是这个人家还没犯罪,对不对,你恨成那个样干吗呢?!你说孔子这个话,他怎么就……
樊登:合适的极致。
王蒙:对,而且他留有余地,不把这话说绝了。
樊登:咱们现在网上经常有很多言论,就是这样。
王蒙:这个孔子又说了,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网上的这一类动不动就是煽火呀,喷哪,那种它是反映的是一种小人的水平。
樊登:极端。
王蒙:极端。“小人”这个话也不是非常坏,并没说小人应该判刑,从来没有, 孔子也没说过。小人就是他是受的教育不够,他教养不够。所以,孔子分析君子小人,你想来想去,这小人也挺可爱,也挺可怜。君子坦荡荡。
樊登:小人常戚戚。他每天纠结。
王蒙:他嘀咕,他自个儿老怕上当,老怕受损失,老怕吃亏,越怕,他吃亏越大,是这样子。
樊登:其实您刚说那个比喻特别好,小人就是把天上的那个浮云当作真的,然后每天抬着头,一直盯着那个浮云,结果走着走着掉坑里去了。这就是小人搞错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王蒙:是。又有的地方我也不明白,就是孔子对小人也研究得这么透彻。他说,君子和而不同,不可能俩人思想完全一样。您别说俩人都是君子,您俩人一家子,您白头到老已经都结了婚了,那也有整天抬杠的有的是。要连杠都不抬,你要这家干什么呢,是不是。
我老开玩笑,我说,你要连杠都不抬的话,您自个儿跟自个儿就结了婚就完了。您可以造个机器人也行,反正你说什么他听什么就完了嘛。
所以,他说小人,小人同而不和。小人是咱们哥俩拜把子了,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可是完了以后,喝着喝着酒俩人打起来了,刀子都拔出来了,这是小人。
樊登:而且您看孔子说,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
王蒙:对,他是君子周而不比。
樊登:小人比而不周。
王蒙:哎哟,这些地方我就连那个最普通的话,我有时候想来想去,我也佩服得不得了。
譬如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底下人家什么话都没说,也没说我们应该珍惜光阴,也没说您没事别老看手机,也没说你多干正事、注意学习都没说。人就说了不舍昼夜,而且这个不是什么新鲜话。
可是,你永远到了这个时候,这个地点,你除了这个话……。
樊登:没有别的。
王蒙:所以尤其是中国人,中国人有时候说话,他受孔子的影响太深了。现在什么过犹不及,什么人说话,不管他读过没读过《论语》,他都受影响。
樊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这么来的。
王蒙:这个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看黑格尔轻视孔子,可是伏尔泰,法国这个哲学家,他崇拜孔子。他就说,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把一个复杂的问题说得这么明白,这么浅显,这么简单的人,是东方的圣贤。
樊登:而且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老说那么多神神怪怪的干吗,生活中的事就够了。
王蒙:可是反过来,他也没取缔说,以后说神怪的事我一律取缔。他也没有。为什么呢?就是我不研究这个。
樊登: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不说,但是我尊重你说的权利。真是!
王蒙:所以,我就觉着孔子,这些地方他都掌握火候。
樊登:所以您这个《论语》这本应该改名叫《火候》。
王蒙:您知道为什么?这针对青年,你说这火候有点老奸巨猾的意思,那个就有老年协会,有组织老年,咱们再组织老年本,咱们改成《火候》。要对青年来说,还是一个精进的问题。
樊登:对,中国人一般对孔子,多多少少有那么几句话是了解的。但是很多人对孟子真的不熟。就是我个人读孟子的书,其实也是从您那本《得民心得天下》,认真一字一句读的。您觉得孟子对您来讲,最大的影响在哪儿?
王蒙:这个孟子,整个他说起话来的风格跟孔子不一样。孟子有些事斩钉截铁。他一上来就不一样。我就觉得比较这四本书的开头,太好玩了。
孔子一上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一个很亲和的老爷爷,一个大圣人。孟子一上来,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
樊登: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王蒙:何必曰利。他就一上来说,我到这儿我是给你们讲大道理的,我是讲义的。义就是原则,就是道理。如果一个国家上下交争利,大家都在那儿考虑的是利益,这个国家非亡国不可。如果他要考虑的是原则、是纲领,那这就是考虑义,这个国家就能强盛。所以,他有这一面。
但是里边具体地分析,可不然。具体地分析孟子,绝对不绝对。因为《孟子》里头有这么一段,您琢磨琢磨。因为孟子说,孔子怎么伟大,是集大成者,比周文王、比周武王、比周公,甚至比唐尧、虞舜,他留下的精神遗产还丰富,集大成。
可是有人就问孟子说,孔子在鲁国做官的时候,他最后怎么走的呢?是他主持一次祭祀活动,结果送上来的这熟肉不合格。过去的祭祀活动都要送熟肉。怎么不合格,他没说,是味不对 还是颜色不对,没熟,还是不正,摆得不正不好看,或者缺一只眼睛。他没说。
孔子很愤怒,祭祀的时候,他礼仪很严,很重视,他戴着那个帽子——什么帽子,咱们现在也想不出来了,说他那帽子都没摘,就大喊,我辞职了,我不干了。
这个人就问孟子说,您说孔子是集大成的圣人,这脾气太爆啊。这么暴的脾气像圣人吗?你猜孟子说什么——说你们懂什么,说孔子周游列国当中,他留下来当官,无非是两方面的原因。一个是他的见解被当地的这君王所接受,还有一方面的原因,他受到了当地君王的礼遇。就是对他特别尊重,礼貌。他说他在鲁国干了三年了,他发现虽然他受到了很好的尊重,但是治国的理念,他和鲁国的国王,不一致。但是人家对你又非常好,有些意见又不一致。你要是辞职走了,你要提出来说我跟你见解不一,没法干了,我得走了,就是把这事闹大了,是不是。等于你是由于政见不合而走。
孔子就一直憋着,就找个机会,找个小事。所以,这古人的心眼,你也得服。最后找一个什么事,找一个就是祭祀的时候,这个熟肉拿来了,一看,不合格,这样能祭祀吗!
然后大家说,你怎么为这事就走了,你脾气也忒爆点了。但是那个君王并没有受到伤害,他也没有向天下公布,我们哥俩尿不到一壶,人家没有说这个话。人家就是因为我脾气暴躁,人家宁愿意自己担当脾气暴躁的罪名,不让君王担当不执行仁义道德的罪名。
说你这孔子这人多伟大。这个我也看清了。您说孟子讲了那么多大道理,他具体处理起问题来,他又有很细心的,很细腻的那一面。这可了不得了,这神了这个。
樊登:而且您那个《得民心得天下》里边讲到,孟子还有一个最大的贡献,就是他“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这个是他独创的。
王蒙:这个影响中国多少人,说他身上有一股浩然正气。
樊登:我一直有一个观点,不知道对不对。我觉得,就是真正启发王阳明的,是孟子。
王蒙:对。
樊登:王阳明是接续了孟子的衣钵。
王蒙:是,因为他是讲心性,其实他们的距离,没有他们辩论的那么严重。朱熹他们是讲的理,理学。而且他认为这心性往往是,尤其人性里头有很多低层次的东西,不好把握的东西,容易犯错误的东西。所以,他要存天理,灭人欲。
可是王阳明认为,不应该把人性和天理对立起来,而更着重的是要把人性和天理统一起来。
樊登:所以,孟子说叫必有事焉,这个话对王阳明的影响很大,王阳明就把它发展成了致良知。然后知行合一。
王蒙:这都是中国文化的特色。
樊登:对,我读完您的孟子那本书以后,我觉得,孟子是一个严密的论证。就他从一开始讲义,为什么要义呢,因为你得知道人性本善,然后你再养气,再让自己修为变得更好。那关于人性本善的这个论争,我想听听您的见解。您觉得人性到底是善还是恶,还是将善将恶?
王蒙:其实,你看《孟子》里边的《告子》说,人性就跟水一样,你把它往这边引,它就是往这边走,你把它往那边引,它就往那边走。这告子这话,它能站得住。但是又不是绝对的,因为人性又不是那么容易引的,你想那么引能成什么样呢,你要引得太违反人性了,你做不到。
你比如这人性他好吃,喜欢美食,你给他引,越引他越浪费,越引他越奢靡这可能;说你把他引到每天辟谷,太难了。那个你做不到,因为他饿极了,他就不管你这个。真饿极了,你说一大天了也不行了。
可是,孟子他要强调性善。他实际上这性善在于,第一,性是哪儿来的?性是天生的。既然人性是天生的,它怎么可能是恶的呢。你难道天让你恶吗?!
所以,他这里带有一种信仰主义。他不是一个像自然科学式地说,我做例证,事实判断,我调查100万个人,然后证明人性是善的。他没有这些。
樊登:它是一个价值判断。
王蒙:它是一个价值判断,是一个道德化的判断,信仰性的判断,也就是说你人必须善。
总而言之,就是他把不善的,都说成是后天的受了坏影响,而天生的一定要好。这样的话,和他的敬天有关系,和他推广他的这个仁义道德也有关系。
樊登:就是他拿这个东西做出发点,他其他的理论才能够站得住。否则的话,你施行仁政没有用,人性如果是恶的,你施行仁政多危险。
王蒙:而且他这里头,有一个循环,循环论证。他对善就是人性,人性就是天意,天意就是美德,美德就是好的政治,为政以德。所以,我觉得他这个逻辑,你听着并不复杂,但是这个在老百姓里头,他也已经形成了这么一种认知。
樊登:所以,我们就理解为什么你给孟子这本书起名叫《原则》。那老子为什么叫《得到》呢?
王蒙:是,因为老子讲的很多事表面上看是消极的。但是他说无为而无不为,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你乱掺和的那些事没有了,然后全世界,各各地各行其道,它就反倒做得更好了。
樊登:天下大同了。
王蒙:它是这个意思。
樊登:这里边有一个说得特别棒的,就是说,上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个就是讲的自然法则,就是你看大自然,从来不会特别偏爱人类,但是整个大自然生机勃勃。
王蒙:对,这个老子他自个儿也有矛盾,你看,他说这个话很厉害、很严肃,就是说你对世界的事,你学哲学,你学真理,你别老那种小资式的温情主义的。世界上,有很多事不是靠温情能解决的。可是老子另外地方他又讲,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他仍然认为善是可以的,是站得住的,应该要有这个。
他又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所以说,老子他不光有很严肃,很让你清醒,让你冷静的那一面,他也有安慰你的这一面。而且他告诉你,你除了要急急忙忙地,要干很多事以外,你还要明白有些事你千万别干,千万少干。这样做到最好的程度的时候,老百姓都说我自然,是我自个儿干的。
樊登:百姓皆谓我自然。咱们念一段您说的这个《老子》吧,刚好我就翻到黑格尔这一段,叫《黑与白》。黑格尔说老子,虽然知晓光明,却将自己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中。在黑暗中才能看得清光明,包括日光、月光 ,甚至星光,也是在暗中看得更清楚。在黑暗中可能看清光明,包括光明的种种弱点与黑点,但是在光明中很难看清黑暗。黑格尔的话令人想起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以白寻黑,从白处看黑,则到处皆黑,带来的是对象的黑暗。以黑寻白,则除了刺眼什么也看不见,类似雪盲的效应,带来的是灵魂的彻底黑暗感、暗夜感、长夜感。这是您对于老子的这句叫作,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的解释。
王蒙:是。
樊登:用了很多诗意的语言。
王蒙:因为我接触得多,毕竟是我自己本行,还是文学这边吧,站的这是我的路子。所以,我就想到中国古人,他不分的,你要讲中国文学史,孔孟老庄也得讲,你讲中国哲学史也得讲,是不是。他不分。
樊登:思想史、美学史、文学史、哲学史,都逃不开。
王蒙:你像《史记》它是历史,但是有的地方它非常小说化。那个绝对是小说化,说那张良学艺,跟那个黄石公那儿学艺。
樊登:把鞋子扔到桥底下。
王蒙:那个比武侠小说写得还神奇。
樊登:他加入很多想象。
王蒙:他加很多想象。他不可能当场在场。当然了,司马迁下的功夫非常大。他到处调查研究、到处考察,活活累死了。他付出的代价就更甭说了。他是一个很严肃的历史学家。但是他写到什么地方的时候,他那个钻劲上来了,这是完全可能的。这个东西你是制止不住的。
包括他有些地方的描写,你就觉得也是细得要死。譬如,这项羽被围的这地。被围了以后,他就很痛苦了。
然后他就说,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他说,到这一地非常痛苦,然后我说,项王泣数行,左右皆泣,不能仰视。什么叫泣,就是流泪不出声。哭是又出声又流泪,嚎是光出声不流泪。它这个中国自古,对这哭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跟说那跃、跳都意思不一样。
可是他写得太细了。项王泣数行,左右皆泣,项王一流眼泪,左右,他周围的人,都哭,都知道这个末日到了。但是一个说想当叛徒的没有,没有一个说我趁早跑吧。也跑不了,说实话。你只要敢跑,那当场你灭得更快。所以,左右皆泣。
更妙的是他说不能仰视,左右哭得那眼泪比项王多。不能仰视是什么?这种情况你不能抬头,一抬头,这眼泪它流到耳朵眼里头去了,得中耳炎,是不是。你让它往下流,流到嘴巴上,流脖子上都没关系,可你可别抬头,你哭成这样了,非常感动人。
樊登:也有一种可能,是他不能看英雄流泪。英雄流泪你得有面,你得给他留面子,你不能看,低着头。
王蒙:别看,他自己流泪也是,也是不能仰视的,你谁流泪也别仰视,你流泪不是给人看的,不是为了表达自个儿的悲愤。
樊登:咱说远了,咱说到《史记》上去了。还有一个人没介绍呢,庄子。
王蒙:庄子,就是读文章,你觉得神了这个人。古今中外就这么一个。他的各种的说法、各种的想法,他要夸张也能夸张,都达到了绝顶。
就随便举他的一个例子,你都觉得简直是不可思议。譬如说,我这个年轻的时候,我感动得不得了,就是他做梦梦见自个儿是个蝴蝶。这有什么新鲜呢?你梦见你是蝴蝶,你变成一小王八了,这个咱们都不用管他。问题是他醒了以后,他琢磨,我是庄子梦见当了蝴蝶,要么我本来就是个蝴蝶,我现在正做梦。这蝴蝶一做梦梦见成了庄子了。
哎哟,这个实际上非常深。这就是你一个人怎么样找到自己的身份。
这英美人很在乎这个。现在不是讲究这个身份危机吗,认同危机,identity就是身份。但是一个人怎么找到自己的身份呢?譬如我现在我坐在这儿,我的身份我很清楚,我是这几本书的作者。您也很清楚,这个就很清楚。但是你又想想,你光是写这几本书吗?
有时候你写完了这个,你就能赶上他这个水平了吗?你有没有也庸俗的时候?有没有不讲义理的时候?有没有甚至于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时候?所以,他这个太让人震惊了,就是他这个,我究竟是蝴蝶还是庄子。
表面上看这很简单,你当然是庄子,你的蝴蝶是你梦里一会儿模模糊糊,你不就过去了吗?!但是他敢于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这个太深了。
樊登:这是一个千古的哲学难题,也就是说你们此刻,各位,你没法证明,咱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事是真的。就是很有可能是一个脑海中的精灵,给你造出来的一个幻境,你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是真的。
所以,到了笛卡尔那儿,就是笛卡尔就说,想来想去,没有东西证明我现在是真的。只有说,我思故我在。太难了,这证明不了。
王蒙:庄子这个是一绝。再譬如说,这个地方是庄子碰到难处了,各位。我认为这是庄子理屈词穷了。他有两次理屈词穷。
一次,就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他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这是那个下象棋下到最后,将军了。然后你将,我挪过来,我再往这边将,我再到这边挪。你不能来回这么将。
因为用这个逻辑,这个惠子可以反过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来回耍,就跟那下象棋,遇到这儿,我就往这边一将,一将我就往这儿一错,一错我还威胁着你,然后我就再一将,这个就算和棋。
樊登:对,没法下。
王蒙:不能再下了。但是你要是作为文学来说,可以。这哥俩闲情逸致,是不是,走在那个水上看着鱼,而且聊起来了,而且还辩论上了。所以,这惠子一死,庄子很遗憾,说没个人跟我抬杠了,找不着一个谈话的对手了,我有什么劲呢。这个很动人。
还有一次,就是庄子在路上带着学生们来看,说周围的几棵树全砍了。最难看的这棵树,留着。北京话就是长得歪歪扭扭,说你想剁下一块来烧柴火,它劈不开,做物件,它没有一块完整的木头。反正怎么用都不行。所以,这棵树留下了,其它树全砍了。
庄子说,我告诉你们吧,无用之用,才是大用,是不是。它没有用,这个才是最大的用处。
可是到了晚上,庄子带学生上一个朋友家里头,这朋友就来了说,我这儿有两只鹅。古人拿鹅当狗养着的。
樊登:看门。
王蒙:它看家,而且还打鸣。它又当狗养,又当公鸡养。一只鹅它是兼职,说另外一只鹅,早晨不打鸣,又不看家。主人说,把那个不看家、不打鸣的宰了。
学生就问说,老师,您上午刚告诉我们的,没有用才能保住自己,这回它没有用,它成了咱们盘里的肉了。庄子说,我主张人在有用与无用之间。这也是他理屈词穷了。
樊登:该有用的时候有用,该没用的时候没用。
王蒙:对,但他说得也有道理,您真太强调一面没用没用没用,没用你会饿死都没人管。你什么都干不了,你以为你就能过幸福生活,那门儿也没有的事。
所以,庄子的这一类的东西,就是他那个思路,哎哟,他怎么会出来这么一个怪才。
樊登:按理说就是一个漆园小吏,在漆园里边管的一个小吏。
王蒙:对,而且这个庄子还有绝的。唯一的这四个人里头,讲到知识产权,讲到怎么样利润的最大化,是庄子。因为庄子讲什么呢?又是惠子嘲笑他说,你整天说那些大话,就跟一个大葫芦瓢似的,你这个有水它也太大,也放不进去。你干别的用具你也用不着这么大。大而无当。
他说,你可以坐着它,去江河湖海上去当船使。
樊登:对,再大一点的话。
王蒙:底下他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人会做润肤药,用现代的话就是润肤药膏。
有一个村里头,没有别的,就是给洗衣服,一年四季,包括冬天很冷的水里,都是要在河里头洗衣服。所以他皴手,受不了。可是这个人他会做护肤防冻的药,他这个秘方决不能告诉别人,所以这地方的人,生活得小康也挺好。
可是有一个人,要购买这个知识产权,到那儿给千金。后来那个人想说,我这个我祖祖辈辈,30辈我也换不来这千金,我卖给你。
他卖给他以后,他把这个就做了大量的护肤药,然后他去帮助这个吴国。因为吴国要跟越国打仗,要跟越国打仗的。越国到处是水,吴国没那么多水。这个旱鸭子最怕怎么的?一趟水一干什么,这儿长疙瘩,那儿那什么。他有这药往上一上他就不怕,他先上这药再趟水,再做水战,最后战争取得了胜利。然后这个人裂土封侯,就是给他封了一块地。
樊登:封侯拜相。
王蒙:譬如说横竖100公里,这归你了。他就说,一个护肤膏,小商人那里,就是能够帮助一批洗衣妇;大商人那里裂土封侯。你境界高,你办的事成就它就高。
所以,这个庄子他有高妙的一面,他还研究知识产权呢。
樊登:您这个话套在这四本书也行。这四本书帮助小朋友学习,能够高考多考几分,这是小用处。如果是个大企业家读了,突然之间开了智慧,一下子公司上市了。
王蒙:哎哟,太了不得了。
樊登:对,这都有可能。怎么样,你们听得过瘾吗,觉得?特别好,谢谢。
我觉得您现在身上的责任也重,给您的这个荣誉称号这么大。所以,您肩负着很重的责任,希望能够让更多的中国人,读一些中国古典书籍。
王蒙:是,我觉得咱们要学习,一定要学习。尤其还有我说的,千万别瞧不起古人。你从古人那儿你学吧,你这一辈子也学不完。而且你学完了以后,它离着生活近,离着地气近,离着你的爹娘、兄弟、姊妹、同乡、同学、同事都近。而且你不知道怎么着它就用上了。
樊登:这就是文化的认同感,和我们的民族自信心的根源。除了孔孟老庄这四个人之外,您还打算再介绍别的古人吗?
王蒙:现在我这儿一本书马上就出了,是关于列子。列子他就是各种故事,都是列子那儿的,《愚公移山》《夸父追日》。哎哟,列子太好玩了。
樊登:我们特别期待您的新书,祝您身体健康。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