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兴西路的玫瑰

复兴西路的玫瑰

1955年,我从香港返回上海,因新购的住宅还未装修暂时无法入住,只得听从侄子的安排,下榻于南京路的和平饭店。侄子知我喜好,我所住的套间朝内,不与大马路相邻,晚上倒也安静好眠。

公司的一部分从香港搬到上海,我却是懒得多管,放手交给侄子打理,每天在饭店喝喝茶、看看报倒是清净,闲暇之余也出门,乘小轿车去拜访多年未见的老友。

那日,看望一位画家朋友归来,途经了复兴西路,二三十年代的时候,它属于法租界,有着上海最高档的住宅,飞去香港前,我们家就在那儿。我让司机开慢一点,路边的景色、建筑、行人都完完全全,清清楚楚的落入我的眼中,曾经住过的住宅区现在依旧是个高档小区,我念旧,新房子也买在这里,家族的根总归是在这里。再往前,曾经宾客无数的歌舞厅不见踪影,变成了一块荒地,没有了霓虹灯的闪耀,那个令我久久不能忘怀的女人的故事总算在我眼前串成一片了。

我在路口的书店里遇见了一位小姐,很巧的是,我们俩同时抓住了《尤利西斯》的译版小说。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在巴黎生活或生活过的女性。黑色的贝雷帽,千鸟格的围巾,看起来很酷很时髦的皮大衣,一直到大腿的长靴,一看就是高级商店里展示的定制款。我试探性地问道:“小姐,你在法兰西留过学吧?”她惊讶地挑了挑眉,“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并未在法兰西待过,只是有意按着法兰西的时尚打扮而已。”我才注意到,她的眉毛勾勒的很漂亮,眼神是普通女人没有的深邃,唇色涂得很红却没有一丝俗气。她确实漂亮,更有一丝男儿的英气。

她的法兰西时尚美学已经让我心底赞叹不已,更令我赞赏的是她竟对我俏皮地开口,“先生看起来像是有大学问的,为何和我争抢一本翻译版的书籍?”当下,我便忍不住微笑了,心想这位女子确实与众不同,好奇心让我想要了解关于她的更多事情,“小姐像是很爱学习,喜欢新潮事物的人,为何不试试原版呢?”原本也只是我的玩笑话,但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严肃的神情,竟将这本书塞进我怀里又拿起一本原版的,我还未缓过神来之时,她已经结完账款款离去。

我猜测她是上海的女学生,又或者曾经是个学生,因为她看起来年纪不是很大,直到那日乔生约我到复兴西路最繁华的地方——夜明珠歌舞厅去。我和他坐在沙发上聊了聊最近读的书,聊了聊生意,又聊了聊全面抗战下工厂的转移,一抬头,我看到了台上的歌女。

“乔生,乔生”我拍了拍叶乔生,“这位台上的女子是夜明珠的歌女吗?”“是啊”乔生这回眼睛是盯着台上不放了,“这是夜明珠最有名的歌女,人称玫瑰的,你不常来,倒是不知道,我们是没人不认得她的。”看上去与新流毫无瓜葛的歌女有这般魄力,这倒是让我惊讶。我对乔生说不久留,谈完要紧的事情我就乘车离去了。

没想到在我知道她是个歌女的周末,我又在书店遇见了她,我拿着德文的《资本论》去结账,正巧碰见她走进来。“好巧啊”她先冲打招呼,又瞥了眼我买的书,“这些经济学政治学的讲大道理的书是该你们男人看,我不懂。”我笑了笑,“你也未尝不可看,买个通俗版略知一二也是好的。这回你又来买什么书?”“来买本《达洛维夫人》,我在一个新式大学里旁听,跟着看了不少书,上次买的原版我请教了那里的女同学,读了整整一个星期呢。”她这次涂着鲜艳的口红,戴了系着绸带的帽子,穿着一条长长的淡灰色的裙子。我并没有点破我已知晓她的身份,这样一位渴望学识思想先进会打扮的女子,实在让我尊敬和喜爱。

一九三七年抗日战争演化成了全民族的抗战,八一三事变,淞沪会战打响,我早早将家族企业转向大后方,离开了上海,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一九五五年的今天,才知道这里俨然已经荒芜了。

我买下了那块地,叮嘱我的侄子,在那里建造住宅的同时要修建一所学校、一间书店。十几年后,当我的侄子请我为它们命名的时候,我说,就叫玫瑰。玫瑰别墅,玫瑰学校,玫瑰书店。

我本清末大族之家出生,少年之时也出洋留学,自诩为思想先进人士,后又经商,赚了不少钱财,开办企业。但激荡年代,这样一位歌女,实在让我这等男儿佩服和动容。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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