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尧姆太太

如果说真的有人像彩虹那样绚烂，那么纪尧姆太太要算一个，她富有魅力、学识渊博，虽饱经世事但仍然善良醇厚，她像就蝴蝶那般轻盈自若。

我是在巴黎国际大学城的法语角课堂上认识纪尧姆太太的，那是18年的2月初，距离我回国的日子只有半年的时间，眼见自己的口语还没有大的长进，我下决心要利用好大学城的口语课，一天在学校连续上了近7个小时的课程后，我突然想到有个叫纪尧姆的老师的课我还没有上过，所以打算去碰一下运气，看看课堂氛围怎么样。我很感激自己的这个决定，因为从那一节课以后，我就渐渐地成为了她的课堂最忠实的学生之一，于是才有了我们之间后来的故事。

大学城周一至周六每天都有不同语言的口语课，其中法语课最多，基本上每天都有一到两节，授课老师多是从各行各业退休后想发挥余热的志愿者。纪尧姆太太就是其中一位，她曾经是高中的生物老师，退休后到大学城当志愿者，现在已经坚持上了五六年的课了。纪尧姆太太无疑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每节口语课只有十个参与的名额，别的老师的课通常提前一两天预约即可，而纪尧姆太太的课往往需要提前四到五天预约，而且经常会有同学在预约失败的情况下跑去上课，虽然违反大学城的课堂管理规定，但她不会像别的老师那样生硬地把人赶走。为什么纪尧姆太太那么受欢迎？因为她的课真的太不一样了：她把口语课变成了真的课堂，几乎每节课她都会从最近的报纸或阅读的书籍中精心准备讨论的话题，并给我们分发相关的材料。我们讨论的话题很丰富：安乐死，女性自愿终止妊娠的权利，同学们提议轮流进行的各国的国情文化介绍，到后来的绘画与建筑、诗歌与文学……每次大家都能从这些话题的讨论中收获很多。纪尧姆太太每天都会阅读大量的书籍和报纸，其中《世界报》是她每天必看的内容之一，她记得大家的国籍，碰到有涉及某个国家的报道，就会把那天的报纸带来给那个国家的同学看。另外，纪尧姆太太还把她的课堂变成了我们认识来自不同国家小伙伴的平台，每次上课她都会给每个人印发一张写有每个参与者姓名、国籍、所学专业的名单，并让新同学详细地介绍自己。她的课堂有很多像我一样常去的学生，大家去的多了渐渐地也熟络了起来，记得当时，我和穹、爽子、捷克的路伊莎姐姐、印度尼西亚的萨姆、加纳的艾伯特、还有日本的福山先生都经常去上纪尧姆太太的课，每次见面大家就像老朋友那样嘘寒问暖，彼此都很珍惜这一周一次的相聚。

每次上课的分发的名单

从纪尧姆太太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判断，她已经有六七十岁了，但和她在一起，从她的话语和行为中却能感受到一种生命的张力。每次上课她总是神采奕奕，她的着装和打扮总是那么淡雅精致。有一次穹在课后夸奖她的衣服，纪尧姆笑着对我们说，“我并没有太多的衣服，但我的每一件衣服都是精挑细选的，我希望每堂课我都能够以最好的状态呈现在我的学生面前，尤其是我的女学生，我希望她们也能像我一样成为一名职业女性。”她举手投足间总是那么潇洒，对，和她在一起总是能感觉到放松，她脸上总是挂着笑意，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她烦恼，我暗自觉得她一定生活在幸福美满的家庭中，享受着爱的润泽，所以才能这样轻盈自如。

但我后来才知道，也许我的推断是错的。

四月来了，在许多小伙伴介绍完自己的国家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向纪尧姆太太提出我想向大家介绍中国。我准备了一周的时间，终于磕磕绊绊地讲完了，纪尧姆太太给我鼓掌，还发动大家向我提问题。演讲结束后，由于我和纪尧姆太太家住得很近，两人就一同往家的方向走，走到我们即将分别的路口，她对我说：“莉！我想邀请你去我们家喝一杯，作为对你演讲的感谢。”我傻站了一会，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于是就厚着脸皮、两手空空地去了她家。她的家不大，但很复古精致，我在门厅站着，觉得屋子有些空荡荡的，就随口而出地问了一句，“太太，你是一个人住在这个屋子里吗？”纪尧姆太太望着我，表情有些难过，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但已经来不及收回了，就连忙说，“对不起，我们谈论别的话题吧。”,她听了反倒过来安慰我，“没关系，你没有说错话，我一个人住在这个屋子里，我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我的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家立业，他们住在别的地方，我们经常走动但不住在一起”。我们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就找别的话岔开了，记得那天晚上，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但屋子里很暖和，我们坐在昏黄的灯光下聊了很久，她关切地问我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和在巴黎的生活，我依然时不时需要借助手机上的法语词典才能表达自己的观点，但纪尧姆太太就像一个老朋友那样看着我，耐心地等我组织好自己的语言。很多话我记不得了，但当我们谈论到中国和法国是两个太不一样的国家时，纪尧姆太太说他们的宗教传统教给了他们很多的东西，引导他们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中国的集体主义精神所强调的奉献和团结，也在引导人向上、行善，这是好的。

我依旧每天去学校上课，只要一有空就去大学城的语言课练口语，但每周二似乎是因为有纪尧姆太太的课，就会显得格外的不同。日子一天天过去，上课和考试的间隙，我还出去旅行了三次，荷兰、比利时、巴塞罗那、法国南部，一转眼等到六月所有的课程和考试结束后，我才开始动笔写在法国的毕业论文。纪尧姆太太知道法语毕业论文对我们留学来说不容易，她主动询问我们需不需要帮助。一天下课后，纪尧姆太太问我什么时候交毕业论文，我回答说9月初，她一听就着急了，连忙问我当时已经写了多少页，我支支吾吾地说才刚刚动笔，就只写了一两页，她一听更着急了，严肃地对我说：“莉！你不能再拖延了，从今天起你必须动笔写论文了，你以后每写完几页，就告诉我，我虽然不懂法律但是可以帮你修改语法，你真的不能再拖延了，你得抓紧时间！”听到她的话，我连忙答应到：“嗯嗯，我马上就开始写！”

从那天开始，我们每隔三四天就见一次面，每次我写好几页纸，就去她家找她，她极其认真，每次讨论前她都会仔细地看我事先交给她的论文，并记录下她认为需要修改的地方，碰到一些专有的法律名词，她还会上网查询相关的含义。每次讲论文时，她会让我先大声地朗读自己的论文，碰到她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就会让我停下来，问我这个地方想要表达的含义是什么。遇到她觉得问题很大，句意不通的句子，她就会在稿纸上把整段话重新改写一遍，然后再让我判断哪一种表达更好，哪一种说法更贴近我想表达的观点。我从未见过如此认真负责的老师，我甚至觉得纪尧姆太太对论文的投入比我的还多，我被她一丝不苟的精神彻底折服了，于是内心丝毫不敢再有懈怠。那个夏天，屋子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电风扇，夜晚炎热得让人难以入睡，但我每天一早睁开眼就想到我的论文，收拾完毕后，就坐到书桌旁开始打字。一开始也很发愁，进度极慢，每天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只能写出一两页，但随着9月的临近，我开始写得越来越快，跟纪尧姆太太见面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

纪尧姆太太指导论文的手稿记录

我的论文涉及中法同居制度的对比，所以我们也常常在讨论的间隙，聊起关于婚姻和家庭的话题，有一次谈到中国社会中普遍的女性青睐选择社会经济地位比自己高的男性的“上嫁”现象时，她跟我谈起自己的丈夫，她说会考虑物质层面的东西，但最重要的还是别的东西：也许是有趣，也许是某些说不出来的东西让他们觉得彼此很契合。纪尧姆太太的丈夫在30多岁的时候就因为心脏方面的疾病去世了，他是一个医生，治愈了很多人，却没能挽救自己的生命。纪尧姆太太谈及自己和丈夫的爱情时，她就像换了一个人，脸上泛着微微的红，就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她说：“在我的眼里，我的丈夫是一个完美的人，他死后，我再也没有遇到过一个像他那样完美的人，后来虽然有比他社会地位更高的人追求我，政府的官员、大学的教授……但他是无与伦比的，我也没有再嫁人。”听纪尧姆太太讲她的爱情，我觉得她既是不幸又是幸福的，我不禁感慨爱情的力量，也许在真正用力相爱过的人来看，人生中能够体验到爱情的真正模样，即使只有一次也会觉得足够吧，从这个角度看，我觉得她是一个幸福的人。纪尧姆太太独立又坚韧，她跟我说到自己的女性观，她说，“莉，有一天你会成为丈夫的妻子，成为孩子的母亲，但你不能忘记，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角色，那就是，你是一个女人，你更是你自己。”

纪尧姆太太告诉我很多的道理，可当时的我还不能一时全都理解它们的含义。那时我困于论文，担心自己不能顺利从法国毕业，心里还惦记着几个月后回国找工作的事情，我缺乏实习经历，也没有能够胜任工作的信心，我对自己的未来发愁，每天都很压抑。纪尧姆太太在一次指导完我的论文后跟我谈心，听我讲完自己心事后，她讲起自己的故事，她也遭遇了很多事情，丈夫30多岁去世时，她的两个孩子都只有两三岁，她那时白天需要到很远的学校教课，繁忙的工作间隙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她觉得天要塌下来了，但她觉得自己至少还有亲人和朋友，他们总是在那里，随时准备着提供帮助，所以她感到放心也不会畏惧困难。她语重心长地说：“莉，你知道吗？人的一生不是一条直线，我们总是可以设法航行的（La vie n’est pas linéaire, on peut toujours naviguer）”，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桌面上画曲线的形状，“有时如果这个方向行不通了，那我们就换个方向，拐个弯，再继续往前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但前提是你要努力和学习（mais il faut que tu travaille）。”纪尧姆笑着说，“莉，你知道吗？我是有魔法的，我的女儿大学入学考试的前一天晚上，她抱着像砖头一样的化学课本发愁，我打开她的书，随手翻到一页对她说，别担心，明天一定就考这一页，你把这一页看完就安心去睡觉吧。结果第二天的试卷就真的考了这一页的知识点，后来我的女儿顺利地考入了大学。我的孩子每次遇到人生中的关键时刻，毕业、求职、任职汇报……他们就会告诉我那个时间点，然后我会在那个时间努力地想他们，为他们祈祷，你知道吗？每一次我的魔法都会生效，他们都能顺利度过那个艰难的时刻”，“所以如果你也碰到了困难，有难熬的时刻，你就告诉我，我就会在那个时候在心里努力地想你，给你加油打气，这样你也能顺利地度过那个关头，相信我，我有可以预见未来的魔法。”我渐渐地懂得了纪尧姆太太的魔法，那就是全然的信任和爱，让人感到安全的爱，让人能够变得更加强大的爱。

遇见纪尧姆太太真是人生中一件美好的事，但美好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临走的前几天，纪尧姆太太领着我们几个上口语课的大孩子和小孩子一起去塞纳河边野餐，傍晚的风很温柔，夕阳的光投过树叶照着我们，远处就是静静伫立的巴黎圣母院，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幅美丽的画。离开巴黎的那天，我们约好在早上相见，这一次我再也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不知道何时能再回到法国再见到她，一见到她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落。纪尧姆太太也很难过，但依旧笑着跟我说，“答应我，带着你的家人来看我，还有，不要忘记你的法语！”我说不出话来，只好连连对她点头，她对我像母亲那样，就像我在法国的亲人，我有机会一定会回去看她。

回国以后我发短信告诉她我回到家乡和家人团聚了，她告诉我她去上课，看到我经常坐的那个位置，却见不到我了，她很难过。我们都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离别的状态，但却要努力地振作精神迎接新的生活。后来我找到第一份实习，跟她说了之后，她还鼓励我好好加油。再到后来，圣诞节时我从国内给她寄信、前一段时间给她发短信，她都没有回信，我们似乎暂时断了音信，但我从路伊莎姐姐那里得知，纪尧姆太太依然在给大学城的学生们上课，她的课依然很受大家的欢迎，班上也有很多像我们一样的学生，每周都会忠实地去上她的课。知道她很好，我就感到很放心。我常常会想起她，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我心想，她备忘录上的日程表依旧会记得满满的，她从不让自己停下来：去孩子家照看小孙子，每隔一段时间就去各地旅游，去当地的美术馆、博物馆看她最喜欢的艺术，她还要抽空去游泳馆游泳、去拜访她的好朋友们，独自一人在家时她会看许许多多的书和报刊，练习弹钢琴，也还会一如既往地热心帮助像我一样的外国留学生……

注：1. 文章根据真实故事改编，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故事中的人名均为化名。

2. 巴黎国际大学城并不是大学的集合，大学城里并没有真正的大学，而是由40多栋住宿楼组成的建筑群集合，地址位于小巴黎14区南部。大学城内居住着来自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留学生和研究学者，许多建筑楼直接由国家的名字命名，并由该国人员进行独立性的管理，有的则以科学家或者捐赠者的名字命名，国际化程度堪比小联合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