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罗小四

我构思了一篇小说,他接过烟,点燃,火苗太大,差点燃到眉毛,吓得他猛一闭眼,脑袋一缩。左手拿起一串鸡脆骨,一边咀嚼,一边说,比上次那个更牛逼。

牛逼两字差点被他一口吞了。

每次都是这样,我们有些日子没见,他胖了点,我瘦了些,喝了三瓶啤酒后,他开始了。

我说,那个你不没写嘛,我写是写了,烂手里,没杂志要。

你那个偏故事性了,整得跟故事会一样,他说,来,先干一下。

我们碰杯,酒冰得不行,胃一阵凉。他接着说,文学性不足,纯文学刊物肯定发不了。

他跟老板娘要了四瓶乌苏,一打生蚝,接着又说,桥段俗了,太多的巧合,像金庸,没招了,就掉落悬崖,修炼神功。

老板娘是他邻居,对门。有一晚,他喝大了,我送他回去,到楼下,他忘带钥匙,手机没电,我没他家人联系方式,他瘫坐地上,想睡,我又不能离开,陪他干坐着,好一会,遇见老板娘回来补食材,她有他老婆微信,不,是前妻,他们两年前离了。

她让他躺下,拍了个照片,发给他前妻,不久就听见一阵门响,哐当哐当,下来一个穿睡衣的女人,头发蓬松,胸小,没戴胸罩,我跟她说,嫂子,四哥喝大了。她说,没事,你先回,我扶他上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

老板娘拿来乌苏,开了两瓶,向我努努嘴,意思要我悠着,别让他喝多。没用,每次都一样,他给我倒了一杯,再给自己满上,说,来!再碰一个。

他说,科塔萨尔《南方高速》是特定事件下重建社会秩序,你的残疾艺人是固有群体,有自身的秩序,这就跟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商场有商场的潜规则一样,固有的,不是打破,更不是重建,你不能硬搬。

他说的是上次喝酒时,我们一起构思的,一个正常人,应聘进一个残疾艺人团队的故事。我把它写出来,不满意,给他看,也是被嫌弃,说写砸了,太烂。

我说,承认,情节设置上,过于随意了,反正也就写着乐,你说,像我们这样,文学论坛时代的写手,小白文,穿越文,宫斗文,咱瞧不起,纯文学又靠不上,写也不就图个自己乐嘛?

他摆摆手,说,这就回到写作的意义问题上来了,太深,咱今晚不聊这,跟你说我这个小说,是真牛逼,他说,我要写一个诗人,跟社会硬碰硬的故事。

我说,硬碰硬?一个诗人衍生不了太多情节,特别是扣人心弦,又意蕴深长的,极少,最终写成一个生活失意者,能有多硬?

那得看怎么写啊,你说的都没错,但是来个戏剧性的转折呢?我举个例子哈,举个例子,未必要这么写,短视频时代,一个不如意的诗人,因为某个迂腐的言论,被人偷拍,上传到某音火了呢?是不是就充满了讽刺?

说完,他看着我,脸色潮红,期待着我的首肯。

我不想跟他辩论,这几年,他酒量越来越差。每年,我们都约上几次,不是烧烤,就是公园,公园还好,拍拍照,聊一下午,各自回家,有时,他会突然聊着就说散了,急忙道别,像是尿急;烧烤则必然喝酒,必然醉,酒喝得越来越少,特别在他离婚后,下滑得厉害,醉得快,求仁得仁。

我迎着他的目光,用力的点头,说,你简单说说,我听听。

就叫他罗小四吧,他说,你知道,我的小说,主人公都是罗小四,十几年前,罗小四毕业去了南方,学中文,酷爱写诗,不好找工作,每天去人才市场,折腾一个月,找了份人力资源助理的工作,依旧每天去人才市场。

有个女上司,三十多岁,副总管,主管是个男的,篮球打得好,面试那天,中国男篮对塞尔维亚,罗小四看完再去,迟到了,主管问他,面试怎么也迟到,他直说,看球赛耽搁了,主管笑着说,看到王仕鹏绝杀了?他说,看到了,有些激动。主管说,比赛没那么焦灼,是不是也看完,他挠了下鼻子,停了半秒后说,看完。

主管让他留下,打了场对抗赛。他们一个队,比分一直紧咬,最后几秒,他给主管传了个助功,三分进球后,主管显然很高兴,跟他说,明天去人事部报到,不要迟到了。

刚说到女上司,不是你想的那样,发生办公室恋情啥的,那就俗了,事实上,他有女朋友,去南方,也是因为她。罗小四负责招聘和企业文化,女上司负责考勤和绩效,分工明确,倒也相安无事,好巧不巧,她也喜欢写诗,厂报原先她负责,罗小四入职后,分管企业文化,也就交到他手里,两个文艺青年,本该碰出点火花,但看了她厂报里几首诗后,他也就失去了交流的欲望。

在筹备下一期厂报时,收到稿件不少,虽说企业内刊,质量参差不齐,却也有不错的作品,尤其是纺织车间一个女员工,交上来一组诗,相当惊艳,他打算诗歌类,不用其他稿件,重点刊发这组诗,花了两天时间,排板完毕后,女上司QQ发来消息,两首诗,还是花啊草啊,爱情啊思念啥的,没法看。她说,小罗你提提意见,修改下,放在这一期,字后面跟着一串玫瑰花的表情,罗小四看着玫瑰花,愣神了好一会,没想好怎么回。

我没忍住,打断了他,我说,太密了,你简单点,简述,简述就行,罗小四后来用女上司的稿子没?

他没回我,又催老板娘上生蚝,叫得挺大声,他说,老板娘,再不上来,我吃盘子啦,旁边那桌人挺多,老板娘有点忙不过来。他们还找小姑娘点了首歌,小姑娘每晚在这边宵夜摊转悠,抱着把吉他,梳个麻花辫,10块钱一首歌,没几个人点,

他冲她招手,我说你嘛呢,接着讲啊,他缩了缩脖子,说,先听歌,然后把领子竖起来,拉链拉拢,靠着墙,不再说话,镜片一层蒙蒙的雾气,不知眼睛看向哪里。

我点了支烟,看了眼手机,凌晨一点,依旧人来人往,这是周边有名的宵夜区,大排档、虾蟹粥、烧烤、炒米粉、炒田螺、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连水果摊都通宵营业,宵夜摊跟早点铺子无缝衔接,是个真正的不夜城。

小姑娘唱完,走了过来,她问我,哥,点首什么歌?我说你问他,他想听歌,他缩着脖子靠在墙上,好像睡着了。

我说,哎!别睡了。

他把眼镜推上脑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姑娘,好像完全忘了点歌的事。我说,点什么歌,他哦一声,似乎刚想起来,他说点首《女人花》,小姑娘说,哥,这歌太老了,我不会唱。

他说,吉他给我,我唱,钱照付。

我拿把椅子,让小姑娘坐下,说平时都你唱,别人听,今天你坐下听歌,这哥哥唱歌不赖,以前玩乐队的,

她说,是吗?

眼神狐疑,不信的样子,嘴上却说,那得好好学习学习,我给她倒酒,她说,谢谢哥,我不喝酒,我也没强求,刚好生蚝终于上来,我说,那吃点生蚝。

朋友圈经常看他发一些视频,知道他会唱,但没现场见过,他简单调了下弦,找调找了半天。

我说,你行不行,不行别耽误人家姑娘赚钱,他说,音不准,我说,甭管了,直接来,他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声音低沉、沙哑,吉他娴熟,各种击弦勾弦,又是滑音又是敲板,一顿操作下来,小姑娘看他眼神明显不一样了。

一首《女人花》被他唱得如泣如诉,一曲唱罢,小姑娘使劲鼓掌,旁边桌也响起掌声,他举起酒杯,遥碰了一个,微信扫给小姑娘二十块,小姑娘说不用二十,十块就够了,他说另外十块请你听歌,小姑娘笑着说,谢谢哥,我敬你一个。

我说,你不是不喝酒吗?她说,哥唱得那么好,必须喝一杯。

临走前,她还加了他微信,我说可以啊,多了个小迷妹,他说,好久没弹,生疏了,刚才你说我叙述太密,这确实是个问题,一直这样,很难改,容易陷入细节里,出不来。

我说,不是说你叙述太密了,你该怎么写,还怎么写,跟我讲,你就简述。他说,叙述委实密了,不透气,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毛病。

我说,没事,你接着讲,女上司的稿子用了没有。

他说,先讲《女人花》吧。

我说,什么《女人花》,你不刚唱完吗?

他说,胡春芳,她爱听《女人花》,罗小四女朋友,学姐,学景观设计,专业需要从业经验,找工作更难,最后稀里糊涂做了话务员,不是现在电信、联通那种,十多年前,还有情感夜话之类的热线,接电话陪人聊天,9字开头的电话,通话费昂贵,话务员想方设法让对方不挂电话,每月按接线时间结算提成,收入可观。她早一年毕业,别小看这一年时间,已经千差万别,罗小四过来后,两人久别重逢,度过了一段短暂的甜蜜期。然后,就是两类人群的摩擦,一个是为了赚钱,接听男人发情电话的女话务员,一个是刚出校门,满脑子诗歌的男学生,谁也瞧不上谁。

争吵是必然,罗小四理解不了,一个大学生,做如此卑微的工作,取悦男人,只为赚钱。这跟鸡有什么区别?终于,他在一个午夜这样说。胡春芳听后,脸色煞白,她盯着他,通红的眼睛盯着他,罗小四一直说她有双迷人的眼睛。她说,小四,你不懂,这一年我怎么过来,我不只是为了钱,我也希望,以后能做我想做的工作,但首先,我得生存,在这个城市里,人来人往,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你现在有我,有我租房子,有我给你伙食费,你可以慢悠悠,可以用一个月时间找工作。我刚来的时候呢,有谁,你想过没有?

罗小四哑口无言,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两个人一起沉默。随身听里单曲循环着《女儿花》: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他好像陷入某种回忆中,一边抽烟,一边哼着,我说,然后呢?

他说,没有然后了,不久两人就分手了,胡春芳离开了那家公司,不知道去了哪里,罗小四搬到工厂宿舍,不久,又搬了出来。我说,为什么搬出来?他说,被辞退了!没有用女上司的稿子?我问他。他说是,也不完全是,那只是个导火索,问题是他自己背着火药包,分手后,他脾气暴躁,易怒,跟主管和女上司都产生过冲突,虽然只是小摩擦,却也足以让他被辞退。说到底,他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助理。

我说,罗小四的社会第一课,有点惨痛,失恋、失业,这第一次摩擦,桥段俗是俗了点,可以接受。后来呢,怎么样,怎么跟社会硬碰硬的?他说,先说离职那天的事,主管把他叫到会议室,关上门,问他要不要喝水,他说不用。主管说,小四,你很优秀,就是比较拧,脾气直,还冲,以后得改改。他说,嗯。主管递上辞退单,说,那你签个字,这是工资条,去财务室领下薪水,你就可以回去了。罗小四开始失控,想哭,腿软,不知道为什么,差点跪了下去。主管连忙拉住,说,别这样,他也很快恢复,只是那几秒钟,一直都在他脑子里跑,一年,两年,嘀嗒嘀嗒,五年,十年,嘀嗒嘀嗒,胡春芳是对的,人是如此的卑微。

晚上,罗小四去网吧上网,在诗歌报论坛里写了一首诗:《溺:一》


深圳的冬天不见雪

人行天桥上,行为艺术家仍在跪着

深沉、忧郁

行人蝼蚁一般来来去去


没有风,龙城广场突然静寂

面孔笑着凝滞

欢乐从胸口一点点抽出

溺,为何只剩忧虑


玫瑰散落

一地伤心的花瓣

靡丽幻境,要或不要都是虚空

溺,为何离开会是昨夜


这个冬天,小城可曾飘雪

可有风吹拂过往

委屈你的眼泪,阳光里化雪为水

溺,为何会是今天

 

我说,别念,诗太烂了,能随口写出来也是不易。他说,这得分时候。我说,什么时候?他说,看着的时候,一般念起来都不难。我望向他,他随手放下手机,往喉里倒一杯酒,喉结静止,像是直接倒进胃里。接着说,以前我也写诗,很烂,后来不写了,现在刚好拿来对付。我说,确实够烂。

小说,我也写挺烂的,他问我,你说对吧。我没回他,他放下杯子,我给他重新满上,自己也倒满,一起喝完,啤酒花在杯里变成虚无。

我说,都写得挺烂的,我一样,写这么多年,心想总能写一篇不错的出来吧,起码一篇,然而没有,一篇都没有,全是稀烂,跟屎一样。

他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不不不,我这篇真的很牛逼。

我说,就刚才那些,那也叫牛逼?他说,还没写完呢。我说,算了,别写了,喝酒,喝完回家,各找各妈。

他沉默,我意识到说错了,他只剩自己一个人了,他妈上半年过去了。我给他递根烟,说,抱歉哈,他接过来,放在桌子上,狠狠地搓脸,把脑门上的眼镜放下,说,没事,这有啥。然后,嘴角挤出一丝笑,说,生老病死,都是随缘的事。

我突然想到,我们认识很久了,快二十年,起码十五年了。十五年,一直这样处着,每年见几次,聊文学,喝酒,严格意义上说,我们不是朋友,生活是完全剥离的。我问他,我说,有什么打算没?他说,什么打算,能有什么打算。来,喝酒,喝完回家,各找各妈。

他显然已醉了八分。他说,我这小说真的很牛逼。

我说,对,牛逼,罗小四很牛逼。

他说,不对,罗小四已经烂了,稀碎。

我说,不硬碰硬了?

他笑了笑,笑得很神秘,把我拉过去,俯身在我耳边说,罗小四烂了,砰一声炸得稀碎,他变身了,变成了田老二,王小五。


二:田老二

两个小时,我一直盯着那株绿萝,圆形透明瓶水养着,叶子开得很好,茂盛、翠绿,根须悬挂在水里,几只红虫在中间跳动,我把食指和拇指圈成一个O,弹开,再圈起来,学着它们跳动。

项目部的人像死光了,除了审计小李,财务部李姐,再没见一个活人。我问李姐,胡总说三点到公司,这都五点了,要不,你帮我再催催?

她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头也没抬,说,你自个给她打电话吧。

我说,我打电话她要能接,还让你催啥。

她说,没接就是在忙了,你再等等。

我不等了。去接妮妮。

郭淑芬交待5点前要到学校,这都5:20了,学校门口挤满了人,车开不进去,兜一圈,总算找了个停车位,刚想开进去,被人截胡了,气得直摁喇叭。

刚停好车,郭淑芬就打来电话。我说,孩子接到了,你就放心,踏踏实实的去逛街,别操心了。

说完,我直接挂了,不听她唠叨。翻了下手机,有七个未接来电,四个工人打来的,苗木商打了三个,全他妈要钱的。

见到我,妮妮似乎不太高兴。

她说,妈妈呢?她怎么不来接我。我接过书包,牵着她往外走,人太多了,蚂蚁搬家一样。

我说,妈妈逛街去了,晚上我们爷俩去吃肯德基。她停下来,说,你怎么那么晚才来,我都等得累死了。

说完,嘴巴翘起来,是不是被狐狸精勾住了?

我吓得一激灵,看看周边,并没人留意听,忙拽着她往外走,走到车旁,蹲下身,扯了扯她的衣角,我说:“妮妮,刚才的话谁跟你说的啊?”

她说:“妈妈啊,妈妈说你被狐狸精勾了魂。”

我感觉一团火从肚子里往上窜,快到嗓子眼了,忙吸了口气,我说,妈妈跟谁说的啊?

妮妮说:“杰尼叔叔,爸爸,狐狸精是什么呀?”

我说:“小孩子,不该问的别问。”

我知道这个杰尼,健身房教练,一棒子肌肉疙瘩。前不久,郭淑芬办了个健身卡,时不时去练瑜伽。有次大雨,我开车接她,当时,就是这个杰尼,掐着她的臀大肌,在给她做形体矫正。

吃肯德基的时候,苗木商又打电话过来,我想了想,接了。

对方很客气,说猜就知道我在忙,我说刚在工地,太吵了,没听到电话。他说没事,随后问起那两车苗木款。我说,我也在等款,工程款到账立马给。他语气急促起来,说,那不行啊,工程款是按项目走,我们苗木款可是现结的,当时,您说好进场就结账,第一车进场,您说再拉一车,两车一起结;第二车到了,您又说财务出差了,回来结账。这都过去快一个月了,现在您无论如何给结算一下。

我不耐烦。我说,你让我缓两天,这几天资金紧张。他说谁资金不紧张啊,我一个卖苗的,不紧张我能催您吗?

我直接把电话摁了。刚放下手机,屏幕马上又亮起来,栽树工强子打来的,我不想接。妮妮看见手机在闪,说,爸爸,你怎么不接电话啊?我有些无奈,说,接,这就接。

接通电话,我没听电话里头说什么,直接对电话讲,工资过两天发,一定发,你们再等等。说完,又直接摁了,再次放下手机,想了想,又把手机翻个身,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

我很快吃完,看着妮妮, 她正在吃汉堡,把白菜叶子抽出来,一片一片塞进嘴里。我问她,这样吃会不会更香一点?她说,更好玩,叶子沙沙响。

我翻过手机,又是三个未接电话,全是强子打的,还发来一条短信。我点开,“田老二,我老娘明天手术,今晚必须给我钱,到你家楼下了,你别想躲。”

我直接划开,点开微信,找到郭淑芬,打字:“你说谁被狐狸精迷住了?”,想了想,删除了,气还是不顺,又打“你是不是跟杰尼在一起?”,还是删除,再打“回家的时候,别走大门,走地下车库。”然后,点击发送。

想起杰尼掐她臀大肌的场景,一阵心烦意乱。

两月前,大明给我电话,他是我老乡,工程绘图员,我经常找他绘图,有合适的项目,他也给我介绍,一来二去熟了。他说认识一朋友,项目经理,能够拿下一个绿化项目,私企,工程也不大,300来万。单价利润比一般的高,问我有没兴趣做。我问了下工期、工程进度,感觉还可以,就约详谈。

两天后,大明来公司。一起过来一位三十左右的女子,化淡妆,五官精致,典型的南方女人。戴黑框眼镜,顾盼传神,透出别样的美。

这就是胡总,简单寒暄后,胡总介绍了工程细节,言辞简洁、干练,不用保证金,签合同预付20%,月进度付款85%,工期三个月。我看了总承包合同、分包合同,都没问题,手续证件也都齐全,感觉可以做。需要垫付部分工资,好在工期短,可以接受,便答应做。

然后,聊起居间费,按照行规,大明这给一万够了。我直接问胡总,你要多少?胡总也干脆,伸出五根手指,说,这个数,并且说,她本人就是项目经理,合作起来更简单。我说没问题,预付款到位立刻转账。我话刚说完,她当即掏出合同,相当利落,说,今天咱把合同签了,明天我安排款,一切就有劳田哥了。随后签字、盖章、摁手印。

她字写得相当漂亮,“胡春芳”。我念她名字,她说,可以叫我阿芳。

第三天,预付款60万打到了账上,我请胡总大明胡吃海喝一顿,把居间费转给他们,皆大欢喜。随后,联系苗木进场,招聘工人,进展相当顺利。胡总负责项目跟进,不是和我研究图纸,就是一起在施工现场,经常忙到深夜,很快熟络起来,她一口一个田哥的叫,我听着顺耳,应得也干脆,更欣赏她雷厉风行的作派。

郭淑芬看我们天天黏在一起,说话开始阴阳怪气,我忙着工期,懒得理她。

随着项目推进,预付款用得七七八八,逐渐垫支,按总工程款300万算,三个月工期,除去预付款,首月需垫40来万。这个我有准备,只要首月工程款到账,一切都顺了。

转眼到月底,我就让财务做好报表,亲手交给胡总,跟她说,帮催催,哥等着款下锅呢。她说没问题,一切交她身上。

一星期后,再问她时,她说资金总公司还没批,要我再等等,这一等就是半个月。这半月,她开始极少来工地,经常找不到人,我感觉不对劲,催得她紧了,她开始不耐烦,说,哎呀!你放心,亏不了你,后面有好活先给你干,资金先缓一下。语气、神态完全变了一个人。

次月底,总算付了首月50%工程款,勉强够垫付的工资,可这个月我又垫了30万进去,是我所有的积蓄,以及房产抵押的钱,已经没钱可垫,拖欠工资和苗木款越来越多,头皮发麻,火气火燎地找她。每次,她都有不同的理由搪塞,不是这个月资金紧张,就是正在走流程,要么就是我一个一个办,总得要几天吧。这次倒是答应得爽快,说下午到公司就给,立马给,结果等了两小时,电话不接了。

正想得入神,郭淑芬发来视频,奇怪她怎么这个时候打过来,让妮妮接通了,她冲着手机喊,妈妈,我在吃叶子。

我说,不是叶子,是青菜。

她说,就是叶子,我是爱吃叶子的蚕宝宝。

我说什么狗屁蚕宝宝,赶紧吃,吃完回去。抢过手机,问郭淑芬什么事,却看她站在自家楼下,强子站她身边。

她让我赶紧回来,强子堵着,不让她上楼。我想骂她怎么不看短信,没骂出口,急忙结账回去。

一路上,想怎么跟强子说,越想越一地鸡毛。

见了强子,我让她们娘俩先上楼。

然后,拉强子在小区转了半圈,找了个石凳子坐下。它被暴晒了一天,天虽已晚,还是烫屁股。

我跟强子说,我没有钱了,之前一直垫资,工程款再不下来,我就得破产。

强子回得干脆,说,我管你破不破产,我给你做工,你给我工钱,在不在理?

我说,在理。

强子又说,你拖欠工资,我管你要账,在不在理?

我说,在理。

强子说,我老娘明天手术,作为儿子,我必须拿到钱,给她做手术,在不在理?

我说,在理。您孝顺。

强子说,既然在理,那你给钱啊。

我说,没钱,项目款到账,才有钱。

强子说,操,当我傻啊,逼急了我啥事都干得出来。

我说,你就是砍了我,我也没钱,你得问胡总,工程款都被她压着,这是她电话,你管她要,别一个人问,得工友们一起打电话,一起问她要。

我把电话发给他,强子将信将疑,问我管不管用。我说管不管用试了才知道,反正我没钱,甲方最怕就是工人闹事,兴许管用。

我一不做,二不休,当着强子的面,又打电话给苗木商,让他也去管胡总要钱。看这情景,强子也不再怀疑,拍拍屁股走了。

我叮嘱务必联合工友们一起打,打电话的人越多,越管用。强子走后,我坐着抽了颗烟,夜风一吹,顿时神清气爽,他娘的,早就该这么干了,想着她被电话轰炸气急败坏的样子,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回到家,郭淑芬在客厅守着,一边泡脚一边看电视,看我开门进来,问我刚才怎么回事,我说都解决了。她说是不是狐狸精不给钱,我说什么狐狸精,你以后别当着孩子面乱说话。

她突然把水盆踢到,洗脚水流了一地。她赤脚站在地板上,像只发狂的母狮,说,为了这个狐狸精,你把房子都给贷了。

我气急,说,是不是杰尼把你给甩了,那么早回来找我撒气!

说完,摔门而出。

我无处可去,出了小区,盲目地往前走。道路两旁种了一排芒果树,正熟着,不时看见掉落的芒果,摔得稀烂、黄不拉稀,像粪便。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脚下一滑,踩在芒果上了,恰好下坡,摔一跤,直接滚了下去,跌进草丛里。

半天,我恍惚爬起,脑袋生疼。只见月光清凉如水,眼前一片青翠草坪,一群人围坐着,中间篝火大盛,一长桌旁,郭淑芬正拉着杰尼耳语。

我大怒,正欲走上前细看时,被人一把拉住。我望去,却是老爸,他正在喝酒,桌前一瓶牛栏山,两叠花生米,已喝得脸色坨红。我说,爸,你喝酒,我去宰了他们。他给我满了一杯,说,儿子,陪我先喝三杯酒,喝完再砍也不迟。

我接过酒,一口喝完,一股辛辣之味直上脑门,他抓一把花生米,递过来,让我压压酒气。我问他,这么多年,怎么还是牛栏山,花生米,也不换换。他说,你娘走后,一瓶牛栏山,两叠花生米,这就是我一晚的量,你知道的。我说,开始你总喝多,没少打我,后来,只喝一瓶,好了一些。

他嘿嘿笑了两声,说,儿子怪老子,怨气倒是不小。

我说,说不上怨,也不至于感谢。

他给我又满上一杯,我接过,再次一口喝完。

他说,别那么急,酒得一口一口喝,你有没想过,你过去,砍了他们,事情会怎么发展?

我说,他娘的,我管它怎么发展,我现在只想砍了他们。

他浅酌一口,往嘴里丢两颗花生米,接着说,还记得小时候教你下象棋吗?高明的棋手,纵观全局,走一步看五步;普通棋手,走一步看两步;只有庸手,走一步算一步。

我说,你也没教过几次,一到晚上,你都是喝酒。喝完,倒头便睡。

他说,你打小冲动,只图痛快,不计后果。不过,看你现在应该还不错,买房了?

我说,还可以,这几年赚了点,买了个小三房。

他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钱财难寻,散也容易,每一步,都得小心谨慎。

我最烦他讲道理,他喜欢用慢条斯理的语气,跟我讲各种道理,徐徐道来,没完没了。于是,劝他喝酒,只有喝酒,才能让他嘴巴闭上。

他说,还记得那晚的蚕吗?

我说,什么蚕?

他说,有一年,我学着养蚕,成本小,操作简单,就买了一批,起早摸黑、小心侍候。那时,我少有的认真。

我说,有那么点印象。

他说,你也喜欢它们,爱看它们吃桑叶,听沙沙沙的声音。有一次,我喝多了,你给它们吃沾了露水的桑叶,最后拉肚子,拉得整个房间绿油油的,全死光了。你知道沾露水的桑叶,蚕不能吃,还是给它们吃了,只为了听沙沙沙。

我说,你打得我走路瘸了两月,废老大劲,才矫正过来。

他说,还有一次,你大学毕业,国家不分配工作了,我劝你考公务员,你也争气,给考上了。可你不去,去了南方。

我说,活法不同,我讨厌按部就班。

他说,最近一次,你谈恋爱了,我很高兴。郭淑芬是城里女人,嫌弃乡下,不愿嫁过来,要你嫁城里,你不听我劝阻,跟着她一去不回,直到我死。

我说,你死赖不上我,你喝酒喝死的。

他说,儿啊,为父是教你下棋呢,走一步看五步。

我说,下啥棋,来喝酒。喝完这杯,已是三杯,我这就去砍了他们。

他说,小子,就你这火爆脾气,迟早得吃大亏,记住,不要在冲动时做任何决定。

说完,他端起花生米就走,嘿嘿笑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时,人群没有了,篝火也没有了,只剩下月凉如水,虫鸣唧唧。

手机突然亮了,一条未读信息,胡春芳发来的,就两字,“谢谢”,还有一串笑脸。     

我被这笑脸瘆得慌,忙打电话给强子,问怎么回事,他说,胡总明天给工人发领工资,一次结清。我又打电话给苗木商,他说,胡总明天去苗木场结清费用,并再要两车货,给现金。

我一下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小区的石凳上,路灯昏黄,一群蚊子正围攻着灯泡。 夜风徐来,一阵阵发凉。


三:王小五

我心里默念:要死卵朝天,甩出一对黑桃Q。他们三个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出牌,这把我乐坏了,丢出最后一张梅花5,把桌上的钱往怀里搂,十块二十的零钱,足有五百多。

因为疫情,最近店里没啥客人,不忙的时候,我们就在休息室打牌。前几天,我手气欠佳,输了不少,今天半小时赢了1000多,简直开挂了。

“小五,你小子得请客啊,赢那么多。”胖子今晚输最惨,我赢一千,起码有七百是他奉献的。

“没问题,胖爷,下班撸串,叫上榛子,哥几个都来啊!”我心情大好,有几天没看见榛子这骚妮子了,就琢磨让胖爷一起喊上。

“五哥,你怕是还不知道吧,榛子走啦!” 小李是新来的学徒,他一边洗牌,一边说,“听说跟的客人,都可以做她爹了”。

“小五,妞你就甭惦记了,别忘了,你是个技师,好好服务客人吧。”胖爷一旁打趣说:“手法到位,说不定也有客人把你包了,哈哈”。

“包你个球,好好说话,还想不想撸串了?”我不知道榛子离开,顿时有点失落,这妞长得怪水灵的,惹人疼。

这种事见怪不怪,我们这地方,跟客人走的姑娘不少,少妇就更多。不是明媒正娶,没哪个客人会娶洗脚城的女人。

她们也不在乎,有钱就成。

我在这两年多,工作轻松,收入也还可以,就是别人问起,比如说,在哪上班,做什么时,有点羞于启齿。一般我会说在商贸城,做技师。懂事的人,就不会再深入,就怕不识趣的,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就尴尬。有次同学聚会,本不想去,吴树仁非拉着。酒过三巡,大家都挺尽兴,我举杯敬酒,班长说得有由头,我说那就祝大家事业有成。突然,有个声音问我在哪里工作,我扭头看去,正是吴树仁。我避无可避,就说在商贸城,他又问什么工作,说完,目不斜视地盯着我。我举杯杵着,硬着头皮说技师,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好不尴尬。吴树仁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般,说,洗脚的啊,那艳福不浅,肯定有不少少妇。我呵呵僵笑,说,有漂亮的一定给你介绍。

去年过年回家,小姑张罗着给我相亲,估计是我妈授意。我见了两个,姑娘们听我说做技师,都找借口匆忙离开。说实话,这挺伤自尊的,后来再介绍时,我死活不见。

我妈无奈,让我换工作,嫌我丢人。我更没好气,说,我一个初中生,还肆业,除了进厂打螺丝,能换什么工作?还不如技师呢,这起码是门手艺,靠手艺吃饭,不寒碜。

说不寒碜,其实吧,干这活自己都嫌弃。可人就是这样,温水煮青蛙,两年都过了,现再去改变,不太现实。洗脚城上班的男人,基本跟我一样,看不到未来,也不去看,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有啤酒喝,有串撸,够了。

“28号,015房上工。”对讲机里传来总台的呼声。

“收到,马上过去!”

总算来活了,我把牌递给一旁观战的小马,起身准备工具箱、毛巾、药包等。

015房在二楼,单人雅间,是店里最好的房,环境清幽,布置相当考究。需要额外收费,平时鲜有客人光顾,偶尔来一个,都是点漂亮的女技师。两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被015的客人呼叫,心生好奇,琢磨是哪位老客户,不觉已到门前。

“您好!技师,请问可以进来吗?”

“请进!”

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推门进去。屋内,淡淡的檀香味,灯光昏暗,一个女人在玩手机,屏幕照得她脸色煞白,整个人陷进靠椅里。

“您好!28号技师很高兴为您服务!”

我放下工具箱,跟她打招呼。她约莫四十来岁,姿容姣好,齐肩大卷发,我一时想不起有这么个客户。

“你有多高兴!”

她微笑着,眼神狡黠地看我。

我配合着她,说,  “非常高兴!”

“你高兴得太早了,出去,换个女技师进来。”话没说完,她自己忍不住先笑出声。笑声清脆,有跟她年龄不相符的孩子气。

我说:“姐,段子拍好了?我去给您打水,您需要什么药水呢,我们这里免费的药水有盐、醋、牛奶、艾草。”

“哈哈!还挺懂得配合的嘛,你就用祛湿的中药水吧。”

打水间歇,我问总台啥情况,回说是客人特意点的28号。很显然,她见过我,我搜肠刮肚,还是没印象,服务过的客人,肯定有记忆,怎么就想不起来呢?这可真奇怪。

“您好,贵宾!现在为您起钟,您看这水温还合适吗?”我放好足浴桶,去门后刷了上钟卡,蹲下身帮她脱鞋、脱袜子,靠墙边放好,忍不住问她:

“姐,您是之前来过吗?”

“你仔细看看。”

她坐起身,脚尖试了水温,感觉合适后,整双脚放了进去,然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想起来没有?”

我抬头看她, 她五官相当精致,鼻子秀挺,嘴唇小,但很圆润,像是纹过。皮肤水润洁白,保养得很好。眼睛尤其漂亮,眉毛弯弯的,像随时都在微笑。

“姐,别卖关子了,您这么漂亮,我见过的话,一眼就能认出来。”我依然想不起来,让她躺下,给她按摩肩颈。

“姐,力量合适吗?”她很瘦,肩膀上全是骨头,轻轻一按就要散架一样。

“稍微轻点,你太大劲了。看来,你是真忘了。”她应该是觉得疼,扭了扭肩,接着说:“麋鹿酒吧”。

我一下想起来,年前休假,和同事去麋鹿酒吧玩,出来看见一个女人喝多了,瘫坐路边,问她住哪里,也回答不上来,我怕不安全,就把她带到了足疗店。当时,我也喝得差不多了,没留意长相,找个空房安顿好,就回宿舍了。

“原来是您啊,姐!那您可得谢我,要不是我,您估计得被人捡尸了。”我仔细端详她,沉静温柔,实在无法把醉酒的女人跟她联系在一起。

“我醒来发现睡在足疗店,还被人脱了外套,以为遭非礼了呢。”她笑着说,“后来,问前台才知道是你把我送过来。”

“姐,您怎么喝那么醉啊?还一个人,问住哪里都不知道,太危险了。”我扶她坐起来,给她按背,她肩胛骨周边淤堵严重,按上去咯吱咯吱响。

“你觉得一个女人,独自半夜买醉,能因为什么?”

“失恋了?还是老公出轨了?”我试探着问她。

“别瞎猜了,背上那里很痛,帮我多按按,对,就是那里。”

我给她慢慢疏通,但她完全不受力,力道稍大,她肩膀就忍不住收缩,肌肉绷紧。我让她放轻松,不要发力对抗,并没有太大效果。按一会,我让她躺下,调整好靠背高度,然后,我搬个凳子坐下,给她洗脚。

“你怎么想到送我到这里来?”她好奇地问我。

“我问您住哪,您又不回答,喝醉了,留您在那也不安全,只好带到店里来了,我可没钱给您开房。”我一边给她捏脚一边说,“打车费您得给我报销,还有服务费,脱您外套老费劲了。"

“你肯定趁机揩油了吧。”

“我是那种人吗?” 她右脚肚子上有道深褐色的伤疤,我问她,“姐,您脚这是怎么伤的啊?疤痕挺大的。”

“哦,那疤啊,在工地不小心被钢筋划到了,没多大事。”

“穿短裙就不方便,姐,我们有个药,祛疤效果特别好,您要不要试试?” 我给她推销的那种药膏,具体效果不得而知,利润挺高,卖一盒提成有200多。

“你们是不是有业绩任务啊?每个月要卖多少产品什么的?”她本能地抗拒,应是比较反感被推销,语气不是很友好,看得出来,这是个比较强势的女人。

“没有,姐,不是这样的,我是看到这伤疤,觉得怪可惜的,像您这么漂亮,要是这疤祛除了,就完美了。”我故意转移话题,说:“您是做房地产开发吗,需要经常跑工地?”

“园林绿化,给房地产服务的,这都是些粗活,女人干不来,我负责统筹,做项目经理。”

“一看您就是女强人,您要不说,真一点看不出来,您就是那晚喝醉的女人,差别太大了。”我揶揄她,说,“姐,您不知道那晚您多糗,摊坐在路边,头都抬不起来。”

她咯咯笑着说:“我可没醉,我那是在等意中人领我回家,你倒好,把我往洗脚城带,坏我好事。”

“姐,您这可就不厚道了,不感谢不说,还倒打一耙,看来这人啊,还是少做好人好事。”

洗好脚后,我给她捏大腿,她大腿修长、饱满结实。沿着大腿根往下,我用拇指使劲捏着,偶尔敲两下,其实这按摩也没啥手法,就是瞎按。她闭着眼,靠在靠椅上,睫毛轻微抖动,身上散发出淡淡香气,呼吸略微急促,估计忍着痛。

“你谈女朋友没有啊?”她突然感慨说:“做你女朋友还挺有福气的,可以享受专业按摩。”

“姐,您别开玩笑了,哪有女人看得上我啊,我们这种工作,不可能有女人喜欢的。”我叹了口气,接着说:“现在社会很现实的,男人找女朋友,除了工作必须体面,关键还得有钱。我什么都没有。”

“其实,有钱又怎样?开不开心跟钱没太多关系,你还小,才会觉得有钱就有一切,等你长大了,就知道钱买不来婚姻,更买不来快乐。”

她欠了欠身,说水凉了,示意加热水,让我重新给她按脚底,说:“那天喝醉酒,不是失恋,只是难过,想喝醉而已。一个人久了,就会这样,突然有一天特别脆弱。”

“您这么优秀,还没有结婚吗?那一定是眼光太高了,很难有让您看得上眼的男人。”

“年轻时候,我跟你一样,以为有钱就有一切,一心只顾事业。什么感情啊、家庭啊,都可以为这个让步,错过了太多,留下不少遗憾。”说话时,她声音低沉沙哑,似乎有些失落。

“有什么好遗憾的,我要事业有成,像您这么有钱的话,就不用担心找不到老婆了。”一边说,我手上不停,按捏涌泉穴时,她痛得呻吟,我问她是不是经常失眠眠、爱做梦,她说是,我说这是肾虚,得补肾。

她笑着问,女人也有肾啊?接着说: “以前太拼了,加班再正常不过,基本每天加班,有时候为了一个工程,各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肾亏才怪。”

“不管怎样,您毕竟成功了啊!不像我,一点希望都没有。”

“希望是自己给的,我刚出来时,做着比这还卑贱的工作,当时的男朋友说我跟做鸡一样。”她停了一会,似乎回忆起什么,幽幽地说:“你知道那得多伤心吗?后来,我再有没谈过,对男人只剩失望。一心想赚钱,不择手段的赚钱,钱给我的安全感,男人给不了。”

“姐,我也想赚钱,想出人头地,可没文化,没技术,我能怎么办,只能做技师,连自己父母都嫌弃。”

“出人头地靠的不仅是文化和技术,更需要放下身段和面子,为达目的,做任何你讨厌的事情。比如说,刚才想推销祛斑药,还想让我补肾,那你得迎合我,想方设法让我买单,而不是我一拒绝,你就放弃。”她坐起身来,睁开眼,上下打量我,说:“你应该也是农村出身,没依没靠,自己不努力,你还能指望谁?没文化,没技术,你可以学,只要坚持,努力,肯定可以改变,怨天尤人改变不了任何。”

她情绪有点激动,我被她直接戳破心思,一时无言以对,沉默地捏脚。她说得对,一直以来,我没想过努力改变自己,只是怨天尤人。

“怪闷的,要不你放首歌吧?”可能是觉得气氛尴尬,过了一会,她提议放首歌。

“姐,您想听什么歌?”

“你随便放吧,平时我也很少听歌。”

我起身洗手,给她倒了杯柠檬水,房里有家庭影院,我选了陈奕迅最近很火的《孤勇者》。没放两句,她就嫌太吵,我问她想听啥,她说,以前喜欢听梅艳芳,现在只想听点轻音乐。

我想了想,选了班得瑞《寂静山林》。

我们没有再说话,听着音乐,鸟鸣声、流水声、风声在身边流淌,像置身于清晨的丛林。过了许久,她像从睡梦中醒来,轻声说:  “其实,我们都不了解自己,曾经以为想要的,拼了命努力,得到时却发现错了。”她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说,“可怕的是,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姐,你们文化人,总想太多,我们就比较简单,赚够钱,娶媳妇生孩子,简简单单,就是幸福。”

“那姐问你,你在这上班,能赚够钱吗?”

“不能。”

“能娶到媳妇吗?”

“不能。”

她拿出手机,翻了好一会,说,我给你读首诗吧:

溺(二)

                ——罗小四

想来支香烟吗,青春牌的要不?

点上吧!深吸一口浓密的忧愁

燃烧的那是什么?青春

一截烟灰落在心口

炸得粉碎


阳光是耀眼的毒

每一个孩子都生活在毒网下

空气中流窜

烤焦的皮肤香味

溺,为何太阳会是绿色


绿色的影子尾随我

阳光驱使它寸步不离

东冲西突无处逃逸

白天如此漫长

溺,为何太阳还不下山


烟蒂散落一地

雾弥漫整个房间的潮湿

阳光透过窗帘

顺着脸颊流在桌面上

溺,燃尽的为何会是青春 ?


“姐,您声音真好听,就是我读书少,完全听不懂,您可以给我讲讲吗?”

她没有回答我,把手机放在胸前,双手轻握着,扭头睡去,头发遮住了一半脸。手机屏幕亮一会,突然暗了下去。

我想,或许明天该换个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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