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风尘之误
朱熹浙东赈灾时,六劾台州知州唐仲友,此案扯出一个才色俱佳的营妓严蕊。经过几百年的文人笔墨渲染,生出各种不同版本的风尘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朱熹被抹上了最“黑”的料。
一
淳熙九年(1182)七月,提举浙东常平茶盐公事的朱熹,在视察台州的路上,遇见台州逃难的灾民。一问之下,知道唐仲友不顾灾荒、急逼督税的不法行为。
唐仲友是浙江金华人,与宰相王淮同乡,唐的弟妻是王淮的胞妹。当时,唐仲友在学术上有一定的知名度,其为学驳杂,重实用功利,不合于朱熹所认同的“义大于利、重义忘利”的儒学原则。
嫉恶如仇的朱熹,并不畏惧王淮与唐仲友的关系,于十九日向朝廷上了奏劾唐仲友的第一状,秉报“知台州唐仲友催督税租,委是刻急……急于星火,民不聊生。”
二十一日,朱熹来到台州上虞(今绍兴市上虞区),当日拦道投状的百姓达700多人,哭诉官吏不顾灾情、横征暴敛,朱熹感到非常震惊。
二十三日,朱熹终于见到了唐仲友。一番交流,朱熹进一步掌握实情。在灾荒面前,虽然唐仲友表面上也有“发粟赈济”之举,但事实上他并不关心百姓死活,为完成朝廷下达的夏税任务,他委派人员坐镇各县催督,一些百姓因纳税而沦为灾民,出现了台州灾民扶老携幼外出逃荒的惨景。
朱熹赶忙向朝廷上了一道奏折,一面请求朝廷减免台州租税,拨款兴修水利,一面揭露唐仲友灾荒中刻急催督租税的罪行。
二十七日,经过几日了解,朱熹比较全面地了解唐仲友不法行为。唐仲友可谓是有才无德的人,他一面在四处树立政绩,一面在暗中做着肮脏的勾当。比如,他在及时完成朝廷下达税赋任务的同时,暗中侵吞公钱、中饱私囊;他用建造中津桥树立“政绩”,也用此桥设卡收税,拦截过往轿船,三日一放;他包养营妓严蕊,暗中通过严蕊收受贿赂。
朱熹上了奏劾唐仲友第三状,劾状一共多达二十四条,全面揭露唐仲友残民、贪污、结党、淫恶四大罪行。
可是朱熹的三封奏折全都到不了宋孝宗手上,被宰相王淮扣压了下来。王淮还暗中给唐仲友报信,唐感到了恐慌,为消灭证据,将台州公库簿历藏匿销毁,将严蕊送到黄岩老家躲藏。
朱熹查到了部分库簿,发现唐仲友在淳熙八年二月至九年四月,共贪污白银近三万两。八月八日,朱熹奋笔疾书,进一步揭露唐仲友的不法行为,并将矛头指向朝中大臣。朱熹在奏折中写道:“臣窃见仲友本贯婺州,近为侍御史论荐,又其支党有是近臣亲属者,致臣三奏,跨涉两旬,未奉进止。”
二
王淮收到朱熹第四章奏折,知道纸包不住火,但他玩了一招避重就轻,只拿朱熹的第一状和唐仲友的自辩状送给宋孝宗。宋孝宗看完后咨询王淮意见,王淮乘机说,唐为苏学,朱为程学,二人之间只是“秀才争闲气”罢了。宋孝宗那去理会“秀才争闲气”的事,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王淮见宋孝宗不再过问,心中一块石头才落了下来。但他觉得如果再让朱熹呆在浙东,会引火烧身。他想到之前已举荐唐仲友为提点江西刑狱公事,干脆改由朱熹担任吧,这样可以进一步制造两人相争的假象。
唐仲友从王淮处得到内部消息,胆子又大了起来。他命人冲入州司理院,大打出手,将朱熹提审的相关涉案人员全部带走。并反诬朱熹“搜捉轿担,惊怖弟妇王氏,心疾甚危。”
面对唐仲友的嚣张气焰,朱熹于八月十日上了奏劾唐仲友的第五状,直接指陈从朝中宰相而下到台州大小官吏,上下勾结,狼狈为奸,提出要么将唐仲友“早赐罢黜,付之典狱,根勘行遣,以谢台州之民”,要么“议臣之罪,重置典宪,以谢仲友之党,臣不胜幸甚。”从这一状中,可以看出朱熹已经抱定了为正义献身的准备和决心。
朱熹还是低估了王淮的手段,王淮已经为唐仲友全身而退布好了局。王淮先是于八月十四日以朝廷名义下令唐仲友一案由浙西提刑处理,命朱熹离开台州继续赈灾。又于十七日免去唐仲友江西提刑新职,并于十八日改任朱熹为江西提刑,彻底斩断朱熹跟浙东的联系。
八月十八日,朱熹接到要他离开台州的命令后,无奈只能将唐仲友一案交由浙西提刑,起身离开台州。他并不知道,这天改任他为江西提刑的命令也已上路了。
九月四日,四处视察灾情的朱熹,风闻改除江西提刑的命令也在四处找他。朱熹明白了王淮的骗局,赶在朝命下达之前,上了奏劾唐仲友的第六状,集中揭露唐仲友贪污偷盗和伪造官会两大罪行。然而,在王淮这一保护网面前,这一状必定只是几张废纸。
十二日,朱熹接到了改任江西提刑的朝命,王淮为他奏劾唐仲友一案画下了终止符。朱熹愤而请祠,打道回到崇安五夫。
三
朱唐交奏一案到此本该结束,只是这事后来又扯出一桩风流韵事来,故事的主角就是朱唐一案中的营妓严蕊。
营妓最早始于春秋战国时期,为慰籍军士而设,到汉代形成制度。唐代将罪民、战俘等群体的妻女及其后代列入乐籍,使之成为声色娱人的群体,也就是所谓的营妓,才女薛涛就是一名营妓。宋代营妓制度继承唐代,但比唐代更进步,为防止官员玩弄营妓,禁止官员与营妓之间发生任何的性行为。这样营妓更注重才艺修养,以抬高身价尊严,碰上好人家,还可帮忙脱籍从良。
但制度并不是对所有人都管用,尤其是唐仲友这类胆大妄为的官员。唐仲友贪恋营妓严蕊才色,暗中将其包养,又怕脱离掌控,不肯为其脱籍。严蕊摆脱不了被玩弄的命运,亦自甘堕落,依靠“枕边风”与唐仲友共敛钱财。
这本来是一对肮脏的男女,可文人大都有个德性,喜欢美化妓女,更何况是色艺俱佳的营妓,更是大力吹棒。王安石熙宁变法时,为提高官办酒肆收入,命营妓坐肆作乐。男人那经得起这般诱惑,酒肆生意自然红火,王安石对销售业绩靠前的营妓也大加褒奖。
翻开宋词选,录有严蕊的一首《卜算子》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就是凭着这首词,严蕊获得众多文人的关爱,将其塑造成一位敢爱敢恨的女子,顺手帮唐仲友翻案,反手将朱熹打倒。
第一个别有用心之人是洪迈,他在著作《夷坚志庚》中,将严蕊美化成在朱熹严刑拷打之下,仍不肯诬陷唐仲友的贞女;并编造岳飞之子岳霖任浙西提刑,爱严蕊之才,将其释放并脱籍从良。
事实上朱唐一案发生时,唐仲友将严蕊偷偷藏在黄岩。后朱熹移文将严蕊收监在黄岩,而朱熹一直在台州,又何来朱熹严刑拷打严蕊之事?再者,岳霖淳熙年间未出任过浙西提刑一职,更何况岳霖与同主张抗金的朱熹、张栻都是好友,岳霖女婿陈址还是朱熹的门生,岳霖怎有可能去翻唐仲友的案。
洪迈与朱熹两人,不仅在学术上分歧,更是在道德上对立。洪迈主修国史时,肆意篡改历史,朱熹曾对此进行批评。洪迈使金时,曾下跪求生,为主张抗金的朱熹所不齿。朱熹在陈俊卿的墓志铭中,斥责洪迈为奸佞小人,这样的墓志铭古今少有。
洪迈在创作《夷坚志庚》时,朱熹遭庆元党禁迫害,已不能发声。这时,洪迈借机对朱熹进行抹黑,既能做到,也易理解。
洪迈之后,南宋文人周密,依据《夷坚志庚》记载,在其著作《齐东野语》中对严蕊进一步美化。到了明朝,理学上升为官方思想。抬得高了,反而令一些文人生厌,凌濛初在《二刻拍案惊奇》中,用《硬勘案大儒争闲气,甘受刑侠女著芳名》为题,又大肆渲染一通。故事情节光看题目可知大概,这里不再赘言。
世人往往喜文学作品,而不喜历史考证。受这些文学作品影响,朱熹假道学、伪君子的形象深入一部分人的心里。近代黄梅戏《朱熹与丽娘》,生造出一个严蕊女儿胡丽娘,为复仇朱熹最终爱上朱熹的荒唐事。当代著名作家刘湘如,又创作了长篇小说《风尘误》,在这部作品里,严蕊成了以“情理”对抗“天理”的才女、烈女、奇女,朱熹倒成了以“兽欲”对抗“人欲”的小人、酷吏、权奸。
唉,怎一个误字了得。
(未完等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