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山之石 天生反骨山之石 5月4日
太平厅上的日子好像总是要比佘家庄里的过得快一些。1917年春,15岁的家秉以优秀的成绩保入了本校4年制中学。作为奖励,立泽从上海的洋货埠头捎过去一辆脚踏车。
和男女同校的高等小学四年不同,小琼华则去了城北的女子中学第二部学习商业课程。这女子学校由西洋教会和地方乡绅名流共同捐助,不再学普通学制课程,设“农学”、“商学”两个科目,规模甚小。
自1912年以来,太平厅上新式的风气是愈发浓烈起来了。钱掌柜对那小琼华要去女子学堂竞无多少阻拦,亲自去城北觅了一处清闲的院子,又从屋里头选了两个手脚利索的妈子(年长的女佣)跟着过去服侍。再想着三天两日的街上有些闹事的名堂(事件、名目),便给脚夫长足了工钱,求个接送的尽心。
黄昏时分,天色阴沉,码头上的船只早早地靠岸,拴上缆绳躲避风浪。伴着远处轰隆的雷鸣,乌云很快黑压压卷到了头顶。狂风把路边店铺的幌旗吹出了尖锐的嘶鸣时,豆大的雨珠子噼噼啪啪砸下来打得人脸疼。
看着眼前顶着风蹬车的少年,一向豁达的钱掌柜心里头不免多了感慨,“时间好像总是偏爱着这个娃儿。短短几年光景(时间),个子窜得比他父亲还要高出半头,肤色带着平原地区特有的瓷器般的温润质感,五官立体。那眼里偶不经意流露出的目光,时常到让自己这个把了几十年码头的人也瞧不出深浅。”
一道道闪电从远处的天空划过,路边的檐廊挂出了成片的水帘,车轮子卷着地面的积水溅到半膝,少年的脚下却依旧坚定流畅。“这是个见恩生情(知恩图报)的孩子,平日里得空,屋里的活儿总归是想着去搭把手;兹要是碰上个刮风下雨的,默不作声夹把伞就往这码头上来迎;偶尔要是有个烦心的事,实在憋不住对着吐出口来,这灵玲剔透的竞常能给出些章程(主意,意见)来。”
雨柱子从脖领口灌进来一阵凉意,后车架子上的钱掌柜总算是回过神来,紧接着又扯着嘴角忍不住一番自嘲,“人还真总是个贪心的怪物,那佘家庄究竟是有着怎样的风水,走近去的总能交了人心。平日里眼高过天的琼华丫头去了两次后,再回这太平厅的屋里便刁钻得哪里都不习惯,开口闭口‘佘家庄里头好’。居然惹得自己这把年岁的心里头生起了要去一探究竟的痒意,和幼年渴望跟娘走亲戚时一般迫切……”
雨后的清晨,太平厅的空气里少了江风卷携的泥腥,弥漫着丁香花别样的芬芳。脚踏车的铃铛响过街头巷尾,眼前一辆辆黄包车往来穿梭。少年弯腰从每一辆车顶篷的缝隙处望过去,却再不见那欢快起舞的绢花儿。
学堂里的芍药花开了又谢,音乐教室里弹琴的也换成个穿白西装的男先生,礼堂里举办的活动变得频繁起来,鸟雀儿依旧爱在高耸的雪松上筑巢……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仿佛昨日还在耳畔回荡,可那一双拉着袖的,扯着襟的小手呢?
不远处教堂的西洋钟响过四下,“咚、咚、咚、咚”,缠绵幽长。那盘恒北去的信鸽呀,难不成你也知“惆怅孤帆、淡月微云”?
河道边柳枝儿随风摆动,葱翠如墨,两只黄鹂鸟树梢头顾盼和鸣。水面上浪花儿搅得残阳碎了,点点火红的鳞光烁得人眯了眼。北方的天空云霞铺出来粉红的、鹅黄的、橙亮的、浅紫的……今天的她,又会是着的哪一种颜色呢?
屋子里上(燃)了灯火,桔黄的火焰儿在窗纸上簇动。池子里的荷叶微卷了边儿,亭亭的玉杆儿顶着花尖尖俏出水面,碧波荡得人心起了涟漪。少年倚在凉亭的青石柱上半寐了,往来的脚步匆匆地、缓缓地、悠闲地……此刻城北的院落里,应着火焰儿簇动的鼓点节奏,那一双像雀儿般轻灵的脚下又该踩出了多少欢快!
月光从墙角老槐树的枝桠间泻进来,轻薄的雾气晕了檐廊的影象。隐约几声狗吠得巷深,夜色便更显了沉静。主屋房里的灯还未熄灭,钱掌柜指尖上的算珠子半天没了响动。屋里的女人瞧着古怪,“这些天是怎了,码头出了烦心的事?”
“你瞧着家秉那孩(a,发阳声)儿怎样?”钱掌柜反问一句。
“那还用说,样貌、人品都是上流的,你没见琼华那难缠的丫头整天跟在屁股后头转!这去城北半月了,屋子里少了闹腾的,还真想得慌!”女人把连日里的思念吐露出来,忽略了钱掌柜话里的意思。
“家秉这孩儿叫我心里头生了稀罕,若是个平常的人家到可招进门来和思霏凑在一起!”心里话一旦溜出了口,钱掌柜立刻觉得舒坦多了。
女人总算凝过神来(明白),“人几代的个金疙瘩宝贝,你裹了整个码头也换不来。我平日瞧着也是欢喜得紧(喜欢得厉害),正想着撕下面皮子(不顾脸面)托那船上人(船老大)去佘家庄探探口风。琼华那丫头去过两次,回来听着该是讨了人欢心的!”
钱掌柜愣住了,眨眼的功夫又连连摇头,“佘家庄不是这江心码头,思霏稳重,手上的活儿也精致。琼华这孩子的脾性也不见有个收敛,去人家里头玩上几天还得行!这远的水路,长久地叫我怎么能放心哩!”
女人嗤的一声笑了,“别人家偏心个男娃儿还有得讲(说得过去),我看你天天嘴里头嫌弃得狠,实则心里的称杆子老早打到二丫头那边去哩。舍不得就明着说呗,偏要找些歪七拐八(不正当)的理由!”
钱掌柜被戳了个心虚,嘿嘿两声笑着干脆把算盘往里推推,“我琼华平日虽是泼皮乖张了些,眼界见识可不是那些个寻常小子能比得的。将来这码头交到她手上,一准儿错不了!”
……
再说那天月港码头得了船老大话音的仁钰,顾不得去作坊大灶上瞅一眼,便喜得急匆匆回了屋。娘俩商量着寻门称心的亲事已是难得,如今这想都不该想的好事找上门来了,自是要爽快应承着再择个吉日尽了该有的礼数。
仁钰家的跟着欢喜一阵,心里又忍不住犯了忐忑,纠结半天还是开了口,“好事是桩好事,可我想着还是先问了家秉的想法才对。看着他平日里和琼华那丫头能玩到一起,若是钱掌柜舍得……”
“你当是去铺子里选布料呢,”仁钰觉得自家女人的想法可笑,“这哪还容得着咱挑哩!思霏你是没瞧见,长得不比琼华差分毫。小小年纪,沉稳能干,柜子上的帐拎得清爽!玩到一起能有啥,将来过的不还是日子!”
仁钰家的还有些不甘,“家秉心里头的想法我这做娘的是能摸得到一点。人总归是贪了心的,以前那钱掌柜不开口,咱是想也不敢想的。如今,咱能不能索性腆了脸上门,求着能遂了娃的意!”
“小娃儿家的,从哪里来的多点(多少)想法。人家钱掌柜允的是思霏,自是有了考量……”仁钰觉得女人今天好像把往日的分寸丢光了。
……
太平厅的槐花儿开了,城北的小院里弥漫着米糕的甘甜。小琼华扯着妈子的袖子撒娇,“好姆妈,你明儿叫那车夫拉着我去趟(去一次)南边(城中)的学堂。我围墙外瞅一眼普通的中学可有异处,日头挂到树顶保管(证)能回!”
“二小姐除了去看点稀罕的,更是想着要见那家秉少爷吧!”妈子拿话来逗。
少女粉嫩的脸颊立刻抹上了两片红霞,娇艳艳衬着眸子里盈盈浅笑。静静的夜空,亮日子(月亮)羞得躲进了云层,星星也拿轻纱蒙住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