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多年以后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多年之后,故乡变成了地理上一个熟悉的名字,以及现实中日渐生疏的村落,还有记忆中一些不连贯的碎片。那些碎片来自童年,也有的出自年长于我的亲人转述。其中一个是,有一年,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从1980年前后的我们那间老屋门口出来,在院子里站着,许久不说话,转个身又走进屋,走进屋又出来,又进去……他出来进去的身影,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女看在眼里,心里觉得难过,遂放弃了考高中的打算,从此埋头于田地,像个男人一样挑起农事耕作的重担。她上面还有俩姐姐,大姐姐正准备高考,二姐姐是个张海迪那样的小儿麻痹症患者。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最小的妹妹刚上小学一年级。

那个刚进入一年级的人就是我,那个出出进进,寝食不安的中年男人就是父亲。而让父亲苦恼的,是他的孩子尚未成人,我们的祖父母年已古稀,连老带小一大家人要吃饱饭,已经欠了生产队几百块钱。而他当时的工资每月只有七十二元。

另一幕镜头,是因自然灾害的后遗而营养不良,三岁便得了小二瘫的二姐,七岁那年她盘腿坐在门槛上,睁着一双大而清亮的眼睛,羡慕至极地看着放学归来的同龄孩子们。她要求大姐教她课堂学来的新字……又过了七年,她留起来两条过腰的麻花辫。拖着麻花辫的她坐在一个压住膝盖的龟壳状大包边,两手飞梭编织着青州府花边,因为织得快又好,一天能挣一个整劳力的工分。已是少女的她脸庞给粗黑油亮的辫子衬得白皙细腻。天热得很,蝉在树叶深处嘶鸣,让夏日的午后更加酷热难耐。有一天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抄起手边的工具剪刀,把辫子齐跟剪掉,变成了齐耳短发。那条麻花股仍未全部打散的粗黑大辫则递到了路过的货郎手里,换来三块钱,加布票扯来了几尺花布。她亲手给姐姐缝制了一件合身的上衣,让她开学时能体体面面走进高中校园。

……这些事都太久远,发生在我出生之前。即便发生在我出生之后的,也在我视野之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这都是对我成长记忆的反向证明。这些久远的往事在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某次小聚的间隙,听人们谈起,给我一种难以形容的新鲜而有冲击性的影响。我想它们终有一天会出现在我的笔下,成为我某个小说或诗歌中的章节——事实上我已很久写不出一个小说了。但对家族历史的认知,却在这些细节的意外出土中不断更新变化,进入到新的层面。

尤其我跟父亲。青春期的我,某一年的暑假,一个同学把信寄到村委,父亲取回递给我的时候已私自打开。我对他的排斥真是难以形容又难以出口……很多事一转眼都过去了,父亲已去世12年。母亲也老迈了,脑子在真实的往事与诞妄错乱的幻觉间无障碍穿梭。某一个傍晚,丈夫坐在我对面一起吃晚饭,我们就像每一天那样若无其事的闲聊着——我们一直这样闲聊着,是不是知己呢?我说不好,但这么多年,而且还有将来的很多很多年,我们都将如此相濡以沫地陪伴——不知怎么他说起了父亲,他说最后那晚去医院陪父亲(我在家照顾孩子),父亲跟他讲,子女们的现状他大致满意的,你们新房子也住进去了,工作眼下也安稳,只是石头上班有点远,特别冬天往西跑,太冷,实在教我放心不下……直到丈夫答应他,已打算给我买个小车,手里缓一缓就买,他才终于放了心。

这是在我们买了第二辆车两年后,不知怎么老黄忽然想起。而我是在十多年来第一次听他说起。我放下碗转过身去,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不知他有无发现我一直在哭。而我是在父亲去世十一年后才知道他曾经这样关心我,就像世间其他的父亲一样。那个一直被我在心里排斥和抱怨的父亲,在三姐提及的1980年前后在老家门口不断出入坐立难安的父亲,一并丰富了岁月中父亲的形象。如我正在学习的油画,散漫的铺色之后,那些边缘,细节,过渡,色变,不断在模糊的色块轮廓里趋于清晰。而趋于清晰后的画面,是一开始所看不到的。

那么在时间里我们终究做了一些什么呢?我们还是被时光改变着,其实父亲也被时光改变着。这不仅是他在我内心形象的趋于完整,更是我试图通过记忆去溯源的曾经的年代中,他在不同时期可能也会有的不同的表情。在母亲的诉说中,他是一个微笑走进门来的青年学生,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他在球场上奔跑,她在操场边观看,那是他们结婚之初最好的时光。但他在二十六岁,第二个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有了外遇,那个女子只有二十岁,刚毕业,是教音乐的他的同事。1962年二人的来往信件在父亲去世后的2007夏天,一个灰尘覆盖的小木箱中,呈现在他已中年的儿女的眼前。然而一切都只是悲剧的序幕。他们必将为此悲伤。我们被自己出生前的这段爱情所感动。这段爱情差一点就让二姐之后的我们几个不再以现有的物理化学组合方式呈现于这个世界。差一点。正因为差这一点,所以他们必将悲伤。那时的父亲是个怎样的男人?以我在四十岁之后的理解力才明白,那时的父亲决然不同于我后来认知的父亲。曾经的他也像曾经的我一样满怀理想,后来,又像曾经的我一样平庸沉入生活。我以自己后来的经历,去类比年长三十六岁的父亲的经历,是因为我们都只能以自己作为参照来观照众生。

我是在很多年后开始看得见血缘这回事。而在更年轻的时候我看不见这个。在更年轻的时候我怀持的是另一种观念,我将我们看成平行的存在,就像不同的树和草都平行的从地面朝向天空。我们都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我们都已经剔骨还父剔肉还母。我们从精神上来说没有必然交涉的领域。我只去寻找一种更高度的树枝间的交叉。我曾经不忿,因为父亲自私自利不爱我们。我曾经不满,因为他天真幼稚不通世故。我认为他没有尽好一个父亲的义务。我苛刻地忖度他,以一双年轻刻薄而挑剔的眼睛。

是的,刻薄。青春年代我接触了半生不熟的现代意义上的人文理念,教育学,心理学,原生家庭的精神影响,还学了到边到沿的刻薄。我囫囵吞枣杂拌一切,然后以自我为世界的中心,认为自己没有得到更少缺憾的养育,每个家人都难辞其咎的要承担责任。直到2013年的某一个凌晨,我还曾经敲下这样的句子:

一对互相并无感情的夫妇养育着我们,女人的敏感和钝感都达到了极致,而那个男人,他的心并不在此处,他的心四处流浪,或者一生都在牵挂着另一个女人。这就是我们的父母之家,他们互相并不恩爱,由此我们几乎都从未获得真正的幸福,幸福是一种能力,而从成长的源头上我们就缺失了,我们只是活着,活下去,我们都假装幸福就是自己所拥有的生活——由此我几乎从未感激过他们,从未感激过那个来处。

在许多年之后的一个冬夜我忽然在一个小城一间小而凌乱的屋子里回望的时候发生了另一种感慨。我在暖气片隐隐的震动声里醒来,听到另一间屋里丈夫的鼾声,又一间屋里孩子的梦呓。外面是冰冷的冬夜,我蜷缩在被窝里,感到自己在尘世之中还有一个如此安暖的存在而生出感激和满足。

……那些艰难的岁月里他们默默地承受着一切往前走。我的大姐考上了高中,我的从小残疾的二姐剪掉了她光泽粗壮的大辫子,为大姐割了一片花布,裁了一件新衣,让她体体面面地走进新的学校。我的二姐从不到十岁就坐在炕头帮着祖母给家里的老小做鞋,因此我们从来都不缺完整结实的鞋子穿。我的三姐初中毕业就回了家,下大力气干农活,帮助一个中学教师身份的父亲养育下面的弟妹。我的祖母是个走起路来晃晃悠悠的老太,夏天她会晒一大瓦盆的水挨个给我们几个小的清洗。我的母亲忍受一切,看见的和看不见的,懂得的和不能懂得的。大的带着小的,他们都自动肩负了自己的责任,他们不得不团结在一起,每天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经历吵架,欢喜,失望以及互相摩擦带来的烦恼……也许这是另一种力量,这种民间的绵延深厚而难以被看见的力量根基一样构成历史洪流中底层之家铺垫而成的河床。

长大之后的我们都循规蹈矩,或者貌似循规蹈矩地生活。是从第一个姐姐出嫁的那天我们开始流离,从此逐渐的四散,尽管就在同一个县域之中,也还是别无选择地走向它必然四散的命运。从此我知道时间可以修改一切,可以让一个稳如磐石的坐标面向了四面八方。此刻我坐在县城里的家室,构想它的从前,那些从前会如一趟逆行的火车哗哗涌来,它们冲击了我,击溃了漫长的怨望的青春。我想今夜开始一切都会发生一种变化,这种变化来自心灵,来自我对那个故乡之家重新的梳理和定义。在我四十岁的时候。我知道每一个人或许都不曾幸福,那么他们也就没有一定要幸福地带给我心灵营养的责任。

在这些不失刻薄而煞有介事的感叹里,我从未想过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其实在失去那个女人之前,父亲必然是另一个样子。他必然是,如果做了另一种选择,如果我们后边四个孩子再无出生的可能,他会变成另一种样子,就像我,在跟生活和解之后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一样。而我青春期的时候,如果他没有龃龉当年的校长,如果他没有忍无可忍之下的决然出手,而是跟其他老师一样忍气吞声,那么他面对现实的心态,或许不像后来那样逃避和自我欺蒙。他的深刻的改变和被伤害是从一时按捺不住痛快暴揍了那个猥琐阴暗的校长开始的。那时他年届五十,在再也无法忍受的一刻揭竿而起,以其他同仁没有的血性而成大家眼里的英雄,英雄总要付出代价的,如果没有代价和危险又怎配称得上英雄!这个代价不只是校长的报复,他被迫离开校园,失去一个优秀中学教师的身份,这些都是眼看到的,更大的伤害是接下来,在这些变化之后,周边环境慢慢渗透于他的缓慢而无声的磋磨。同事们秘而不宣的表情,心态,所传递过来的既非简单的同情又非轻视或优越,一种更复杂的世俗心理所带来的对于自己行为的怀疑和自伤,家人的不能理解,村人由仰望而消解了去的尊敬,或许在父亲的感受里无时无刻的带来一种缓慢的钝痛。这是痛快一次的漫长代价。他总得在所有的现实和现状中活下去,上有父母,下有儿女,一个原本始终像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中的父亲一样,一直寻找另一种生命状态的男人,却因为这些外因,这些树痂蜗壳一样沉重的形而下的负累,而不得不一一收拾起内心所有曾经繁盛的景象,而蜕变为一个后来我眼中看到的差强人意的父亲。

我终于可以以一份母亲样的心情接纳了已经去世多年的也曾年轻有梦却被世事不断磋磨的父亲。这个父亲不再是我曾经渴望的一个成熟男人而不得的父亲——他最终也没有长成我理想父亲的样子,就像那种经典的父亲形象,强大,智慧,成熟,对世事成竹在胸,有掌控感,有保护欲……在多年之后,当我克服了自己受害者的心态,以另一种母亲般的目光隔着漫长的时代迷雾来打量他,我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需要被理解,被呵护,被尊重,被体贴,被好好对待的男人。在我内心生出这种感受的时候,我觉得我变得客观而公平,且不再去向他要公平那样讨债。

或许在另一个空间里,当我们再次相遇的时候,我会告诉他我现在的这些发现。他会不会因为终于获得了理解而泪流满面?就像我在某一个华灯初上的傍晚,坐在老公面前吃着晚饭,想起父亲临终依然放不下我时泪流满面一样?他所有的苦闷和眼泪,他所有被这个世界不公对待的经历,能否被一只棉布一样温柔的手掌慢慢地抚平?            20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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