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塘

牛塘

月亮从云层中探出身来,悬在墨蓝色的天空,像一面擦得逞亮的镜子。清泠泠的月色穿过树梢,好似一块面纱投向田野。伏在牛塘里的一只青蛙鼓起白肚子,鸣声打破了牛塘的寂静,很快唤起隐身在田间地沟里的众多同伴,一时间此起彼伏,蛙声四起。

   夏夜褪去了白天的暑热,小刚坐在牛塘边乘凉。这口废弃的牛塘是他家浇菜的水源。听老辈人说,牛塘是水牛在田间劳作一天后,洗去一身泥污歇息的地方。这口牛塘挖得很考究,塘壁用青石板平平整整围了一圈,牛下水的地方,有石阶一层一层铺好。青石板下半部浸在水里,被黑乎乎的青苔遮住了,石板上爬了许多黑魆魆的螺蛳,青苔在螺蛳壳上微漾。牛塘里漂满了浮萍,水快要见底,月光在上面跳跃。石板上边攀着好些草藤,新藤覆在枯草上,层层相叠,在炎热的枯水季,活下来的都是最坚韧的了。

其实小刚没见过牛,早在他晓事之前,牛就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那还是有生产队的时光。

最后一头牛是在生产队解散前杀掉的。那是一头皮毛稀疏的老水牛了,左边的角明显要要比右边短一截,谁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弄断的。它被牵来宰杀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去围观。牛的肋骨在皮下起伏,乌沉沉的大眼睛忽然滚下泪来,。它常常看着这些相熟的人,忙完一天收工后,端着饭碗蹲在牛塘边,一边拉家常,一边扒拉晚饭。暮色沉沉,云在林边的夕照下不断变幻颜色,像一个从衣柜里不断挑衣服的任性少女。那是人和牛一天下来最舒坦的时光。过不多久,牛就要变成大人小孩碗里的肉了,这将是一村老小能在嘴里咂巴好几年的大餐。牛和人们静静对看着。有些心软的妇女忍不住淌下眼泪。这是牛的命。牛知道,人也知道。

   风从林梢间穿过,吹到身上带来夜的凉爽。小刚掏出一支烟,点着打火机。老母亲中风瘫在床上已经两三年了,老婆在家照料两个孩子,还要照顾老人,四十不到,已经长了好多白头发了。他每天骑电瓶车去城里上班,路上来回要两三个小时。在家门口这片牛塘旁抽根烟,是他一天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光了。

一只老鸹“呱”地一声,从林中飞窜出来。夜已深,风吹到身上有些凉意。小刚熄了手里的烟,向乌洞洞的家门走去。“你到哪里这么久?看老二都没来得及洗澡就睡着了!”老婆恨恨地把门打开,“对了,妈说这一阵老睡不好,你去看看她吧。”

小刚深吸了一口气,门外的空气还带着几分清凉。他穿过前屋堆放的稻草垛,空中有股挥之不去的闷湿味。穿过厨房走廊,就是后间了。自从母亲瘫痪后,为了方便照料,就把她的房间搬到了楼下。灯还没熄,小刚推门进去,一台摇头电风扇吃力地嘎吱嘎吱在来回吹,想努力赶走空气中的混闷。老人半垂着头,似睡非睡地歪靠在床边,身上搭了条蓝印花床单。一只苍蝇站在她右手背的青筋上搓手,小刚挥手把它赶走,“妈,你这两天还好吗?小英说你睡不好觉?”老人抬起头,睁开眼睛眨了两下,白内障让她只能看清儿子晃动的身影,她叹了一口气,“唉,我哪里还好得了。这几年尽拖累你们了。你爸去得早,眼看着你们姐弟俩成家立业,没想到我倒不中用了。”小刚的视线随着电风扇来回,眼前闪过大雨中那支送葬的队伍,都穿着湿嗒嗒的白衣服,白腰带粘着草茎在泥水里拖。在锣鼓喧天的哀乐里,长喇叭和短喇叭交叉着吹破天空。他跟着大人哭。不能再想下去了。他闷声说,“这也没有办法,反正就这么过吧!”母子俩一时无语。“三五”牌自鸣钟在空气中滴滴答答走着,“铛”地一声,打破了沉闷。小刚抬头看钟,已经十点了,“妈,要不你早点歇着吧,我也去睡了,明天还要上班。”老人把枯瘦的左手抬起来摇了摇,右边是不能动了,“小刚,你记着明天下班回来帮我去李医生那里买点安眠药。我这没日没夜的,想睡又睡不着。”“行。那我上楼了。”小刚漫声应着走出房门。

小英穿着件碎花睡衣,在灯影下手特别长,使劲把粘乎乎的汗衫从歪躺熟睡的老二身上拽下来,听见小刚上楼的声音,低声说,“快来搭把手,我给他擦一擦!”

三天后,小刚家吹起了高亢的喇叭,鸟在空中绕着林子扑愣愣地飞,没法归巢。门口的菜地被数不清的脚印踏平了,无数的凌乱,大人小孩在喇叭笼罩下互相在喊。好长一段时间,那声音一直嗡嗡回响在小刚耳边。斋饭按村里的规矩摆了三日。老人下葬的地方就在离牛塘不远的土岗上。站在门口,能看到白幡在风里卷来卷去地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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