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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嘉第一次见到江原时,江原正在一个昏暗的小巷里被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围着暴揍,而她就坐在巷口处的黄包车上,淡漠地看着。
她认出那几个施暴的壮汉是赵家少爷手下的打手,平日里跟着赵少爷作威作福,肮脏事儿没少干,比地头蛇还难缠。
被暴打的人蜷缩在地上,捂着头,动弹不得。瞅那身形,应该是个少年人。
真可怜啊,她想。
正午的阳光烈得很,又毒又辣,如这世道一般。哪个人不可怜?她一点儿也不想掺和巷子里的阴暗事。
清嘉准备示意车夫继续走,她最后望了一眼小巷,却和一个充满不甘和愤怒的眼神对上了。
那少年仍双手捂住头,却露出了黑亮的眼眸,愤恨与坚毅化作利剑,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清嘉想到了自己。她也曾是如此的不甘心,不甘自己的遭遇,不甘自己的命运,不甘身不由己,却无力反抗。如今,自己也变得冷漠与麻木,似乎能与这世间相融。
她鬼使神差地走下黄包车,走进那条昏暗的小巷。
江原第一次见到沈清嘉时,他正像条丧家之犬一般任人欺凌。拳头如雨点般落在身上,疼痛来袭无止息。他喉咙里感到腥甜,可是周围人并不打算放过他,无休止的拳打脚踢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正午的阳光多刺眼啊,却照不进这条昏暗的巷子,整个世界都是没有光亮的。
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巷外的黄包车上,白净的脸庞,殷红的唇瓣,墨色的卷发被阳光镀上了淡淡的金辉,墨绿色的旗袍丝毫不显老气,反而平添了几分优雅端庄,跟山里的姑娘完全不一样,让他想起了话本里说的神女。
明明只相隔几步路远,神女却只是冷眼看着他。
江原知道,没人能救他。赶了两天的路,刚刚进城,就惹了麻烦。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容城,谁会管他的死活?
也许……也许,今天真的会死在这儿吧。
但他又感到万分不甘,凭什么他生来就是穷苦人?凭什么那些有钱的烂人能随意欺压百姓?
疼痛与怒火几乎要将他吞噬。
正当他绝望之际,高跟鞋落在地面“嗒嗒”的声响显得格外响亮。
“住手。”
一个清脆的嗓音如平地惊雷在他心头炸开。
为首的壮汉上下打量着来人,装作恭敬地拱了拱手,喊了声“沈小姐”。
沈小姐继续说:“这个人我带走,你去告诉你家少爷,以后别找他麻烦了。”
壮汉面露难色:“这……这恐怕……不好和我们少爷交代吧。”
沈小姐从包里掏出几块大洋,扬声问:“现在好交代了吗?”
壮汉迅速接过大洋,哈腰点头地回道:“好说,好说。”
江原被这位沈小姐带走后,得了钱的壮汉瞬间变脸,怒骂道:“不过是个婊子,扬气什么,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我呸!”
二
清嘉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才会一时心软管这样的闲事。要是让沈万山知道她带了个男人回来,还不剥了她的皮。
那个少年浑身乱糟糟的,头发蓬乱,深色粗布褂子上全是鞋印,除了脸,露出来的皮肤全是红肿的,活脱脱像个刚被欺负完的小叫花子。
她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儿,看向站一旁有些局促不安的少年,开口:“小叫花子,过来。”
少年张口就反驳:“我不是小叫花子!”
“能被我捡到,不是小叫花子是什么?”
少年没有说话,清嘉当他是默认,不知人家是觉得她不可理喻。
清嘉叫人打水来,还找来药箱和干净衣服,让他自己上好药,收拾干净自己,然后告诉他:“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贴身小厮,只负责为我做事。”
少年本来低着头,此刻抬眼看她,一言不发。
他黑亮的眼眸让清嘉心里泛起了一丝波澜,她淡淡地说:“我付了钱,救了你的命,也算买下了你,你为我做事是应该的。”
又是一阵沉默。
清嘉受不了这样尴尬的气氛,起身出去。
快走出门的时候,身后想起了少年低低的声音。
“我叫江原。”
清嘉愣了愣,没有说话,走了出去。
清嘉再回来时,江原已经换好衣服,上好药,不复灰头土脸的模样,五官周正,鼻梁高挺,眼睛里像有光一样。
这小叫花子,个头不高,但长得还不赖。
就是衣服稍微有些大,清嘉思㤔着改天请裁缝给他做两件合身的。
清嘉坐在梳妆镜前,拿起梳子问江原会不会梳头。
“我没给女人梳过头。”
“料你也不会,给我倒杯茶来。”
正使唤着,一个丫鬟跑进来,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江原,站在门边说:“三太太,老爷回来了,请你去前厅。”
清嘉梳头的动作一顿,应了声“知道了”。
丫鬟离开后,江原端着茶,忍不住问:“你不是千金小姐吗?怎么叫你太太?”
清嘉背对着江原,他看不清清嘉的表情,只听见清嘉似是哀叹的话语。
“千金小姐?说得好听点儿,是养女,说得难听了,就是会爬床的婊子。这容城的人啊,个个尊称我一声‘沈小姐’,背地里还不是戳着我的脊梁骨?”
三
清嘉缓步走进前厅,看见沈万山正坐在华贵的沙发上抽着烟斗,头发花白,肥胖的身材在红棕色绸褂下难以遮掩,还是一如既往地令她感到厌恶。
空气里充满了浓重的烟味儿,清嘉嫌恶地用手在面前扇了扇。
“老爷今日兴致不错啊。”她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今儿个碰见赵老爷了。”
听到这话,清嘉心里一紧。该不会是赵家那个小兔崽子给他爹告状了吧?
“赵老爷说你最近招摇得很呐。”
清嘉心里冷笑。那姓赵的每次看她都一副色眯眯的相,曾和沈万山讨要她,但她那时候对沈万山还有用,才没落入那老东西手里。
“招摇?我不过是学学那些贵妇人逛逛街,喝喝茶,把自己打扮得俊点儿罢了。老爷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难道忍心让自己的姨太太像个村妇一样?”她半娇嗔半讽刺。
“听说你带了个孩子回来,打算怎么安置他?”
清嘉松了口气,沈万山说的是“孩子”,不是“男人”。
她勾唇笑道:“我身边缺个能干的小厮,就他好了。”
沈万山缓缓呼出一口白烟,像是试探性地问她:“没有别的想法?”
清嘉强忍着那股烟臭味儿,笑脸盈盈:“不过是个孩子,老爷在担心什么?”
她加重了“孩子”的语气,想打消沈万山的胡乱揣测。
沈万山没有再说话,清嘉知道这场谈话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她走出前厅,高跟鞋在地上发出重重的声响,似是告诉沈万山,也告诉自己,她不想再任由人摆布了。
四
江原第一次见到沈府这么富丽堂皇的房子,有亭台楼阁,有小花园,有许许多多的房间,还有随处可见的下人。
容城繁华,首富沈万山家里更是奢靡万分。
江原以为沈万山这样的有钱老爷一定是妻妾成群的,但他在沈府除了沈清嘉,再没见过任何姨太太,甚至连大太太不知道在哪。
沈清嘉是个富贵命,说是自己只为她做事,实际上打扫院子、上街跑腿啥的都得干,还得随时随地听她差遣。
沈清嘉,你可真难伺候!换成旁人,早就撂挑子不干了,也就我任劳任怨。
江原不止一次地腹诽过。
不过沈清嘉年纪轻轻的,才十八岁,嫁给沈万山那个老头,也真是可惜了。
江原时常听见一些关于沈清嘉的闲言碎语。他帮沈清嘉跑腿买零嘴儿时,也把那些议论听了个七七八八,多数是出自女人之口。
“哎呦,你不知道啊,那沈小姐天天花枝招展的,跟个狐狸精似的,不知道要勾引谁?”
“什么沈小姐啊?明明是沈三太太呦!”
“这年轻几岁就是比我们这些黄脸婆好啊,走哪儿都被男人惦记着。”
“要我说,这种不要脸的狐狸精可是没有好下场的啊,连养父的床都敢爬。”
“你说,沈大太太和二太太现在都没露过面了,是不是早就被她害死了啊?”
“青楼出身呢,沈狐狸该不会有什么脏病吧,啊?”
甚至连沈府的下人都在私下里悄悄议论她。
江原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他觉得沈清嘉没有她们说得那样不堪。
但是沈清嘉好像并不在意这些,哪怕听到,也只是笑笑。
他刚来容城的时候,看不惯姓赵的二世祖欺压民女,当即就出手救人,结果被打得无力还手。是沈清嘉救了他,还让他吃饱穿暖,还……还教他认字。
骄阳似火,园子里的花开得正艳,江原听清嘉念着诗词。清嘉海藻般的长发随意散落在月牙白的长裙上,江原觉得她像一只慵懒的猫。
“重湖叠巘清嘉,是我名字的来源。”清嘉坐在花园里的木椅上,轻轻地说。
这个名字是沈万山取的,说是有书卷气,听着就像大家闺秀。
然而,现在这个大家闺秀般的名字也成了一种讽刺。
五
春去秋来,江原的个头窜得越发高了,身姿也越发挺拔,不再是四年前那个小毛孩儿了。清嘉有时候看着他,都感叹岁月流逝之快。曾经比她矮半头的孩子,如今她只能仰望。
江原是个孤儿,浑身带刺,一开始处处跟清嘉唱反调,把清嘉气得跳脚。后来却越来越懂得她的心意,很多事不用她开口,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但一个男人随意进出姨太太的房间,难免惹人闲话,连沈万山也叫清嘉注意分寸。
清嘉回想相伴的这四年,点点滴滴都是她这半生最快乐的回忆。
江原不会调戏她,不会看不起她,不会嘲笑她的出身,不会虚伪地客套,不会为了融入别人而非议她,更不会戳她的痛处。她在江原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曾有个丫鬟往她的饭菜里吐口水,被江原撞见,江原恶狠狠地盯着那丫鬟,一番话把丫鬟吓坏了。
“三太太从未苛待过你,你这样对她,良心过得去吗?老天看着呢,你死了连阎王也不收。”
清嘉听着好笑,但也感受到了被在乎的温暖。
还有一次,江原听见街上几个小混混说着有关于她的下流话,直接冲上去想狠狠教训他们。虽然打赢了,但也落得一身伤。
清嘉吵他,叫他别当莽夫。他却很认真地说:“沈清嘉,我是专门为你办事儿的,我为主子、为救命恩人打抱不平,是我自己想做的,旁人管不着,你也管不着。”
江原的眼睛里充满坚毅,与初遇时一样。连名带姓喊她,也没改过。
沈万山偶尔来她房里,而江原就在门外守着,守到天亮,让她一开门就能看见,感到心安。
清嘉贪心地想,要是江原能陪她一辈子该多好。
清嘉又想,也许自己是病了,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六
六月初四的宴会上,各界名流齐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在清嘉眼里,全是虚伪的应酬。
她端着酒杯,坐在角落的沙发上,低头看着自己浅绿色的旗袍,发起了呆。
她原本准备了一条枣红色的小洋裙,但是那条裙子被沈万山以“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为由,扔了出去。
沈万山不喜欢洋玩意儿,勒令她只能穿旗袍。
沈万山打了她一巴掌,威胁她:“你身边那个小子,是我对你最大的宽容。你乖乖的当个姨娘,安分点儿。不然,有你好看的。”
沈府平静了这么多年,她都快忘了沈万山的性格,从带回江原开始,就一步步挑战沈万山的底线,那一巴掌让她彻底清醒了。
她是个妾,是个寄人篱下还不受宠的妾。她是沈万山手里的玩意儿,翻了天,也翻不出沈万山的手掌心。
她自嘲地笑笑,仰头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