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升

    屯升，这名字从肺腑穿透，直抵心口。

    一念起，马营河畔的千顷良田，万亩草滩便从眼里纵横穿过，那一块接一块起伏的农田，马营东涧绝壁的渠首、沙山战天斗地征服黄沙的惊艳、东一东二东三梨花杏花桃花竞相绽放的明媚、西一西二西三种瓜点豆播种满田野的繁忙、上寨腊月烹羊宰猪走亲戚的年味，黄草坝转轮寺木鱼敲响的梵唱之音⋯⋯都沉淀在我的心里，变成了无法改变的情结。

    五一回到家中，心心念念地跑了一趟夹山子水库，站在大堤上遥看这片沃野，长长的马营河从祁连山脉延伸，先细细，后莽莽，最后汇入了巴丹吉林沙漠。 遥想300年前童华带领九家窑乡民开渠屯田、造福桑梓的壮举，乡民们为感念其恩，取“屯田永升”之意，将九家窑改名为“屯升”；又一说取自“改屯升科”之政略，想起这些往事，便不由心驰神往，豪情万丈！

    一邑之境，百里为疆。十里方物，各有其美。

    屯升，曾是肃州区的一个文化之乡，后并入清水镇，随即湮没在历史之中，只有原址的屯升中学（现为中心小学），依然坚守着屯升的文化，记忆着她的曾经与过往。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中老年人来说，屯升乡虽撤，但“屯升”这个名字却永远长在了心里。无论走到哪里，问起籍贯，便操着独特韵调的乡音自豪地回答——屯升人。

    屯升，不仅仅是地理实体和空间方位的一种标识，它积淀着历史，传承着文化，更牵系着乡土感情。它承载了太多苦难的、民风纯正的、美好的回忆，它是我们数代人成长的家园，是永驻身体里的恋恋不忘的灵魂。

    夹山子水库就像天上的明月在屯升人的视野里一样的闪亮。她以一己之力养育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人，看着喝她的水、吃她灌溉出的粮长大的孩子在成长的路上渴望逃离，逃离一眼望不尽的贫瘠，逃离世世代代扎在黄土里的束缚，她没有任何的懊恼，只是默默地挤干了最后的一滴乳汁，化成了一湾浅浅的涸辙……如此周而复始，千千万万的学子便于地埂起伏、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迈过，终得凤凰涅槃。

    河水本无堤。自始以来，雪水都是在祁连山里任由着性子流淌。每每想起集几代人之梦想，举十九乡镇之力，经九年之奋战建成水库的壮举，我的记忆里只有热火朝天，没有春草离离，没有千花百卉，有且只有一条红旗渠——穿山五座，凿洞千丈，引流入库。于是乎，一座水库牵引出一个过不完的场景:每逢农田浇水，屯升、清水灌区的人都依序在闸口上等待，一村连着一村，一队挨着一队，一亩接着一亩，一轮伴着一轮，白天连着黑夜⋯⋯

    这是屯升的前传，我最深的记忆到此为止，因为她的荡气回肠是我所不敢想象的，我又何德何能随随便便去用一支拙笔来将她曲折而又巍峨的前半生写尽。她的伟大让我胆怯、让我想而生畏。

    这个世界，能留住人的不是房屋，能带走人的也不仅仅是岁月，还有信念。在昔日的屯升中学，我的每一位老师都以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毅力教导我们恒守正念，告诉我们眼前的困苦不过是日后驰骋江湖的赛前热身。乌衣年少时我们不谙世事，不知江湖险恶，不懂乡土情深，却偏爱纵横天下。待长大，芝兰秀发、戈戟云横，转盼东流水，尚能够不失本性，如夸父般孜孜不倦地追求。于是，我接力老师的这盏灯传至诸灯，终至我等心灯皆明。

    及至落日山头，断鸿声里，偶然记起学生时代为了得之不易的小说而在被窝里掌灯夜读，为了追逐少林绝学晚自习下不厌其劳不怕沟深路远地跑到东二西一看《少林寺》，尚知旧游如梦。那原始而又廉价的快乐，一圈一圈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直到现在，那快乐都不至于腐烂或风干。那片我心灵的绿地，永远都那么葳蕤茂盛。

    我的同伴们就在这一个个敦厚朴实的毫不张扬的屯升村子里长大。看着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谢，春去春来，小的生命陆陆续续地延续香火，老的人也慢慢地走进了黄土中，一些坟冢上的艾蒿和芨芨枯荣了一茬又一茬。有几次从村中走过，除了偶尔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互相热情打着招呼，有些姑娘媳妇后生，却用陌生的眼光望着我，“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此情此境，心里多少有些酸楚。

    我从不曾对万物减却过欢喜，爱远方素未谋面的山河大地，更爱邂逅在马营河岸的一草一木，爱屯升的春华秋实，爱马营的夏蝉冬雪。我也想，那样多的山河大地未曾踏，那样多的熟识朋友转身忘，到底是阅历浅陋还是乡土情深！转念又觉，万水千山，不过为寻未来心灵的港湾，以遣余生。若如此，这方寸之地，遇你芳华正盛，遇他暮年未衰，遇这久违的乡音和熟悉的面庞，也算乡音未改鬓毛衰了。

    最后，关于屯升，还是要说一下家常饭，这些年，见过的、吃过的地方美味多了，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屯升的特色美食。凉拌曲曲菜、凉拌苜蓿是不算菜系的，似乎也不是名优小吃，但是它们让我味蕾铭记不褪；沙山的锁阳油饼，席上厨子的绝活“黄肉”，宰猪杀羊后邻里现场加工的脂裹，老妈起早贪黑加工的黄面筋，还有纵使吃了山珍海味、依旧念念不忘的羊胡花揪片子，那一家食用、香飘全队的独特芳香令一个个货郎驻足垂涎……这就是屯升的味道，无关乎名气、无关乎价位，仅仅是因为这个味道养育了曾经饥肠辘辘、正贪嘴的我，多少年了好像再没有什么美食可以代替它们我心头的位置。

    至此，屯升，这个让平凡人的魂牵梦绕之地，也如她的名字一样籍籍无名却力拔山河。我站在夹山子之巅望着河畔的村落，难以再见袅袅炊烟，那屯田之声似乎又在心头叮咚响起。

    我知道，屯升姹紫嫣红的夏天已经来了。                                                                                                                                                   

                        2021年5月8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