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天阴阴的,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潮湿里,透过窗子,高耸入云的山峰上云雾飘渺,撩拨着人们沉闷的心。
我动容了。
原本已在家中度过了大部分假期的我,看到这番景色,动容了。霎时间,那充满神秘味道的山涧在心中漫出了无数遐想。未及多想,生怕自己犹豫,我兴冲冲地拉上家人,匆匆准备一下行装便出发了。
穿过交错的街道,自山脚泥泞的路开始向上攀登。望着群山起伏,白纱般的薄雾后,我知道那里藏着一条古老的山道,刻印在山脉上消失在远方,仿佛藏着什么美丽的秘密。
我活动着脚腕,在泥泞中留下一个个脚印,期待而坚定。
(1)
接连大雨,山中涧水大涨,没走多远,雄浑的水声隔着山野冲入我的耳中。
我奔到最近的山崖边,眼前庞大的水流自崖边冲下,击起千层浪花,如同绵长的白色绸缎飘舞着,每一滴水珠都在这舞台雀跃着,欢呼着,拍打在沿路的岩石上回荡起高响不绝的乐曲,重重地敲打着路人的耳膜,有如百万雄兵出关,战马的铁蹄踏着军号的轰鸣顺流而下。
我动容了。
原本已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习以为常的我动容了。我深吸一口气退回到大路上,许久才缓过神来。抬起头,我试图顺着水流的方向寻其源头,一路上行,最终站上宽阔的水坝,一座坚固的护墙。在水坝后,是青山环绕,山涧汇成的湖泊碧波荡漾虽不是清澈见底,但也是无数人的心血所成,群山与水中倒影相望,在轻纱下虚实难分。这就是水流之源了吗?然而,我错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踏过一个个水潭,只见湖泊伸向深山处,在一地方,平静的水面泛起波澜,抬头,激起雪白的水花,再抬头,又是一股汹涌的水流,其尽头顺着蜿蜒的山路藏入神秘的远方,连绵不绝。我站在石阶上回望,狂躁的水流灌入湖泊,却仅仅翻动了几下,就不再涌动,与那湖中的一切一样归于平静。
我想着,我想到山下看到的那惊人的自然之力,我想到究竟是什么能让这样的力量臣服,如同一个驯马师安抚宝马躁动不安的心。随即我又想到,或许是那湖的宏大吧?水流源远流长,然而在山涧淌过的它终究不及那湖的宏大,又或许是那湖的平静吧?水流又急又猛,然而在山涧奔腾的它还不是不及那湖的平静。于是它放荡不羁的心终于被束缚。我想着,我想到我那颠簸起伏的生活,我想到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样宽宏的心,如同包容那湍急的水流的湖泊,平静自然。没错,生活中的苦难就像那不知尽头的水流,一次次冲击每一个人的心。假如你想寻找那苦难的尽头,只会先被自己累垮;假如你的心不够宏大平静,只会被苦难冲垮。面对苦难不尽的生活,我们没法逃避,逃避不过是蒙蔽自我,我们只有不断扩充我们参差不齐的内心,一如开拓湖泊的先人开拓自己的心,勇于包容生活里的一切,充实内心;除此之外,想平静下来,就要能抗拒翻腾的欲望——许多苦难都来自无穷无尽的诱惑。
仅仅如此吗?我想不是,那湖泊除了接纳,并非就是封闭,它承接着山上的溪流,也涌出山下的水流。我们的心也一样,包容苦难并不是将其深埋入心,而是让其不饶静心,随后放其流过。同时,一部分苦难之所以是苦难,是不敢尝试,不敢超越自己的心理,因此将一些苦难化为自己的奠基,也是一种进步与升华。
如果能做到这样,即使苦难是无尽的,它也会无所去向,自我消散吧。
不过至此,仍需再向上。
(2)
空气中的水汽愈浓,雨后的杂草丛低垂着头,掩着大大小小的水潭,人们用脚走出来的路就盖在这层层遮蔽之下,弯弯曲曲,又似颤颤巍巍地贴着山壁钻入
山深处。听说正是这条路连接了两座城市,是过去人们必走的捷径。
山路湿滑,参差不齐的石块砌成的阶梯上青苔遍布,诉说着沧桑的痕迹。是的,沉寂的沧桑。在青郁的外表下,这条古道宛如老人眼底深深的沟壑,曾经,它载着数代的先人们跨越城市,坑坑洼洼的表面的另一侧,埋藏着乡人们的生活的痕迹,如今日渐冷落。正深入其中,忽觉此时再一次昂起头,喘息下仍是炯炯有神的目光!我浑身猛地一震,眼前还是枯石横路,却多了一番奇色。
我动容了。
原本已习惯了匆匆划过粗浅的外表的我,动容了。这条历经洗礼的山道,自印上最初的气息,被枝叶覆盖,再次被拾起,又被流水冲去记忆,但很快定会再一次融入新的血脉。就这样一层接一层,不曾想过,这片朴实的土地下,堆积着已消散又未消散的历史。在乡土社会中,人们是少有变迁的,前人的经验一样适用于后代,后代新的发现,又为他们的后代累下更全面的传承。这样的传统,不仅传递与人群之间,更甚者,已然浸染到了身边的土地。是了,对于农人,没什么比土地更重要的了。一代代人生活在同一个山脚下,他们的传统已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中,这条山道便是其中之一,从此它已成为乡土文化具象的标志了。
此时此刻才触及此,是我先前的浅薄使我只浮于表象吗?我想人看事物的第一反应难免会有所偏差,再者我们这一代正处于传统的乡村全面融入城市,又有着丝缕联系的尴尬地带,家乡土地的情结之于我们没有父母那一代那么强烈,却又在潜意识中牵引着我们。或许在外人看来,我有些许自作多情,而这在往后的生活里伴随着老一代人的淡去,这样的怀疑会愈发凝重。那么这一切难道就真的已不重要了吗?且只论我的家乡,对于毫无关系的人而言是没有特殊意义的,这是绝对的;对我自己而言,反而是相对的,就好比在家乡,我现在所谈论的一切都是嵌入身心习惯,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大家都如此,可是身处异地时若有孤寂或迷茫,强烈的乡情就涌上心头,类比到现在也是一样。
由此说来,即使是在当下这烙印在血脉下的文化传承也是具有意义的,只不过从默认的抽象,先变为具象的存在,又转而形而上的概念。在这个变迁之快的时代,哪怕是亲情都有些淡薄,正需要这样一个实际的存在映射在心中,作为一个不动的靠山,以平复思绪进而继续坚持生活与梦想。我想作为农耕文明的中国,之所以能在最动荡的时候坚定不移,应该有着这部分因素的影响吧。
这样看来,我也大可不必纠结于这山道,世间万物都是不长久的,我们只好更注重抓住还有剩余的,将其投入到现有的生活中。现在我看看没能到过的远山,只感到存在的宽慰。
至此,回首也不留遗憾,只有同来时一样的期待。
(3)
终于,还是停下脚步,转过身,眼前的重重山路沉了下去,重新豁然开朗起来,攀登的时候只低着头小心地看着路,这时才看到自己恍然间已走了这么远、这么高了,忽然有种比登顶更胜的成就感。
我也爬过许多别的山,也费好大劲站在山巅眺望过,就和现在差不多,何况我脑海里还有这新的思索的余味,这都让此刻的我有些飘飘然,写下这段文字后更是如此,后知后觉走了这么长的路,竟已经触发两个这么有意思的点子,让我想起众多哲学家在行走中思考的故事,今天算是亲身体会了一番了。
我动容了。
已有些安于现状的我动容了。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的突破,至少没有那么明显的,因为在群体中,你的外向突破是相对于其他人而言的,而大多数人都致力于此,内向的突破又是难以捉摸的,让人难以追寻。我想起我过去的一些应试作文中常提到这座山,就说我在家心有困顿,受劝游山,触景生情,顿时彻悟,只要对着中心相应的改要素即可。现在想想,这套路着实精华,这素材也着实老套。我所谓老套是一没能编出个好故事,二没能提出个好感想,重点是第二条。现在的人有许多都像我这套路一般,想的是以结果去对应经过,这就是一种外向的突破,比方说想到了一个议题,再千方百计找信息论证它,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对,这确实是理性思辨的主要方式,但我要说的是,不能因此遗忘了从事物本身去描述,进而向外思考的能力,这便是一种内向的突破。
人类对外界的认知是经验性的,为新事物创立标签,再以此去看待同类事物,使得人类的知识迅速增长,这也影响到了语言文字的发展,诸如比喻、成语等。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这似乎也注定了我们无法绝对独立地准确地描述事物,而是相对突出地类比地归纳事物的特性,这种认知过程类似于想象与联想。既然我们能够用已知描述未知,那么也能够由未知突破已知,这就是我想说的重新描述某件事物,然后以它为出发点向外扩张。这样的突破难以单独加以分享,因为需要层层深入地思考,多是自己在心底品味,事后再述以文。如果就我而言,这样得到的意想不到的观点,比对着前人的著述苦苦挣扎更让人兴奋。
不经意间又神游天外了,不过正是这种自由感,让人思绪万千,甚至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更重要的是,不论怎么编织这张神奇的网,在我身后的还是那座山,没有改变,也从未改变,相信下一次再透过窗远望,白纱般的薄雾后,依旧是条古老的山道,如卧龙闪耀着神秘的美丽。
我迈开步伐,身后泥泞中的脚印逐渐模糊,却布满了不一样的期待。
至此,一切都结束了,一切还从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