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辨率差异

去年,一系列不同网络事件的观察强化更新了我的一种认识:不同人因为已有经验/知识结构的不同,对一个事物会有截然不同的“分辨率”要求。也就是,对特定对象的了解程度不同导致的需求不同、精确度要求不同、严格程度不同。我开始时刻谨记着这种个体间的分辨率的差异,也就对诸多人为的争论,有了更宽容的理解。

提前声明一下,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独创的概念,其本质不过是“每个人的三观都有所差异”的一种精细化区分而已。借用分辨率这个词,只是一种玩弄新概念的手段,我觉得这个词很好的描绘了我所想的概念。仅此而已,创新度乏善可陈。

事件是也许“家喻户晓”的蘑菇毛事件。一个画师在图中将一个标注了名字的蘑菇背面的毛画错了,另一个专精于蘑菇的科普博主被粉丝叫着去“纠错”,评论了一句“这错误是硬伤”。从单纯的知识层面来看,双方原本的意图其实都没有德行上的错误。只是因为这件事,我更加深刻的认识到了这种因为认知上差异而造成的人与人之间的深重隔阂。对于同一个问题,不同人的眼中看待事物的“分辨率”(或者说精细程度)是不一样的。蘑菇毛事件实在是太典型的例子了。确实,蘑菇背面长褶皱还是长毛,是怎么样的褶皱什么样的毛,在非专业人士眼里看来,真的是犄角旮旯的无足轻重的琐碎鸡毛而已。但是我确实了解过一丢丢大型真菌的鉴定,而恰好也知道,其实不然:蘑菇菌盖背面的褶皱或者毛之类的结构,具有极高的代表性和特异性,是非常重要的物种鉴别依据。这种关键证据上出差错,确实会让业内人士感到不可理喻,甚至气愤,留了句“硬伤”。蘑菇,在不同人群的眼中有着完全不同的分辨率:菌类专家戴着敏锐而苛责的放大镜审视秋毫,毛确实就是一种硬伤;而大众可能只是打眼望去略知一二,并没有看出有什么花哨的名堂,毛就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所以在那次事件的双方对峙中,我看到了两边各执一词的抨击:画师支持者为代表的蘑菇门外汉觉得对一个蘑菇毛紧张是无事生非,而科普博主的亲信小卫士又觉得在蘑菇毛这样重要的性状上含糊其辞是离经叛道。

这是一种认知水平的对抗和互相不理解。

我估计可以肯定地说,所有人因为对不同的事物认知的分辨率不同,而都配比了不同权重。这本来像是个常识。但是又太过于隐蔽。我们很难意识到这一点。

除了蘑菇毛事件这样极端的例子,还有很多相对温和而不容易被察觉的情况。比如鸡同鸭讲、比如热脸贴了冷屁股,比如敷衍了事的附和,诸如此类。换言之,这恐怕是很多不顺利交流的一种缘由。就像,我从来不懂汽车,也看不出汽车的门道。别人和我谈论汽车,我是一无所知的懵圈状态。说实话,在我眼里,路上跑来跑去的车,都差不多:我看不出什么牌子,也认不出多少价格,也不知道性能怎么样。但是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蹭车的一个同学,他是很喜欢这个话题(至少,非常热衷于谈论这个。当然我不能排除他可能是没话找话地和我聊天……)。我坐在副驾驶,他一路开车,一路示意我去看对面开的车:“你看,那个车好贵。有钱人……前面那个车是最近新款蓝色,真漂亮……我后面有个车性能比我这车还差……我这个车其实还不错啦……”老实说,我一句都听不懂,我也完全不知道他说的那些有什么意思,我只能礼貌性地说些“哦哦嗷嗷”附和。我看车,就像是通过模糊的近视镜一样,分不清个所以然来。可以肯定,他在车方面的分辨率,远高于我。

同时,这种分辨率水平的差异,也肯定会造就不同的需求。非常类似的,我对电子产品也很不敏感,和一些懂行的人咨询怎么换电脑,我甚至搞不懂他们给我的咨询问题是什么意思(比如,你考虑AMD吗?)。因为无知,也自然就不知道有什么可挑剔的。用着很随意的电脑,凑合。我可以合理推测,如果真的有发烧友和我较真,我的用电脑习惯可能会让他哀嚎着“怎么会有人忍受这种垃圾、你怎么这样暴殄天物”并原地爆炸。情理之中,并不意外。但是换到一些我熟悉的课题上,情况可能就有所不同了。我对吃的蔬菜水果的类别有种好玩的癖好:就是尽可能丰富每周进食蔬果的植物类别。在超市,我会按照科属类别来挑选尽可能系统发育多样性高的组合,比如本周吃点十字花科芸薹属的甘蓝、菊科的生菜,茄科的番茄、葫芦科的西葫芦、伞形花科的胡萝卜。这是一种食物种类多样性会正相关总营养价值的信仰,我估计大部分人是不会有这样奇巧的习惯的。再说句题外话,其实分类学知识并不是必须的,通过颜色也可以判断食物营养的多样性。如果你想改善饮食但又不熟悉分类,试试买更多类颜色的蔬果也很好。

和分辨率紧密关联的另外一个指标是敏感度。认知分辨率越高也使得我们对相关事物越敏感,即:越容易感知到相关的话题并从中发现错误,并且更倾向于难容忍错误(但非绝对)。蘑菇毛是如此,我最近还亲身体验又一例子。一科普视频博主发了个和水稻育种相关的视频。该视频的核心落脚点也并非介绍生物育种学知识,而是借此来强调袁老的伟大成就以及更重要的,解释科学研究的“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群星贡献的特色。但是视频中有几个比较尴尬的小错误,比如因为“借坡下驴”而顺口把“长在水里,结出‘稻穗’,籽粒叫‘菰米’”的菰望文生义地称作是一种水稻,以及说小麦是节节麦不断选育而来(实际上普通小麦是3个物种先后杂交来的)。这两个错误,前一个可以说是明显且略荒谬,错误类型望文生义,太过低级,稍微查一下别口嗨都应该会发现;后一个比较隐晦,错得不算特别离谱,很有可能查资料疏漏,没注意。前一个错误,稍微有点相关知识的人都会发现,而后一个被一个植物分类专精的科普博主指出了。但,我还觉得视频中另有一个隐晦的不严谨:视频说“正是基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的出版,才有了孟德尔研究遗因子的可能性”。因为我关注过进化生物学的一些历史趣闻(实际是繁琐而乏味的细节),所以对这个措辞反而特别敏感了。原论证给出的论据是“孟德尔手中的《物种起源》书上有很多批注”,因此博主自然觉得是《物种起源》中的遗传阐述启发了孟德尔去研究遗传。但是实际的时间顺序是,孟德尔1856正式开始他的豌豆实验(早两年之前,孟德尔就已经在预实验筛选实验材料了),并于1866年发表他的经典文章。而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成稿发表于1859年,流传到孟德尔手中的《物种起源》副本是于1863年出版的第二版德文版。同一年,也正好是孟德尔完成实验收集完数据的时刻,但早于孟德尔发表有关他的研究结果预汇报的时间(1865年)。也就是说,孟德尔估计阅读了《物种起源》并以此来改良、补充、修正了他对自己实验结果的阐述与解释(这点在他的经典论文中也有体现),但《物种起源》不可能激励或者指导孟德尔开始他的豌豆研究。视频中论述的因果关系有误。事实上,孟德尔时代的植物学研究中,研究植物杂交育种的机制是一个非常热门的话题。而孟德尔也在前辈伽登勒(Carl Friedrich von Gartner)的经典植物杂交研究文章(1849年发表)上做过批注,这估计是最直接的前人研究证据。可以说,在那之前的研究植物杂交机理的学者,有很多人可以称得上是孟德尔的启蒙(尽管硬证据可能不足),包括林奈,奈特(Thomas Andrew Knight),可能还有虽然做了大量研究但是关注重点和孟德尔完全不一样的克尔路得(Joseph Gottlieb Kolreuter)、淖丁(Cherles Naudin),等等。有如此多的人选,但是故事中唯独没有那个闻名遐迩的达尔文。尽管达尔文本人实际上也在关注植物杂交,但是他对植物杂交的关注重点并不是遗传机制的阐述,而是杂种优势(不过,如果对历史研究足够敏锐,其实可以发现以上的论证中未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达尔文在发表书之前和孟德尔就这方面问题进行过私下的书信探讨。但实际上,根据对达尔文书信的考究,达尔文本人不仅在写书之前不知道孟德尔,在写书之后很有可能也依然不知道孟德尔,虽然有些传闻说达尔文‘高傲地’不相信孟德尔的理论。但更真实的历史状况大概是,孟德尔只是像当时的其他科学家一样单方面地知道那个享誉盛名的达尔文,而达尔文错过了这个本来可以补全他的进化论核心版图的传奇人物。更加意难平的是,达尔文和孟德尔明明都与内格里Carl Nägeli有频繁地书信来往,但是内格里似乎从来没有向达尔文谈过孟德尔)。不过也非常明显,伽登勒、奈特、克尔路得这样的名字,即使是学过遗传学的人,恐怕对他们来说都非常陌生。这更是只有关心科学史琐事的人才可能了解到的亚原子层面的超高分辨率细节。而孟德尔受到了达尔文的影响但是又不是受到了启发这样细微的差异,又如何要求普罗大众对其有所辨别呢?

而相对应的,对于不熟悉的事物,每个人有他完全独特的选择,他有他的自由不去了解——我是没有资格去强迫的。就像我估计永远也不会想要了解汽车,我几乎是顽石一块。又或者,我爸总是神神叨叨希望我像他一样多看一些历史书(尤其中国历史),但是我对那种人类社会为中心的史学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倒是对一些科学史有点兴致,不然,也不会专门了解孟德尔和达尔文的纠缠)。他人不知道自己的标准,没有和自己一样的看待某事的分辨率,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交换立场,对方也会知道我所不知的东西。有一种平和的心态,承认差异“平等地”存在,互通有无,共同分享进步,倒是一种更好的思维模式。

写到这突然想起来背过的为数不多的《论语》里的一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真意外,这样简单的话在高中就学过,但到现在,才算是有了点深刻的理解。


参考文献:

有关达尔文和孟德尔的逸闻趣事的研究论文:

Fairbanks, D. J.. (2020). Mendel and Darwin: untangling a persistent enigma. Heredity, 124(2), 263–273.https://doi.org/10.1038/s41437-019-0289-9


2021年5月28日18:35,2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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