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木心有首诗,开头是“记得早先少年时......日色变得慢”。
后来,诗被谱了曲,成了歌,人们更熟悉的是另外一句,“一声只够爱一个人”。
歌名和诗名都是,《从前慢》。
从前,少年时,我们都曾在故乡,欢笑着,奔跑着,挥霍日色慢慢。
山间的小路,花草丛生,你,还记得吗?
家里的桌上,有一本旧书《故乡》。从我回家那天起,这本书就一直放在那里。
书里夹着一张登机牌,2012年8月5日CZ3861,飞往北京,登机牌上还贴着3张行李票。猛然想起,不由感慨物是人非。朋友说,“往前看 别回首”。
快八年时间过去了,我,又回到了故乡。
故乡的天,是淡淡的蓝,海,是淡淡的绿。远处的小岛,有一个灯塔。近处的礁石,偶有白色的海鸟从远方施然而至。渔船漂浮在海面,鸭子三两成群。海风吹来淡淡的花香,及至正午还夹杂着母亲煎煮蒸炸的菜香。涛声,裹挟着儿童的欢愉。
这静谧,这香气,和似有若无的童声,总能让我想起儿时。如果还要更具体地说,那就是儿时的春天吧。想到的,并非哪一个片段,哪一个角落,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温度和气息来自儿时的故乡。在远方的那些清晨或傍晚,偶尔也会在某一个这样或那样的瞬间,想起故乡,想起儿时。
或许,在我们心里,“儿时”值得一切的美好。或许,这温暖与宁静,这花香与菜香,独属于故乡。又或许,故乡,本就是与“儿时”相连的。季羡林在《月是故乡明》中写到,每当看到各处美妙绝伦的月亮,都会想起儿时“故乡苇坑里的那个平凡的小月亮”。
在故乡,阳光下,连风都变得轻柔,好像按下了延时键,时光在此流连。就像歌里唱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故乡的时光很慢,那些儿时走过的街巷,路旁的木棉,经年不变。不管我们走多远,走多久,只要回到故乡,时间就好像回到从前,好像过去的十年、二十年都不曾存在。我们也习惯于,无论何时回到家里,都能吃上一碗母亲刚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白粥。
故乡的时光,也很快。大学四年里,我们只会在寒暑假回到故乡,再往后,很多人都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回到故乡。我们总是来去匆匆,甚至都无法吃遍每一种惦记已久的美食,见每一个许久不见的故交。谁又能记得清,有多少年没吃过清明的粕籽粿了。父母,也不再需要在我们起床前就早早出门上班。就这样,我们把童年留在了故乡,也把故乡留给了童年。
我们不吝于徜徉在远方的街巷,一个人走走停停,与朋友嬉笑打闹,感受四处阴晴圆缺,八方喜怒哀乐。远方的风景很迷人,陌生的故事动人心扉。就连周末草坪上的阳光,也可借“岁月静好”之名,打上“小确幸”的标签。还时常,在胡同里或者沙坡尾的某一家咖啡馆,任思绪在午后的寂静中飘摇,怀想故乡的童年,恣意抒发可有可无的乡愁。
然而,生于斯长于斯,我们却很少能真正停下来,看故乡的宁静午后,听故乡的涛声鸟啼,数数父母的两鬓白发。前两天的一个中午,和父母走过星湖公园。没有了晚上散步、运动的行人,公园里只剩声声鸟啼和刺眼阳光。我突然意识到,故乡的宁静,如此陌生。
寒假时,在摩洛哥的海边,那一道道的浪花击起涛声阵阵,在深夜把我吵醒。这才发现,生长在海边的我,竟没有哪一段时间是长长地在海边待着的。那一周里,我认为最不平常的事,就是每日在旅馆的阳台上等待日出,在海边的咖啡馆等待日落,冲浪后趴在沙滩上读《四世同堂》。故乡的海边没有咖啡馆,我也不会正午跑到空无一人的沙滩上看书,但是我终于得以,在这个假期的最后一周,面朝故乡的沙滩与大海。
写假期作业,随父母走走几近废弃的古村落,等着开学的日子渐近,多像儿时的寒暑假啊。那时,母亲会在出门上班前,在我的床头放一杯水,杯子下压着一张字条。字条上写了什么,早已不记得了,大概是早餐的鸡蛋放在哪个锅里之类的吧。
现在想来,这字条有些像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细细描述的母亲的晚安吻。宁可冒着被送去寄宿学校的风险,也要在楼道里忐忑等候母亲上楼。因为,母亲的吻是睡前“唯一的安慰”,仿佛带着母亲的吻,便足以有勇气独自入睡,如同母亲陪伴在身旁。只可惜那时年幼,不懂得珍藏。现在再央求母亲写点什么,母亲应该不会同意了吧。
卡萨布兰卡、儿时的寒假,都已经离我很远很远。突然庆幸,在成人与远行之后,在父母两鬓灰白之前,在儿时记忆渐行渐远的而立之年,我还来得及,好好看看,现在的故乡,故乡的时光,是什么样。
早餐是三碗白粥,一盘蒸蛋。午餐是母亲调的馅,父亲包的馄饨,和我刚学会包的馄饨。晚餐是父亲突发奇想把餐桌搬到阳台上,母亲突发奇想用柠檬代替酸梅煮乌耳鳗,和三杯酒。
这,是故乡的三餐,普通的一天。我们的一生,一生中的许多年,一年中的许多天,都是这样普通的。在这些普通的时光里,很难转角遇见惊喜,也常常被长大后的我们忽略,更难求方寸纸张为它们镌刻哪怕一分一秒。
这些时光,在故乡,占据了我们的童年,也留在了我们的记忆深处,慢慢流逝,亦或慢慢被唤醒。
傍晚,日未落船归港,玩耍的游人渐渐散去。海面平静得只在最接近沙滩的地方泛起一道细微的涟漪,还有涛声和不只来自谁的啼鸣。
故乡,又在我们的有意无意间,慢慢过了一天。
我在沙滩上走着,夕阳穿过五指照在脸上,手里捧着儿时的时光,眯起的双眼在眼角描下一根细纹。
母亲该唤我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