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来自葛东琪《囍》专辑封面


门扉声吱呀呀响起来的时候,她正坐于案前发呆,好半天才反应了过来,匆忙上前去开门。

打开门后看见来人,她皱了皱眉。果不其然,那无论教予多少次仍只会胡乱摇晃门扉的人,除了王二狗,还能有谁。

她不客气的将王二狗拉了进来,又紧紧的把门关上,才狠声问道:“我教了你多少次,门是用来叩的,不是用来摇的,你究竟几时才能学会?”

王二狗被她训斥的语气唬到了,眼睛慌里慌张的到处乱瞟,就是不敢看她。

“囡囡……不生气,下次……下次一定就学会了……”

又是这样的回应,下次、下次,不管多少个下次他都学不会。

她瞥见他终日穿着的那身衣服,破旧的不成样子,却永远不懂得换一件,今次又比往日更是不堪,不知在何处沾了好些灰尘泥土。她看到这里,再也没了耐心,上前揪起他的领子,扬声问道——

“你身上这是怎么弄的?”

王二狗很少见她脸色这么难看过,便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姿态滑稽,许久才驴唇不对马嘴的傻笑着回道——

“嘿嘿,我给囡囡送糯米酒来了。”

说着,就把一直护在怀里的一个小酒坛子拿了出来,好像什么稀世珍宝似的谄媚的献给了她。

谁知,她好像并没有因为他的卖力讨好而缓和了神色,反而更狠的攥紧了他的领子。

“我问你身上怎么弄的!”

王二狗不懂得变通,讨好人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对策,若是这招不灵,他就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了。于是只得垮下了脸来,整个人都像颓废了一样要向地上滑落,让人恨不得往他那不争气的脑袋上使劲拍上两巴掌。

“大门的人……不让进,囡囡等的急,我……翻墙……”

她听他几句话说的颠三倒四,也咂摸出了什么意思。

她打小爱喝王二狗她娘每年酿的糯米酒,每到正月天寒地冻时,正是酒香醇美,王二狗会给她挖出几坛来,亲自送过来,从没例外过。

只不过,数年前,王二狗他娘死了,他爹又娶了个夫人,带着个小公子,日子过得比先前还热闹。

而他自己亲生的这个傻儿子,他就像巴不得他某一天在外面疯疯癫癫的走丢了才好,好早日摆脱了生了个傻子这个污名。

什么都学不会的王二狗长这么大只下意识的学了一件事,就是学他娘酿酒。

他记不住那精细的度量,毛手毛脚的照着记忆里他娘的样子酿了一年又一年的酒。

就像他小时候第一次听见她娘叫那个隔壁家走路都走不稳的小姑娘“囡囡”时,也大着舌头口齿不清的傻笑着,学着他娘的样子叫她“囡囡”,一叫上就再也没改过来。就算他们两个已经长到十多岁了,他还是会在外人面前傻笑着这么叫她,即使她生气的骂他,他也改不过来。

她看了看还哆哆嗦嗦站着不敢看她的王二狗,缓了缓脸色,接过了他手里脏兮兮的酒坛,打了开来,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紧接着就没忍住皱了下眉。这时她瞥到王二狗正挤眉弄眼的悄悄瞟她,遂在心里叹了口气,一咬牙,仰头喝了一大口。

果然,那味道难喝至极,又苦又涩,与他娘当年酿的差了个十万八千里去。

那边王二狗还在傻兮兮的瞟她,她瞪了他一眼,直把他吓得又缩了缩脖子。

她把酒坛放到一边,多一眼都不想再看了,然后没好气的对王二狗说——

“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酿的酒你自己从来就没尝过吗?”

王二狗嘿嘿傻笑着挠了挠头,“不……不敢尝,以前我偷喝过,囡囡生气。”

她心想这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她早就忘到脑后去了。

“囡囡爱喝,下次……还给囡囡拿。”

她看了看他,浑身因为翻墙弄的没一个好地方,一只鞋又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另一只勉勉强强挂在脚上。她不知该说点什么好,想了想,再一次敛了眉,语气强硬的说——

“王二狗,你听好了,以后我再也不喝你酿的酒了,你也不许再来!”

她一番话还没说完,就见那王二狗白了脸色,如丧考妣般发起了抖来,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脸说不出话来。

她虽说总是对王二狗没个好脸色,但此时看他这个样子,心里有些犹豫起来。

还不等她再做反应,却见王二狗不知怎么又镇定了下来,摇摇晃晃几下后站稳当了,向门口走去。她刚要出声叫他,那边王二狗却突然抬起手掌,笨拙又生硬的向门拍去,他不懂借力,只凭着蛮劲儿,生生的用手掌去拍,声音巨大又惹人心烦。

她不知这王二狗又是发的什么疯,上前使出全力拽住了他拍门的手。

“你干什么!”

“囡囡……不生气,我好好学……叩门……囡囡不气……”

她心想和这个有什么关系,他永远不懂自己的意思,她让他学的时候他不学,不让他学了他又要学,他永远疯子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认准了什么就一条道走到黑。

就在僵持中,她突然听到了远处大门口传来了嘈杂声,有人说话和走动的声音。

她心中一凉,拽着王二狗胳膊的手紧了紧。

“糟了。”

王二狗看她如临大敌的样子,吓得彻底不敢做声了。

“跟我过来。”

她二话不说,忙把王二狗拽到了屋子角落的架子后面,让他藏在了那里,厉声命令道:“藏好了,千万不许出声,听到了吗?”

王二狗愿意听她的,于是点了点头。

有脚步声向她门口走来,她匆忙坐回了案前,努力按压下自己猛烈的心跳。

自从那件事后,她已被关在屋里三日了,每日会有人定时来给她送吃的东西,虽然这会儿不是送饭的时间,只希望来人没有什么大事,能赶快回去。

那脚步声缓慢又有力的走至她门前,停了一会儿,没有敲门,竟直接把门推开了……

她刚要发火,却在见到来人时愣住了。

那不速之客二话没说,径直走了进来,站在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冷冷的问她:“你刚才在干什么呢?”

她自知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应该给足他面子,不说低声下气,也该是谦卑恭顺。

“回官人,小女子没做什么。”

那官人听了突然冷笑一声,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着自己。

“我再问你一次,你在做什么?”

她迎着他的目光,瞪视着他,坚定的再次回道:“什么也没做。”

她感觉到那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越来越用力,就在她觉得自己痛到快要晕过去时,他突然放开了她,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把身后一直藏在手里的物什扔到了她眼前的地面上。

她看了那东西,脸色白了白。

那是王二狗丢了的那只鞋。

“我在你门口捡到的,你还敢说你什么都没做?”

她听到头顶那个冰冷的声音向她传来,听不出喜怒,辨不出心思。

“反正我们之间也没什么感情,嫁都要嫁了,官人在这些事上较什么真呢?”她直言不讳的说出这句话,语气里竟还带了点凉凉的笑意。

这时,还不等那官人做何反应,只听角落处的柜子后,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她心中一凉,还不及她拦,那官人就来到了架子后,看到了那里的情形。

“王二狗!”

她刚失声大喊了出来,就见那官人拎狗崽子一样拎起王二狗,只见他像看什么低贱的虫子一样嫌恶的看了几眼已经抖如筛糠的王二狗,就一抬手把他拎到了门口,扔了出去。

“王二狗!”

她又叫了一声。

官人站在门内不顾王二狗的叫嚷使劲关上了门,然后转身恶狠狠的看着她,说道:“还没成亲呢,你他娘的就敢藏男人?”

她这时再没了先前的气焰,僵立着一动不动,听着王二狗还在外面叫嚷晃门,心里七上八下。

不多时,她听到王二狗似乎是惊动了她家里人,她听到了她爹她娘的声音,他们大骂着,叫来了几个使唤的人,外面的吵嚷声似乎要炸掉她的耳膜。他们不知是怎么把王二狗拉走的,过一会儿外面就没声了,王二狗被拉走时对她喊的话还在她的耳朵里回荡着。

他说,让她嫁人那天等他一会儿,他再给她送那糯米酒来……

“官人,我求求你,你救救他,我爹娘之前就对他动过手,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他来过了,他是个疯子,脑子不会转弯,我爹娘这次会打死他的……”

官人看她这副样子极为有趣,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看了会儿,又打心底里生出了恶心的感觉,看着她求了自己半晌,才慢悠悠的说——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本是跪着的双腿跌坐在了地上,眼睛盯着地上的灰尘,又像什么也看不见了。

官人欣赏了一会儿她的样子,才满意的说道:“那疯子敢跟我的东西纠缠不清,就该知道有什么后果。”

说完,他懒得再看她,转身走了,迈出屋子之前又不忘说了一句——

“嫁到我府里的规矩我早就说过了,成亲之前你就在这屋里好好待着罢。”

那官人离开那户人家之前,再一次看到了从他进门时就对他打躬作揖的那对夫妇。

他没心情应付他们,冷冷的敷衍了几句就走了。

他一个高高在上的侯爷,妻妾早就不知道娶了几个,本是不该与这样的人家有交集的,若不是因为……

那日他在闹市中一眼见到了她,披了一身红装,面容还是当年的样子,连眼角发梢的细节好像都没有变过。

他顿时感到心中气血翻涌,定是那个人回来了……

十数载前……

“阿囡,你怎么在这?”他厉声向她责问道。

那被唤作阿囡的女孩看见了他,眼中闪过了一抹亮光,但在看到他眼里的怒意时,有点瑟缩的低下了头。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他没好气的说。

“我……我迷路了,没有找到回去的路。”

他本是还要再对她吼几句,但在看到她那副快被吓哭的样子,还是忍住了。

他自己家里院子太大,一个八岁的女孩已经在他眼前消失了许久,若是爬到高处摔了下来,或是跌入池子里溺了水……

他慌乱的心跳因为看到她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面前而逐渐平静,怒意也渐渐消散。

“都跟你说了跟着我,不要乱跑,行了,走吧,以后不许再走丢。”

“烨哥哥,这个是什么?”

他们此时正在后房的一间存放东西的屋子里,那女孩所指的,正是这屋子里最值钱的一样东西,又因为它个头较大,不怕被访客和下人随意拿了去,而摆在了显眼的地方。

那是一柄玉如意。

“你喜欢吗?”

女孩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他眼里终于含了点笑意,说道——

“那简单,我爹说了,那是给我未来的妻子的,你以后嫁给了我,那个就是你的了。”

他也不过是一个十岁的男孩,毫无遮拦的说出了这句话,觉得并没什么不对的,哪知女孩脸已经红到脖子了。

“你怎么不说话?让你嫁给我你不愿意?”

他等不到她的回应,刚要发火,谁知那女孩竟敢又当着他的面跑开了。

“你上哪去?你给我回来!”

他气的不行,但又不敢耽搁,只得匆匆跟了过去。

那次上元节,他们两家又在一起过的。

他又是一个没看住,就在他家一处院子里找到了她正被她家的几个兄长欺负。

“阿囡,你一会儿去把这炮仗扔大人他们那人堆里去,吓唬他们一下。”

她不敢答应又不敢反抗,整个人怕的直哆嗦,眼泪在眼睛里包着欲掉不掉。

她大哥先没了耐心。

“你磨蹭什么呢?你去不去?不去你就从那石堆上跳下去得了。”

其他人听了也都跟着起哄,都是让她从石堆上跳下去。

她眼泪急的直接掉下来了,又不敢哭出声,整个人看上去更憋屈了。

他再也看不下去了,径直走到了那些男孩子的面前,有的人比他还要高许多。

“我刚才跟我家管家说了你们要做什么了,他去叫我爹他们了,你们要是不想挨揍,就赶快滚!”

那几个男孩生气的瞪了他几眼,但是因为怕挨揍,还是赶紧溜了。

他看着那边还在泫然欲泣的人,忍不住冲她发起了脾气。

“你又乱跑是吧,他们欺负你的时候你怎么不会跑了?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吗?”

她听了他发了一通脾气后,反而心里踏实了不少,眼泪也不再流了。只是还是低着头紧张的不敢看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惹着他生气。

“你在那傻站着干什么?赶快跟我走,马上要吃饭了。”

她点了点头,小心的和他保持了远远的距离跟着,他受不了走一段还要回头看她跟没跟上,径直走到她身边,一把扯过她袖子,拽着走了。

她在他拉她袖子的时候吓了一跳,差点要尖叫出声来。

“啧,你躲什么?”

“没……没躲。”

“那就走快点。”

“能不能,走慢点,我跟不上你……”

“你……”

他看了看她脏兮兮的脸,原本刚要大声的吼她,还是用了个不那么大的声音教训道——

“就走这么快,跟不上也跟着。”

“好吧……”她愁眉苦脸的回道,个头还小小的她努力迈大步伐,好在自己不知最近是长个了还是怎么回事,倒是也不用费太大力就能跟的上他。

“以后再让我看见他们几个欺负你,我饶不了你!”

又来了,她缩了缩脖子,再看到他警告的眼神后,没敢再缩,重又愁眉苦脸的答应道——

“好吧……”

后来又过了几年,可能是因为女子长大了就不便出门了,他们就没怎么再见过了。

几年后,他爹因故辞了世,他娘带着一大家子正是六神无主之时,竟动了改嫁给他爹最亲近的好友之意。

他得知此事是只觉晴空霹雳,自那以后,那本是最常与他家打交道的一家子人,在他眼里,无一不变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包括那个他年少时说要娶的阿囡。

后来,他的固执,打消了他娘的念头,但那个念头一经存在就在他心头深深的买下了仇恨的根,怎么也拔不尽了。

几年后,他不知何时早已在仕途上立足了脚,年纪轻轻封了侯爷。

又没过多久,他终于寻了个机会参了那国公爷家一本,那曾经风头一时的家族,顷刻间颠覆的荡然无存。

他心中的仇恨终于平复了许多,直到那日他再一次见到了她。

他为了封官加爵,凡是有用的人他就去结交利用,他娶了大王爷的女儿,又纳了能为他一步步铺路的几个小娘子。

多年不见,她不再像儿时那样不知愁苦,不再因为他简单的一句话都能羞到地缝里去。

“你跟我走吧,我给你全家人一个好去处。”

一切都按照他的意愿在行进,她跟着他回了府。

她见诺大的侯爷府还是那样深不见底,稍不留意就会迷乱其中,只是再没了她曾经经常来访时的样子……

她宿在了一处偏僻的屋子里,从不敢轻易打扰这里的其他人,她有时搞不清自己是谁,为什么住在这里,好像她完全是个外人,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与她有关系。

可她又明确的记得自己曾把这里当做第二个家一样到处游玩,身边永远有个少年伴着她,时常对自己发脾气。她从前一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笨,总是惹他生气,笨到让他最后生气都生不下去,最后只好懒得再理她。

那天府里又有喜事,侯爷又要娶亲,特意邀请了她也一起参礼。

府里的大夫人听了侯爷的意思,只得前来邀请她。那大夫人很少听她的官人跟她提起这位几近要隐居在他们府里的女子,只知是官人祖上的世交落寞了,托付了个妹妹照顾。

大夫人邀她来到自己屋中等着前面叫她们过去,她一进大夫人屋中便瞄到了一个眼熟的物什,那东西通体剔透,毫无杂质。

是那柄玉如意。

她曾在无数个梦中梦到那个人亲手将它交到自己手中的样子。

梦里,他还是一贯那高高在上的样子,只是双手却牢牢的握着她的手,去承着那冰凉的信物。

“就这个?给你就是了。拿好了,你要是敢弄丢我饶不了你。”

那是梦里他的样子,真实到快让她分不出是梦境还是现实。

“妹妹,你怎么了?没事吧?”

她缓过了神,看到了大夫人担心的看她的样子。

“没事,大夫人,我有点头晕,想回房去歇一歇。”

“可是,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再也待不下去,匆匆表了几番歉意后还是离开了。

那日前厅一派热闹的声音不停的传到她的房中,她却只觉周身寒冷,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当晚,宾客都离去后,官人无意中向大夫人问了一句,为何偏屋那个人一整日都没有出现过。

大夫人已经快忘了这回事了,忙说了缘由,语气略带抱怨,似是不满他那个妹妹的不审时不度势。

可她还没抱怨完就说不下去了,只见她那官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许久才听他冷冷的说了一句,我让你今日照顾她,你现在才告诉我她身子不舒服?

大夫人彻底慌了,张了张嘴不敢说话,他没再看她,径直离开了。

她没想到今晚他能来找她,所以她愣在了他面前不知作何反应。

“我让你今日来参加成亲礼,你为何一整日都没出现过?”

她听了他的话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想了想所问非所答的道——

“我今日在大夫人房中看到了那柄玉如意。”

“那又怎样?”

“大夫人也同你说过她喜欢那柄玉如意?”她颤着声问道。

他早忘了当年的事,只不耐烦的答,“她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那东西就该是她的。”

她只觉自己眼前的人似乎又熟悉又陌生,不再敢看他。

“阿烨,你让我走吧,我……我与我爹娘分开多时,我也该去看看他们。”

他本就心里不顺,听她提到她爹娘,心里又是一阵厌恶烦躁。

“他们被贬到远郡,你一个人如何去找他们?”

“我也这么大了,我爹娘也想让我嫁人成亲的,我总不能待在这里一辈子。”

他眼里顿时含了风霜,怒视着她说,“你爹娘让你嫁人?嫁给谁?嫁给一个已经娶妻的人?还是嫁给你最好朋友的夫君?”

她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再也听不下去,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他反应过来后,一时气急,上前捏住了她的下巴。

“你敢打我?你他娘的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打我?”

她震惊的在他眼里看到了厌恶和恨意,好像她是什么肮脏的泥土,让他恨不得亲手毁了她才好。

他从来没见她这样过,眼泪疯涌而出,整个人抖如筛糠,好像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他放开了捏着她下巴的手,不再看她,转身走了。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去找过她。终于有一天,他又想起了她这么个人,又去看了她。

她好像生了病,瘦的不成样子,眼里也全无精神。他一时气急,质问她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她哆哆嗦嗦的不愿看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他找郎中来为她看病,郎中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只知郎中离开时,吓得半条命都快没了。

房中,他毫无办法的看着虚弱至极的她,冷笑了一下,说道:“你不就是想嫁人吗?好,你嫁,我给你安排。”

不出一月,他果然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是自己完全知根知底并一直有求于他的同僚家的小公子。

说是成亲,也太过草率了一些,除了成亲的二人,再没有第三个人,草草走了个仪式,这亲就算成了。

那公子对她还算不错,只是两个人倒更像是知己,没有什么逾矩的事发生,日子还算平淡的过着。

直到有一天,他又一次闯入了她逐渐安稳的日子中。

他们住的宅子也是他安排的,所以那日他过来时,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的出现。

那日,小公子正忙着劈木头,打算为夜里透风的窗户做加固,她闲来无事拿了个刻刀对着一块废料正雕琢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正说到兴头上,她一个没留意,一偏手,刻刀削到了她的手指上,鲜血汩汩的流了出来。

小公子见了忙赶了过来,眼下血越流越多,也来不及找干净的布,他脑中只想到一个土办法,便顾不得其他忙将她的手指放到了口中,就在这时,一道冰冷又充满怒意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他娘的敢碰她?”

听到这声质问两人皆是一愣,只见那个人飞快走了过来,拽起那自己亲自挑给她做夫君的小公子,一拳打了上去。

她顿时心里一急,她心想,无论她和那小公子之间有没有夫妻之实,都终究是她夫君,他为什么恨她恨到这种程度,连她身边的人也要祸殃其中。

“阿烨,阿烨你……你,你别打他。”

她拉不过他们,只得挡在他们中间。

他停下了还欲挥下去的拳头,暴怒的看着挡在那个小公子面前不肯退缩的她。

“你以为你护着的是个什么东西?他爹是有求于我才会答应我娶你,你真以为你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

他满意的看到她眼睛逐渐通红,身子又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不再看她,继续对那小公子说道——

“你胆子真够大的,你当初答应我什么来着?你要是好好配合我,不碰她,我就让你爹跟着我干,否则我让你们家永远消失在京城……”

“够了!你别再说了!”

他愣住了,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声嘶力竭的对着自己嘶吼,她永远是像一团棉花一样,任他怎样拿捏,都是软绵绵的,出不来一点声响。

“你敢对我……”

“滚!”

他震惊的看着她。

“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跟你有关的一切我都觉得恶心!”

那天的最后他们都走了,他本想再对她发一顿脾气的,可是看到她那个状态,他突然有一种她再也不会怕他了的感觉。

又过了几日,她就像完全与世隔绝了一样,没有人见过她,她也没见过别人,她那个被安排的夫君也离开了,不知道他们一家现在是否还能在京城留存下去。

他离开后时常能想起她那日的眼神,他不想承认,但他知道那眼神里充满了一样以前不曾存在的东西,是绝望。

他被脑子里她那样的眼神侵扰的夜不能寐,终于忍不住又去看她。

还好他去了,不然她可能会就那样死在房中。

他又一次把她接入了自己的府中,找了无数的郎中为她医病。

这次,他就是把郎中打死,也束手无策了。

他眼看着她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他便也陪着她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终于有一日,许久不曾正眼看过他的人突然睁了眼睛又一次重新将他装入眼中。

“烨哥哥……”

他瞬间从昏昏欲睡中惊醒,不可置信的望向她澄净清澈的瞳仁中。

“阿囡,在这呢。”

她好奇的看了看他的样子,咯咯的笑着问道:“烨哥哥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谁给你好果子吃了吗?”

他还是愣愣的,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声音,“没有。”

“我就知道,谁也不敢欺负你。”

“嗯。”

“烨哥哥,你知道吗?昨日家里的兄长欺负我,嘲笑我的时候,我又想起你了。”

“想我……为什么?”他干巴巴的问。

“因为想到烨哥哥就不怕他们了。”她笑得亲昵的用头蹭了蹭他的手掌。

他只觉得整个人血液像凝住了一样,再也感觉不到周遭的一切。

“烨哥哥那时说过会娶我的,我好好的等,等烨哥哥娶了我,他们就再也不敢欺负我了,到时候就有烨哥哥给我撑腰了。”

他看着她毫无防备完全依赖着他的样子,不自觉的开口顺着她——

“好,烨哥哥给阿囡撑腰,以后谁都不敢欺负阿囡。”

他从来没哄过人,从来没说过这样哄人的话,此刻却望着能哄得她再用那样久违的眼神多看他几眼。

可是他不得其所,眼看她刚刚还是乖巧的样子,渐渐重又不安稳了起来,眼里染了些焦急。

“烨哥哥,我那天做梦,梦见你娶了妻子,你把你爹给你的玉如意交给了她,你不是说……给阿囡的吗?为何给了旁的人?”

他只觉一阵莫名的钻心之感,想起她曾颤着声问自己,大夫人是否说过也喜欢那玉如意。

他想说一个无灵无感的冰冷物件,执拗它作甚,一出口却完全转了话锋——

“阿囡喜欢,就是你的,谁敢与你抢,我就杀了他。”

她被他话里的狠厉语气吓得打了个哆嗦,哆嗦过后又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竟有些痴傻的笑了一下,人也安定了下来,大着胆子枕在他的掌心里,昏昏欲睡。

“阿囡长大了,是该正经的嫁人了。”

他任她枕在自己的掌心,没有动作,喃喃的说着不知诉于谁听的话。

又接着自己说道:“阿囡就嫁给烨哥哥吧。”

她迷迷糊糊中笑了笑,有些不知今夕何夕,这句话她似是早就听他说过无数遍,又好像第一次听他说出来……

“阿爹说过,提亲不是要先问一问对方愿不愿意的吗……”

他认真的看着她,语气中一贯的不容置喙中这次竟带了点慌乱——

“你不愿意?”

她嘴角的笑意又深了些,有眼泪自她微阖的眼睛中滑出。

“阿囡早就是愿意的。”

三日后,他四处寻得了一柄与大夫人房中几乎毫无二致的玉如意,不眠不休了几日,刚一回来就说要办喜事。

却见大夫人听后竟是面露难色,他不去看大夫人的反应,也忽略了心中不易察觉的不安,正欲向偏屋走去……

“官人,那妹妹……两日前没撑过去……”

正月十八,他特意找人算的黄道吉日。

他娶亲从不在意这些细节讲究,但都替她算好备好了。

此前他爹的那柄玉如意经手过别人,他觉得配不得她了,就硬要找个新的,一模一样的。

红布匹他也亲自挑好了。

她倒好,又不愿嫁了。

好好的一个黄道吉日,她非要办成白的。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大夫人说的话他全然没听见,待反应过来时,才知是问他,丧事要如何办。

“你随便找几个人处理了吧,我累了,这种小事就别再问我了。”

大夫人应了,之后怕碍着他的眼,果然悄无声息的办完了全部事宜,没再惹他心烦。

不多日前,那布匹商人的女儿帮忙上新进的货物,他们这样的人家,从来不讲究什么闺阁庭帏,她自是习惯了整日闲散在外。

那日她正将一块新进流行的红布披在身上摆着样子,就这样落在了一个人的眼里……

后来,她爹娘说什么都要将她嫁出去,哪管她嫁的那个人是出了名的狠厉角色,可她爹娘却只恨不得自己没再多生几个女儿。

无人知晓一个蝼蚁百姓的女儿何故入了一个侯爷的眼,这样的人家定是什么用途都没有的,但即便猜测万千,也无人能解答这其中疑惑。

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官人时,就心生反感,在他眼里,她感觉自己是蝼蚁,是猪,是狗,只要他不高兴,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掐死她。但除此之外,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又有一种控制欲,浓烈的不似看着一个刚认识的人。

她虽也不明白那人为何要娶自己这个毫无利益和感情的人,但也不多做探究,她还有其他的事要烦扰。

隔壁那个王二狗近日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越发的黏糊她。自王二狗他爹另娶后,她自己的爹娘终是不再忍耐她与王二狗的终日近密,摆明了对他的殷勤表现出了驱逐之意。但王二狗是个一根筋的,依然像往常一样爱来找她。

有一次她出去上货了,没有在家,回来时就见王二狗浑身青紫的坐在她家门口。她气得不轻,质问他为何不知道跑,可王二狗还笑得出来,给她拿了一张碎的不成样的梅干菜饼,又掏出几个核桃。

她知晓给王二狗多少次教训都是无用的,只得没好气的将王二狗拽到了屋内,又将她从店里拿来的新衣服递给了他,让他自己换上了。

她看着王二狗将好好的一身衣服也能穿的歪歪斜斜的,还傻气的冲着她笑,王二狗长得像他娘,此刻毫无防备的笑着,印着青痕的脸上方能看出些他娘当年清秀的样子。

她把手里的药膏塞到王二狗手里,这才把他撵了出去,临走前又嘱咐了一遍,以后大门口不让他进就躲着点,别硬闯。

再后来,婚期临近了,那位要娶她的官人下了命令,娶亲前不许她出屋子。她爹娘生怕那官人反悔,整日看牢了她,半步不让她离开自己的屋子。

她可以呆得住,只是一直担心那傻子王二狗再像上次一样硬闯她家大门,这次她出不去,若是又挨了打,她怕他不晓得回家去,继续坐在大门外等她。

好在这次王二狗搭对了筋,学会了翻墙来找她,只可惜后来还是被发现了,那日王二狗被拉走后,她再也没见过王二狗。

直到临近出嫁的前一日,那官人又来看了她。

他对于她的视若无睹不以为然,只冷笑着说——

“上次那个王什么狗,我听说被你爹娘的人打死了。”

说完,他果然满意的看到她这次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眼里是震惊、愤怒、悲痛、不甘,还有深深的恨意。

他觉得更有趣了。

“你看,你当初不愿意嫁,有什么用呢?现在还不是又得嫁了?”

她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继续用那个眼神瞪了他许久,才低下头,好像也觉得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咯咯笑了起来。

“谁说我不愿意嫁?官人好好等着吧,明日奴家就是官人的了。”

他不理她的疯笑,抿了抿唇说:“最好是这样。”

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身后屋内的女子似笑似哭的声音透耳的传出来,映的满院的红绸装饰好不怪异。

他身边的一切永远都是按照他的意愿行进的,只除了两个胆大包天的人,频频爱逆着他来。

不过眼下这两个爱逆着他来的,也都被他收拾服帖了。

可他忘了一件事,她们两个终究不是一个人,即便她们的样子如出一辙。

他的阿囡软绵绵的,他生气了她会害怕,吼她一句就吓得浑身哆嗦。

而她呢,性如烈马,你若是让她不高兴了,她自是不敢怎么样,也就是装装狠摆摆样子罢了。可你若是让她忍到极限,动了她的底线呢?

是啊,她一个布匹商人的女儿,也造不了什么声势,不过是任人拿捏罢了,捏死了也就再起不了什么风浪了。

第二日,正月十八,黄道吉日,高粱抬,上红装。

他在前方骑了匹高头骏马引着路,四下安静至极,家家闭户不出,冬日卯时的寒气里突然刮过一阵阴风,吹得那鲜红的轿帘子摆了几摆。

这幕矛盾颠倒至极的场景好生诡异。

终于行至府前,他看了看依然是冷落至极的府门,没有锣鼓,没有恭贺声。

他跨下了马,身穿一身喜服的他看了看远处刚放下轿子的轿夫大气不敢出的样子,突然没来由的乐出了声来。

太静了。

好像他们才是与这里格格不入似的。

得热闹点,他寻思了半天,末了,嗓子里哼唧出个陈年老调。

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听见他爹常哼的调,是外面的教坊司里传唱出来的曲子。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那歌声吵醒了她,她看了看他怪异的神色,好奇的想问问他在想什么,可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问得出来。

这时,轿夫继续将轿子抬了进去,她觉得那场景滑稽极了,她不就站在这呢吗,费力的抬那个重家伙干什么?

接着,他们依礼拜了堂,虽说堂前一个人也没有,也不知拜的是谁,可这礼,也算是成了。

他们跪了许久,她都不见他有起身的意思。她又忍不住想问问他在想什么了,可稀奇的是,她今日什么话到了嘴边,都说不出来。

又等了许久,他才回答了她心中所想,开始源源不断的说一些她听不懂的,掏心窝子的话。

他说,阿囡,我们终于成亲了。

他说,阿囡,你看你从前就是这样,明明那么软弱胆小,怎么就那么爱折腾呢?

以前就说好了要娶你,临到头你又不愿意了。这次又是这样,我都准备够久的了,你还有哪里不满意呢?又不愿意嫁了。

听到这里,她觉得自己脑内像被敲响了鸣钟一样开始疼痛不已。

她不想听了,可却没办法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阿囡,这次可由不得你了。”他笑了笑。

“你看,终究还是要嫁给我的,你总跟我胡闹什么呢?”

说完这句话,一直盯着地面的他突然转过了头来,看向了她的方向。

她想,他是终于听到自己的心声了?他终于不再说下去了?

可是她错了,他看的,根本不是自己。

她想起来了,她终于想起了今日发生的一切。

清晨天刚亮时,她爹娘来到了她屋前,想要让她梳妆打扮,可还没走到门口,他们夫妻二人就吓得没了半条命去。

家里面一下子乱了起来,来帮衬的亲戚邻居都闹哄哄的乱成了一锅粥,本是来看喜事热闹的村子里的人也都傻眼了。

不多时,迎亲的队伍来了,果然,那官人看见了那屋前的歪脖子树上的景象也傻了眼,可一片混乱中,他很快又恢复了原样,正在所有人都不知如何是好时,他竟还冷冷的笑了一下,只说了句礼仪继续,就转身回去又上了马。

所有人都觉得官人疯了,很多人小声嘴里咒骂着,却也不敢让人听了去,左邻右舍的人都避讳的关紧了房门,看都懒得再看一眼,除了迎亲队的人不敢违抗命令,其他人都没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她看了一会儿,并没看出什么异样,只觉得是时候该跟着轿子走了。

离开前,看到她家门外躺着一只破破烂烂的鞋子,她瞥了一眼,不明白自己注意这鞋子做什么,便没再管。

她眼下终于想起了这一切,可还不等再做思考,突然听到他们堂外响起了吵闹声,她努力听了听,才听到那屋外有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乳名。

她不再理她那看不见自己的官人,跑到外面瞧热闹去了。

果然是王二狗,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浑身上下每一处好地方不说,还不知怎么染了那么多的血,糊在脸上差点让她没认出来。

他伤成这样,是怎么撑着一口气跑来的?

门口的人推搡着他不让他进,他张口发出几个音节,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了。

她这时才发现,那好心的王二狗,怀里抱了一堆点心,还有一坛子酒,竟就这样跟着队伍来这儿送她来了。

她觉得王二狗真是蠢到没救了,她教过他叩门、教他穿干净衣服、教他尽量成句的说话、教他遇到人打他要逃跑……

他倒好,一样都没学会。

她张了张嘴,想让他回去吧,但是还是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随便他吧,她想。反正他也从来没听过自己的话,他要是被打死了,也与她无关。

她懒得再瞧王二狗,又回到了堂前。

那官人还跪在那里,刚刚他着了魔瞧着的那个他身边的女子,现在正阖目靠在他怀里。

她好奇的来到了他们的面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被逗乐了。

她想,这官人心底里应该是住了个人的。瞧那样子,住了个几辈子那么长也说不定。

他兜兜转转的,还以为那个人终于肯乖乖让他娶回来了。

可是你看他到头来娶了的,不过还是个假的罢了。


-本文的脑洞来自于葛东琪的同名歌曲《囍》

-全文皆仅个人脑洞,不代表歌曲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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