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该从哪儿说起呢,初识还是重逢?其实很多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十三年大漠的风沙给我留下了太多病痛,记性已大不如前。想来也惭愧,往初城中秀才总称我为才女,现在却连一文半字也未曾留下。照今日之体力,这封信或许已是绝笔。不过也好,就算是对我和他这颠沛流离一生的交代吧。
我名唤绾英,是当朝先大夫许家第五女。他叫晏归,是一名驻守漠外的将军。自然,当将军是后来的事,我们初遇时他还未参军,只是城中很有名的一个纨绔子弟,即便我深居闺中也曾听过他名姓。
晏家小公子,空有一副好皮囊,不学无术,整日只知道饮酒作乐,远远比不上他几位兄弟。
而我自小锦衣玉食、熟读诗词,在城中已有了才女之称。好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应该是不会有交集的,可是老天捉弄,城中数十万人,偏偏让我在去佛寺祈福的途中遇到了他。
想来既喜又恨,如若无我,他这一生该是骁勇善战、风光无限的。可若是从未相遇,又心有不甘。
当时马车受惊,驾车人早就被甩下车,只有马儿牵着车厢在城中路上横冲直撞。我从未遇过这般场景,坐在马车里惊慌心颤,甚至感觉就要命丧于此。正紧闭双眼默念佛经祈福时,我便感觉马车慢了下来,紧接着他掀开车帘朝我伸出一只手,大喊:“把手给我!”
我脑袋混乱不清,只怔怔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知所措。他弯腰闯进来,一把将我抱起,然后施展轻功从侧边飞出马车。身后马儿带着马车飞奔进一个小胡同,车厢撞在墙上瞬间四分五裂。
他抱着我,似乎心有余悸,“幸好幸好。”
我被吓得神识不清,埋在他肩颈不敢抬头,好半天才想起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并福了福身子,“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他颠了颠手中的玉佩,饶有趣味得看着我:“倒是从未见过你,你是哪家的姑娘?”
这语气颇有些登徒子的感觉,我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只能又回了一礼,“公子玉佩可是刚才碰坏了,明日我再归还公子一个,还烦请公子告知姓名、住处。”
“在下晏归,住处嘛......”他微微弯下腰,看着我,“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我若是连住处都说了,可不是不公平?”
他年长我一岁,身量却比我高出许多,瘦削颀长、剑眉星目,眼睛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戏谑和狡黠。
我深居闺中,除了父亲、哥哥还从未与男子靠的这般近过,当下有些慌乱,住处的事也忘了再问,转过身就要走。
他追上来,一边倒着走一边看向我,问:“生气了?”说着递过来玉佩,“呐,你不拿玉佩怎么再找来一个一样的呢?”
我接过来不敢抬头看他,低声道:“谢谢。”
“不用......唉?”
听到他惊呼一声,我抬头去看,便看到他因为没看路撞到了路中间停着的一辆马车车厢上,几位公子从车厢内探出头,“晏归,你干嘛去了?”在看到我之后又一齐不怀好意得“喔”了几声,“你小子,这谁啊?”
我低下头急匆匆得走了,看起来应该是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在的,然后听见他在后面喊:“明日子衿阁,不见不散!”
子衿阁是城中有名的画舫,诸多才子佳人都聚在这里探讨画和文学,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他会去的地方。后来我问过,他摸了摸下巴,呐呐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名字不是符合我的心意嘛。而且我只听过名字,哪里知道会是个那么无趣的地方。”
瞧瞧,他就是这样把不好读书当做很理直气壮的事。
他不爱文书只好习武,即便在大漠阴寒或炎热的天气下仍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武,我曾随他一起起床,却总支撑不住坐在阶前昏昏睡去。
那时抬头便是繁星璀璨,耳边全是他长枪挥动带来的呼呼风声,夹杂在大漠风沙声中飘向更远方。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从来也不似今时这般漫长。
二
自然这都是后话。
当时即便知道子衿阁是画舫,但因我是未出阁的女子,不好与他私下见面,第二日便派人去送玉佩。可是他却没收,执意要我去送。
我只好戴了头纱和丫鬟一同去了,还煞有其事得带了书画,若是出了什么难堪传言还有解释的余地。
他正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得看窗外,见到我的打扮后有些不开心,“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嘛?还带着人,是怕我吃了你啊?”抱怨的语气好似我们已认识了许久。
我还端着闺阁女子的礼数,将玉佩递还给他。他却不接,执意说与他的那枚不同,让我随他一同去买。
丫鬟欲斥责他无礼,我却脑袋一热阻止她,然后答应下来。好像从这时起,我们便熟识起来。
按理说,我是闺阁女子不该和男子距离这般近,但也许是因为父亲不顾我心意执意将我许配给一位未曾谋面的将军,一向温顺、乖巧的我起了叛逆之心,将礼仪、规矩抛之脑后,甚至不顾父亲反对与他私下见面。
我们在万花谷放风筝、在宁佛寺檐下喝酒听雨、在清冷月色覆盖下的溪谷中捉萤火虫,这些都是我十几年来不曾有过的经历,也才懂得原来人生除了诗书、文字还有这样多有趣的事情。
他将我圈在怀里,双手牵着马的缰绳,慢慢走在郊外的小路上,春雨丝丝从我发梢飘过。他说:“读书有什么好玩的,会读傻的。”
我不服气,看着路两旁雨水下青翠欲滴的枝叶,“那我们一人说一句带春的诗句好了,说不上来的才是傻的。我先说,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我知他不好读书,已是志在必得,甚至已经在幻想他吃瘪的样子。
“你欺负人。”他却不说,只稳稳看着前方,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只问你,山有木兮木有枝,下一句是什么?你答上来就算你赢了。”
这还不简单。“心悦君兮......”我突然反应过来,然后住了口,微微仰起头看他。他也望过来,笑意晏晏。
我在那双眼睛中看到绿意盈盈,还有一个小小的自己。
我与他见面,本是抱着气一气父亲的心思,但心境却在这长时间的接触中慢慢发生变化。在遇见他之前,我对男女之情的认知仅仅来自书上,会因文字中传达出的遗憾、哀愁而悲伤,对男女主角的相思、誓言却没什么同感。但后来再读到一些诗词时却总是会不自觉想起那挺拔的身影,脸也泛起红晕。
瞻彼日月,悠悠我心。我坐在窗前,望着延伸到窗棂的花枝,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想睁开眼睛便是明日,然后能飞身到他面前。
后来,父亲觉得我已许配人家却与一男子纠缠不清,有辱门风,便严禁我出府,直到我出嫁那天。我被禁足了近一个月才在嫂嫂的帮助下出门,与他见了一面。
他腕上系着白结,身形消瘦,正在为自己哥哥守丧。晏家驻守边疆的人在一场战争中全部战死,只剩下他一个男子,守丧完便要接了自己哥哥的职去往塞外。
他抱着我说对不起,他想向我家提亲,但却没有能力给我幸福。
我感觉有什么洇湿我的肩膀,没说话,只轻轻拍着他的背。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样无助的模样,就像一个找不到依靠的孩子。我不敢跟他倾诉我的爱意,我知道他会不顾一切带我走,但皇帝肯定不会放过晏家和我的家人,我们不能这样自私。
他出发那天身着银色盔甲,身姿挺拔,在晏府前向自己的母亲行拜别礼。我站在一旁的巷子里不敢过去,只远远看着。他跨上战马时正巧转头看到我,然后沉默了很久。
我们相顾无言,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泪水。
我以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三
他走后数月,我都静坐闺中,等着出嫁之日,但没想到先等到的却是父亲入狱的消息。父亲在牢中含冤而亡,母亲哀伤过度随着离世。许府男子全部充军,女子则被流放边塞为奴。
这下自然无人敢娶我,婚约解除后我就被押着去往边塞。路上受的屈辱和折磨虽然已记不太清了,但那种苦痛还是刻在了骨子里,让我每夜都能在梦中惊醒。
后来他总是在我醒时抱着我,然后哼歌给我听。他在京中当纨绔那会听了不少曲子,每首都能记个大概。再后来习惯了,睡觉时总觉得有人在耳边哼唱,可睁眼只是浓重的夜色,身旁触手也是一片冰凉。
被流放的途中,如不是为了照顾嫂嫂,我大概还未到边塞便随父母一同去了,所以便愈发得想念他,想他颀长的身影、眼底的笑以及怀里的温度。这个恣意张扬的少年陪我度过了无数个辗转难寐、压抑着死亡念头的寒夜。
或许是上天感怀我执念,在我最艰苦的时日给了我与他再次相见的机会。那是流放的第二年,我被卖到边塞一户人家为婢,替他们洗衣做饭。当时我正要洗衣,刚抱着衣服走到河边便看到岸边有一个人,面朝下,像是一具尸体。
这一年多流放的日子早已教会我谨慎,若是平时我应该早已离开,但那天却鬼使神差般走了过去。现在想来好像是冥冥中有一双手推动着我向前走,我心中是那样害怕却还是停不下脚步。
我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将人翻过来,然后便看到我朝思暮念的面容。他带着士兵去探路时遭遇埋伏,是战马驮着奄奄一息的他躲避了追杀。
我不敢将人带回府,只能将他安置在林子废弃的猎人所中。但他受伤太严重了,一直昏迷不醒。找人替他看伤后我又焦灼等待了许久才在第五日看到他轻轻颤动的睫毛。
他慢慢睁开眼睛,眼底有些许水迹,看到我后又阖上。
我悲伤又慌张,不自觉摸上自己的面庞。一年的经历将我皮肤折磨的粗糙不堪,手上也布满茧子,早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千金小姐。而他面容却没怎么变,大漠风沙的磨砺让他看起来更坚毅利落、身形更修长,已有了成年男子的模样。那一刻我简直想落荒而逃。
但还未站起身却又看到他重新睁开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喃喃道:“这梦怎么还不醒啊。”
我心中大恸,眼泪线一般滚落。我用手去擦,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它落下来,一滴一滴洇湿他胸前带血的纱布。他握住我擦泪的手,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力度之大简直像是要揉进骨血里。
我是下人,除了洗衣几乎没有出府的自由。塞外的河水不论时节都是冰冷的,寒意甚至能渗进骨子里,几乎没有人愿意做,因而我很容易用做饭、打扫等换来洗衣的活计,然后在河边与他相见。
现在想来那大概算是我这短暂一生中最为开心的时日。没有婚约的限制,没有世俗的约束,也没有对外敌入侵的担忧,我们不过是这世间再平常不过的伴侣,或在林中静坐,或同在河边洗衣,有时会去山间摘几把野果。晨时相见、日落分别,他将我送回府中,再踩着夕阳的余晖慢慢走回木屋。
那小小的并不算牢固的木头房是我们此生第一个家。他用木头、稻草重新修葺了一番,并移植了好多凤凰骨在木屋的周围,远看上去就像是紫色花海中的一只小舟。凤凰骨是边塞象征着坚贞和誓言的花,据说不论天气冷暖每到春三月它总是会盛开,就像是在赴一场春日的约。
可是在他走后,我每到一处总是会种下一些这种花,但这么多年并未见它开过。或许,是春天从未抵达吧。
四
从上次提笔至今已过了一月有余,我病症复发,一直在床上躺着,想来或许是大限将至。可还总想要将这封信写完,不想让它落得和我同他那般的潦草结局。
这一个月内我做了好多梦,梦到最多的就是那座木屋。几年前身体还算好时,我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似乎总能看到他的身影,在树荫中模模糊糊。
他受了伤不能再练功,整日吵着无聊,我就陪他散步,不知不觉将整座林子都转了个遍。再后来林子里也无处可逛,我就坐在木屋前给他念诗文,他自然是不爱听的,蔫蔫得说身子痛。我急忙放下书去看他伤口,他却一把将我搂在怀中,笑道:“你怎么那么好骗啊。”
我也佯装生气,他就笑着将我背起来在凤凰骨丛中走来走去,我双腿垂在他身侧晃啊晃。那时阳光温和、花香清淡,仿佛一辈子就可以这样过去。
但他位居副将,背负着保家卫国的职责,不能、也不应该被困于这方寸之地。在伤未大好时,他便打算返回军中。刚开始并没有要带上我,一是怕军中生活太苦,二是不想让我身陷危险之中。
可我执意要跟去,因为我太害怕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比起整日整夜、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想念,我更情愿死在他怀里。
他大概和我一样的想法,没有太过坚持,当了身上比较值钱的饰品将我和嫂嫂都赎了出来。但嫂嫂不愿与我们同去,在小镇上找了个做针线活的活计为生。她告诫我,万不可让别人知道我罪臣之女的身份,否则会惹来灾祸。
我自然知道。军营距离这地方不算太近,很大概率不会遇到认得我的人,这也是我敢随他去的原因。
那段时间,外敌入侵没有刚开始那么频繁,战事并不紧张,他便没有很着急,骑着马慢悠悠得赶路。
我像以前一样被他圈在臂弯里,只不过这怀抱比之前更宽阔、坚实,将沿途的风沙全挡了去。他长高了不少,我直起身子头也只能堪堪碰到他的下颌。他就玩笑般低下头,将下巴搭在我脑袋上,觉得不舒服了就滑下来,搭在我肩膀。有时我觉得重了便会推他让他直起身子,他却捉了我的手将脸埋在我的掌心。
我的身体从那时起便显现出病痛的影子,总是觉得很累,坐在马背上常常昏昏欲睡。找了好多大夫他们总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叮嘱我不要思虑太过。
他也无法,只能一只手牵缰绳,一只手紧搂着我,怕我不注意掉下去,然后就开始哼歌。我听不懂他唱的什么,却也知道应该是他在军中学的,歌声中全是大漠的豪放和苍凉。
从我流放的地方到军营,需要路过一个村庄,百姓都穿着有地方特色的宽大的衣袍,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在街上、酒馆里大声吆喝着。我坐在马背上,他在下面牵着缰绳,我们就慢悠悠的走在人群中。
他在这里待了近两年,对这里的一切很是熟悉,跟我说这个好吃、那个好玩,还买了许多的糕点和糖画。少年时,我确实很爱吃这类甜的东西,连甜酒都能喝上几杯。但流放后我就不再喜欢,吃什么都觉得是苦的。我便跟他说不要再买,他却不听,几乎把目光所及的甜津津的东西都搜罗了来,将马背上的布袋塞得鼓鼓囊囊。
出了村庄人迹渐少,他就抱我下马陪他一起走。远处村庄放起了烟花,将我们前方的路照得明亮。他像是想起什么,停下来从怀里摸出玉佩,不知从哪里找了根红线将玉佩串起来。
这玉佩是我当初在城中买给他的,因救我而损坏的那枚由我保管。玉佩翠青色,边缘是月牙形状,若两枚沿着边缘拼接便能拼出个同心圆,看起来也有些像两条依偎在一起的鱼。但那时只剩下他这一枚,我的那枚在流放时被人拿了去。
烟花的绚烂光点中,他轻轻将这唯一一枚玉佩戴在我脖子上,说:“希望它能保佑你岁岁无忧。”
五
岁岁无忧是我常常挂在嘴边的。
在佛寺祈福时,我总是双手合十跪直身子,任他悄声说什么也不搭理。他有时会装模作样得学我闭起眼睛跪在蒲团上,可总不会呆久,偷偷跑去外面。出了佛堂,他又经常好奇我怎么能跪那么久、有没有跟菩萨说他坏话之类的。我便跟他说希望菩萨保佑你岁岁无忧。
可我是罪臣之女,他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我们命运里有太多变数,即便是菩萨,又怎么能保佑得了我们岁岁无忧呢?现在想来,噩梦早在我们回军营时就露出了狰狞的爪牙,可我们只沉溺在平和美好的假象中,毫无察觉。
他重回军营是在所有将士意料之外的,他们都以为他死了,甚至在没有找到尸身的情况下就给他办了葬礼,还提拔了一位士兵顶替了他副将的职位。
葬礼晦气,我便去寺庙里求了平安符,替他装进塞着凤凰骨干花的香囊中。他却不在意,将香囊随意系在腰间,抱了我一下后再套上盔甲。他刚参军时的银白盔甲上全是刀剑划痕,被放置在了柜子的某个角落。
古来征战几人回。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战争的残酷,也察觉到他每次出去都是冒着怎样的风险。他可能会受伤,也可能再也回不来。
尽管大夫都在劝告我不要忧思太过,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每天夜里躺在他怀里,我总是会先闭上眼睛,待夜色浓厚时再悄悄睁开,看他近在咫尺的面容,听他冗长的呼吸,方会觉得安心些。
我在军中无所事,心中又忧烦,便总在午后跑到营帐外面,数土路上星星点点的小花,盼望着早些听到战马归来的声音。有时会等睡着,他就轻手轻脚将我抱回房中。但更多时候他会脱下盔甲,将我抱上马,一同去大漠或者集市。
集市上乱跑的小孩子都知道这位少年将军有了心上人,见到我总会大喊新娘子。我无措,不知如何应对,他却攥紧我的手,将刚买的糖点抛过去,大笑道:“说得好,成亲时请你喝喜酒!”
其实我们并没有举行过成亲礼,他重回副将之位军务繁多,私事只能一拖再拖。可我并不想要什么虚礼,也不想要他说的什么风风光光娶我回家,我所求不过是能够彼此依赖、白头终老。于是我们两个便寻了个清朗的夜晚,在漫天繁星下拜了天地。没有凤冠霞帔,也没有高朋满座,只有两颗赤诚的心。
后来主将觉得他尚未完全痊愈,便减少了他外出的次数。这是我当时以为的理由,以为这个与晏家是世交的将军对晏家小儿子总归有些情义在的,可后来才知道他不过是怕晏归功劳太大、某一日顶去他位置。所以他想把最简单不过的任务留给他,然后一点点削弱他的势力。
只是当时我从未想过这一点,甚至因能经常见到他而感到雀跃。他去校场看士兵训练,我就在旁边坐着,看他扶着剑在队伍中走来走去,时不时指导一下动作。我还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他,纵然我很清楚他成长很多。他在我们重逢前就已经改掉少年青涩、跳脱的性子,虽平时也会有不正经的时候,但更多展现出来的还是强大和果断,像一匹年轻却凶狠的狼。
可他在我面前却还总时不时露出做纨绔那会的慵懒和小孩子气来,见我看他时会给我眨眼睛,不绕开走非要抱着我跳过路上的水洼,甚至头上还带着盔甲便探头过来吃我手上的糕点,我不给他还要抢,然后可怜兮兮得说自己很饿。若是那副模样被士兵看了去应该都会不敢相信这是他们说一不二的副将。
大概是因为不用再时时担忧和焦虑他在外会遇到的危险,我身体那会儿也好了不少,甚至能安稳睡上一整夜然后第二天陪他起床练武,尽管大多时候都是看着看着便支着头睡过去了。我也开始重新编纂书册,在京中的时候我就有过这个打算,还收集了不少资料,后来因为流放不了了之。
边塞文化落后,书册几乎是看不到的。但这里处于两国交界处,且战乱不断,文明碰撞体现的很是明显。若是没能整理成册,或许很多文化、习俗就被风沙永远埋没了。
他那时除了训练士兵也没别的要务,便随我一同去了好多地方。我们曾合衣露宿在漫天繁星下,也曾被野兽追赶,还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好多离奇或英勇的故事。这些都被记录在册,但很可惜最终什么也没能留存下来,全部烧毁在那场战火里。
六
那是二十五年的春天,持续了数年的战争接近尾声,两方都已经有了讲和的打算。或许是因为上天也知道到这一点,那年的春天没有以往那么冷,凤凰骨成片成片得开,将山坡、小路都染成紫色。
我坐在草地上,他将头枕在我腿上,任凭阳光暖洋洋得打在我们身上。他跟我说父亲的事朝中已有人要求重查,不久就可还我父亲清白。等战事结束,我也脱掉了罪臣之女的身份,到那时他就可以履行少年时风风光光娶我回家的承诺。
当时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我们已经在期盼着平和、相守的未来,甚至已经打算余生游历河山,走遍书中看过的所有名胜古迹。
可梦美好,现实却残忍。
京中重查我父亲之事,去流放的地方寻我却被告知我已经被赎走,于是便下了追捕令。我戴上镣铐,重新被关进阴暗潮湿的大牢。
那时他的权力被搬空,副将一职也因包庇罪臣之女而被剥夺,可以说是求救无门。他写了好多封信给在京中为官的亲戚、好友,让他们催一下重查我父亲的事。可是从塞外到京中路途遥远,回信还未等到,我便要被押送回京。
他打算随我一同离开。而主将巴不得如此,如果没有晏归,他便是守卫边疆最大的功臣,甚至还举办了欢庆会,美其名曰是对晏归这几年功劳的赞赏。
那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篝火窜起的火舌不仅炙烤着猎物,还将我们和我们的未来全部吞没。后来我总是想,若是当初早早离开,若是没有正好碰到那场战争,所有的一切会不会与现在完全不同?
我那张扬的少年是不是还可以骑马飞驰在和暖的春风里,替我摘一枝桃花,然后风风光光得娶我回家?而不是像这般独留我在寒冬的落雪里。
第一次议和失败,消息还未传回军营,敌国就发动起蓄谋已久的进攻。城中将士被打得措手不及,直到火石被投掷进城内时,才慌忙拿起武器抵抗。
那时我们刚要出城,他便护着我躲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巷子里躲着好几个百姓,有的被石头砸到,正哀哀叫痛。街道上还有人被压在石头下,火焰爬上他的皮肤。他们是战争中最无辜的人,或许上一秒还在讨论中午吃什么,下一秒就被战火吞噬。
我发着抖缩在他怀里,眼泪止不住得往下掉。他以为我害怕,用手不断抚着我的头发想替我缓解恐惧。可我并不是害怕这地狱一般的场景,只是从他的眼神中已觉察到尽管被剥夺了副将之位,他还是想重新穿上盔甲守护这座城,这是他的职责和使命。
而让我感到绝望的是,无论我内心怎样不愿,也不能开口企求他留下,因为这或许要以葬送整座城的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太自私也太过残忍。
他捧着我的脸,用拇指给我擦去眼泪,在我眉心落下一个吻,“等我回来。”
我抓着他的衣袖泣不成声,只能胡乱的点头。
他眼里满是不舍和悲痛,却还是安抚我般笑了一下,仔细端详着我,许久才转身向城门方向跑去。
我急忙去寻他的身影,却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隐没在滚滚浓烟中。我眼泪汹涌而出,心中已预见了结局。
七
战火烧了三天。第四日,我和城中百姓从后山出来,目光所及皆是尸横遍野,鲜血染红的战旗在风中摇摇晃晃。我跟着士兵清点尸体,可到最后都没看到他的。
有人说他被敌军俘虏,还有人说看着战马驮着中箭的他跑去了远方。但我找遍所有他可能会去的地方,皆是一无所获。
脱去罪名后,我不顾哥哥、嫂嫂的阻拦又回到塞外。我去了木屋,去了他给我买糖的村庄,甚至去了我们一起记录习俗的每个偏远的小镇,那里的人们都记得有这样一位青年,却没人再见过他。
而我的身体在大漠风沙的摧残和反复的失落中已是一日不如一日,经常睁眼到天亮,有时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我好多次起过就这样离去的念头,但一想到他说的等他回来,我又不甘心,怕某一日他突然出现。
可是八年过去了,风沙来了又走,窗沿的雪化了又下,我却始终等不来我日思夜念的身影。而我终于开始接受他再一次失约的事实,就如同他说要风风光光娶我回家却未履诺一般。罢了罢了,既然等不来,我便去找他。希望他还在奈何桥边等我,希望他不会觉得自己等了太久。
若这封信有幸被人看到,请将我的尸身火化,信和骨灰寄到京城许家。我还盼望着有朝一日晏家能够找到他的尸身,将我同他葬于一起。
绾英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