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一起练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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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很多房屋的建造格局都相对独立,我楼上的住户是从另一侧门洞出入的,所以我从来没和他们打过照面,只是从偶尔传来的声响中判断那家人有两个上小学的孩子,姐弟俩。他们放学回家,嚷嚷着走进走出,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样,要学习要做作业。至于成绩好不好,是不是班干部我一概不知。
今年夏天的时候,我有意拾起“荒废”了多年的长笛练一练,而我也着实思念远在异国他乡的表姐。表姐是专业的长笛演奏者,曾是乐团的一名长笛手。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即便相隔千里,我知道她平日也一定勤于练琴,因为这已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虽然我的演奏水平与之相较根本不值一提,但这无妨,伴随着儿时的回忆与对生活新的认知,两姊妹之间自有交流与默契。
我初中学了四年,进入高中之后就没碰过笛子,所以重拾肯定要从基本音阶开始练。除了指法技巧外,吹奏最重要的是气息。一开始的时候我吹的很短促,高音八拍也不太平稳。更气人的是,我一吹长笛,狗狗就会立刻跑开。(即便后来练习的连贯了,它还是照样不给面子。估计是我吹的不好,不能怪它。)
大概吹到第三天的时候,我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了古筝的琴音。那是断断续续的单手拨弦,能听得出是小孩子启蒙的弹奏。为什么是小孩子?因为孩童刚开始不管是学画画,写字,乐器,总有一种属于那个年龄段的笔触和痕迹,大人很难模仿。照我的理解,那是一种开放的,没有定性的行为特质,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反复的练习而逐步成型,最终定格为个人艺术风格。用毕加索的话说,他六岁就能画的像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但他毕生都在学习如何像孩童那样画画。
我蛮惊讶的,因为之前没有听到过楼上弹琴,估计小朋友在兴趣班新学的。随后街区里就回响起我的笛声和小朋友的琴声。楼上每次练习的时间不长,大概二十分钟,而且窗户是关着的,听的不很真切。有时候小朋友音弹的不准,节拍上有所延误,那是读谱和对指法的不熟悉。有一次我很耐心的听着,断断续续几小节之后听出了竟是《小星星》的间奏。古筝版的《小星星》啊,真有趣的!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暂停了练习。楼上小朋友隔三差五地会拨弄几下琴弦,常常是吃饭的时候,我正好伴着琴声下饭。显然小朋友和我一样是作为兴趣爱好随性练习的。
前几日正吃着饭,突然传出很敞亮的琴声,楼上窗户开着所以听的很清晰,尤其是到熟练的部分,小朋友拨弦的力度就会增大,节奏也随之加快,颇有春风得意之感。那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民乐曲子,虽然还弹的不熟练,但已是一首完整的曲子。作为听众,我为她/他的进步感到欣喜。
“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古时歌词意境之美流传千年;“五音”“律吕”论“宫”定“调”。不知现在教授民族乐器的老师会不会很详细的和孩子们介绍这些乐理知识。乐理是很难的一科,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我对表姐专业度的敬佩有一部分源于她对这方面知识的掌握。而即便是提问,我也只能采用很业余直接的方式,比如“谱子这里有个点,划了条线,是什么意思?”“这里是不是要吹的响一点?”
我初识五线谱是在四岁的时候,那一天的情景记忆犹新。父亲带我去表姐家,另一位亲戚的女儿也在。三个小孩年龄相仿,聚在一起自然十分开心,一道过家家做游戏。我玩的正尽兴呢,大人叫我们进去。我第一个走进了房间,毫无防备地,看见地板上摆着三个“葫芦形的盒子”,然后表姐她们跟着进来了。姑父坐在沙发上,我父亲站在旁边。
“你先挑一个吧。” 姑父打开了其中一个盒子,父亲打开了另外两个。小提琴?!我年纪虽然小,但认得这些桔黄色木头做的玩意儿,一股哀怨之气浮上我幼小的心头。原来今天过来不是来玩儿的......怎么能不与我商量就“擅自勒令”学琴......我忍着不敢说,寄希望于小伙伴们提出抗议,但是她们没有。一旁姑父很耐心地在试音拉给我们听,但我对于挑选提琴一点兴趣也没有,只觉得就此要与“快乐的童年”说再见了,很是无助。
论音色,世界公认最好的是斯特拉底瓦里小提琴,08年日本小提琴家五岛龙在上海举办音乐会用的就是了。而彼时我对音色差异感的认知还没有完全形成,根本无从选起。最后父亲替我选了一把琴,盒子边上扎着绿丝带,表姐的那把扎着红丝带,亲戚的孩子拿了第三把。此后,每天幼儿园放学(那时候工作日是六天制的)回家,我就得在家长的监管下,对着那本画满了小蝌蚪和黑线条的《霍曼》,提着那把1/4琴,眼巴巴的看着别的孩子在外面玩。我觉得小提琴长的像金华火腿,横过来可以当吉他弹(那时候不知道“尤克里里”),竖起来可以当琵琶弹,放在腿上可以当二胡拉,反正怎么弄都比正儿八经的站着拉弓有意思。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偶尔终能把琴弦拉断(羊肠线是奢侈品,小孩子不用的)或者弓毛磨损严重需要更换又恰逢父亲不在家的,我就举着琴给母亲看,窃喜地偷得半日闲。
每个周日我都要跟着父亲到表姐家向姑父“回课”。我们的琴都是姑父教的,小提琴虽属于副业爱好(他平时吹小号),但在我印象中他拉的很好,揉弦的动作也有着提琴演奏者的风度。姑父很善解人意,一直都是鼓励我,这样我回完课就可以找表姐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段时间了。有趣的是,我回课的时候表姐很少在场,所以印象中没什么机会听她拉琴,或许是因为年纪太小,我不记得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拉琴也比我拉得好。因为当我已然忘却第一把位所有指法,随口问她:“你还会拉小提琴吗?” 她回答:“指法肯定记得的。”)
就这样从四岁到七岁,我心中存着一个期盼:“等到我上学的那天就能‘解放’了”,因为母亲告诉我,父亲让我拉琴是为了开发智力,所以只要小学开学就不用拉琴了,免得耽误学业。不要问我真到了上小学的那一天有没有怀念之前拉琴的日子---开学前的一天我背着新书包不愿意脱下来,第二天就觉得书包有千斤重。父亲没有食言,开学前的那一天我兴奋地问他,是不是可以不拉琴了? 他点点头。我很慎重地“封琴”,把小家伙放回琴盒内。松香已经用尽了几块,剩下的半块磨了棱角,沾着粉末,琥珀的色泽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等到升入初中,学习吹长笛应该算是我的选择了,因为是我不想去辖区对口的那所中学而选择报考另一所教育质量更好的学校,而唯一的办法是参加该校“管乐班”的招生选拔。当时的竞争非常激烈,我平日在校表现平平所以并没有报多大的希望,但结果却有幸入选。正当我沉浸在胜利的喜悦和对即将到来暑假的种种憧憬时,表姐告诉我,暑假将由她来教我吹长笛!
当时我对于学生“走专业艺术道路”没有概念。学生不就是在学校上文化课,然后考试再升学嘛......看见表姐自小学五年级起每周要去找老师一对一上长笛课,我以为是小提琴兴趣培养的加强版。我也不理解为什么后来每次我们碰头,她总要花很长时间练笛子,不能像以前一样和我们一起玩。姑妈对她的要求很严格,而且姑父听她“回课”时的反应和听我四岁拉琴是不一样的。因此当她告诉我时,我哪舍得放弃暑假的慵懒舒适?我立刻摇摇头,“不要嘛,这个暑假让我好好玩。等开学了再认认真真的和大家一起学,好不好?”表姐却说提前学更好,这样以后就比别人吹得好。但是我不肯,表姐只好去向姑妈报告。唉,现在想想我实在是不求上进啊。
十二岁的小孩自认为有主见了,何况姑妈对我总是和和气气的,因此我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动摇我享受暑假的决心。姑妈不愧是姑妈,她竟然说出了一个让我心悦诚服的理由。那天晚上姑妈和姑父也在奶奶家吃饭。她问我:“你真的不想暑假提前学长笛?”“不想,等开学了到学校里再学。”我态度坚决。
“那万一学校老师分配你学别的乐器怎么办? 比方说,喇叭(小号)。你想吹喇叭吗?”
吹小号?!我脑子里浮现出自己手拿小号的场景......虽然有女号手也是英姿飒爽,但我实在没本事驾驭小号啊!一旁的姑父也和我解释了吹小号是什么情况。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所以啊,小姑娘吹长笛合适,也文雅好看。你说是不是啊?”姑妈安慰我,“你现在先学起来,到时候学校老师肯定就让你吹笛子了。”表姐更顺势把她的“御用长笛”递给我。我不再抗拒了,乖乖地接过笛子。花了整个暑假,我终于把笛头吹响,外加几个中音。表姐当时也只是个孩子,但她教得很认真,可能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她最费心教过的学生,也是第一个学生。
表姐就读的初中也有支管乐队,指导他们的一批老师也同时执教我们乐队,两支乐队平日里练习的曲谱是一样的。她专业的谱子我吹不了,乐队的曲子我挺拿手的。记得有一次白天,她兴致很高,提出与我合奏一曲。她吹高声部,我吹低声部,两支长笛声在空中飘荡。一曲奏毕,她看着我说:“很好听唉,是不是?”我点点头。
“那我们再来一遍吧。”听着她饱满的音色,我又和着一起吹起来。那一刻是长笛将我与她定格的美好瞬间。
很多年之后,我问过表姐,姑父如何评价我当年拉小提琴?她说他讲我在小孩子里面算比较有悟性的,所以如果以后还想学的话会比较容易上手。
如果七岁时你问我,是否还会想拉琴,我肯定回答“不会”。但当我再一次打开琴盒,仔细端详它的时候已过而立之年。它看起来那么小巧......原来在童年的叛逆和抗拒之下它悄悄为我播下了一颗种子,让我能在平淡中找寻到一丝美感与乐趣;而长笛,我眼见表姐将心血精力相付,工作演出时需要连续吹奏很长时间。当有一日我问她:“你觉得吹长笛辛苦吗?”她回答:“没有啊,挺有意思的。”
表姐的孩子也学琴了。小朋友问老师,完美演奏的秘诀是什么?老师说:“要在心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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