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

  少康在山上的时候,还不知道那座山将被后人称作黄土高原,那个时候山上还郁郁葱葱,人跟着野兽抢食,穿着树皮连缀在一起的兽皮,居住在越挖越深的窑洞里。

  那时候恐龙还没灭绝很久,在地上还可以找到他们骨立的骨架,深陷的眼洞里的眼神空洞。零星的始祖鸟还拖着羽毛在进化的路途上艰难挣扎。当然,这都是少康的道听途说,他并没有亲自从那些没了眼睛的眼眶上望进去去看那些曾经装过内脏的骨架,或是站在一只始祖鸟的身边,看着它在水陆空之间痛苦辗转。

  他只是把从过路人言语中不经意漏下的碎片捡拾拼起。那时候,远古的人挺着饿瘪的肚子在大地上纵横地走着,好像只要走走便能消除饥饿似的,他们比后世那些逐水草而居的人行走的更为坦荡,因为他们都没有惦记的东西。

  他们在大地上走着,不为进食,不为求偶,像是轻灵的幽灵。少康坐在悬崖上看着那些离去的影子,明白了安居在窑洞里的人为何对鬼怪如此害怕,因为他们不似鬼怪轻灵,而有些人天生就能枕在松根上安睡,周身的土壁只是透不过气的障碍。

  少康也住在窑洞里,他长得并不十分高大,也不会打猎的技巧。他只会从野麻里抽出它这一年生长的纤维,在大腿上搓成绳子,晾干后编成草鞋再晒,或者就砍倒几根竹子,削成篾片晒干,织成席子再晒干,繁琐的工序就像后世的吆喝:“蒸儿又炸油儿又白搭,蒸儿又炸。”

  是谁教他织草鞋和席子的?好像是住在隔壁洞里的小女孩,那个女孩子总是披着脏兮兮的头发,却会用山里的原材料编织各种东西,后来她就死了,他忘记了他是怎么死的,在这个蛮荒时代,死一个人甚至都不用给个理由。

  很久以前,少康住在黄土高原的窑洞里,靠给过路人贩卖草履和草席换些食物,顺便听那些人讲讲途中的见闻,那些远行人很愿意和别人说说话。窑洞是他小时候挖的,小时候挖洞全是兴趣使然,所以挖的很不合理,进洞须要走过在头顶上刨出的土梯,而稍稍长大的人又会失去挖洞的兴趣,其中存在的矛盾根本无解。所以说那时候那时候的黄土高原上的窑洞都是奇形怪状的,人们在弯曲的甬道爬进爬出,顺便用已经长大的身躯嘲笑那些在外面疯走的人。

  那些远行人给他讲那些久远的故事,说那个追日的人,用脚丈量大地的人,好像在外面走走就能做出让人传道的事来,活成一个英雄或者疯子。

  少康后来喜欢做一个梦,梦里的他绕着一座大山行走,山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窑洞口,就像泥丘上的蚁穴,如果把洞口扒开,里面的人大概也会像蚂蚁蛋一样躺得遍地都是。

  他在梦里起着鸡皮疙瘩,顺着山麓行走,却一直在原地打转,梦里的河水也是静止的,河里的小鱼和搅起的气泡一起凝固在水里,睁着浑浊的眼睛。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天旋地转,这比记忆中的披着黑衣的男人们好不了多少。

  他白天在洞里织着东西,他好像已经分不出他织的是草鞋还是草席,只知道一横一竖,一弯一绕,头顶开出的小洞射进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让他一阵心烦意乱。

  于是梦醒后的他不得不决定离开穴居的生活,他用粘土封住洞口,里面他织了大半年的草鞋和草席乱糟糟的堆成团,在很多个夜晚,他都趴在上面,做着长久的噩梦。他在上面撒了些柳树的种子作为日后的标记,他隐约知道他再回来时,会是多年以后。

  后来他就拖拉着草鞋,揣着一席草席,去往了他所不知的远方。

  少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那时候太阳正在落山,起伏的山丘挨个儿把自己的影子照在别的山腰上,割裂的暗青色与亮青色静默地摇摆,恍惚中呈现出凹凸的质感。

  农夫们在田垄里佝偻着背,拔草的时候发出一种牛啃草的声音,在水田里走动的时候拖曳着水牛犁田的脚步声。山上樵夫们扶着草藤下山,晚归的人走着前朝踩出田埂,轻抖着肩上竹篓,从河姆渡传来的稻种在这里栽了多年,如今抽出的新叶抚着行人的腿肚子。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坐在树冠下的阴影了,一身的粗麻布裹着一头的白发,这样的形容或许有些怪异,但在少康眼里确实只是一黑一白两种颜色蹲在那里,旁边是一篓装着的秋果,或许当时已经是秋天了。窑洞里的冬暖夏凉让人分不清这块土地所依附的球体相对于太阳的倾斜角度,所以说太过舒适的生活会让人变蠢,少康也是这样。

  他向老人讨口水喝,因为老人一直眼神空洞地看着远处,或许这两者间没什么因果关系,反而有着转折关系,看见某个行为怪异的老人最好的反应就是远远走开,那时候,少康应该只是渴昏了头。

  有一瞬间,少康觉得蹲下的老人就像在树根辗转的始祖鸟。

  “你从山里来的?”老人给他递了个葫芦,嘴巴并不张开,颤巍的声线跟着夜幕的推移掉落。

  “——嗯。”他扭开葫芦塞子,在三伏天的余热中灌下一口从深井中汲的冷水,让他不自主的扭头,像是一头迎风摆动鬃毛的狮子。他在含糊中随便答应,隐约觉得用山来定位确实有点宽泛,毕竟从这里放眼望去也全是山岭。

  老人没有再说什么,接过葫芦拴在腰上,起身背起果子分开路旁的树叶子走了进去,只给少康留下唦唦的声音。

  和少康的年代相隔不久的西方,也曾有一个少年走出村口,村口的路人跟他说如果他离开了村子,他会死的很惨,不过也会活得很壮烈,没几年后少年倒在了特洛伊里诸神的战场上,在那之前收割着战神的威名。

  少康走出了窑洞并做好了标记,心里始终觉得他总会回来,哪怕是在多年以后,那时候的他或许在行李人的口中名扬天下,或许在默默无闻中穷愁潦倒,不管怎样,他觉得他都会会来的。哪怕同时代的人都只能在床上倒气,隔壁洞里新添的娃崽对他浑不认识。这种感觉不太好,但至少也不坏。

  后世的一个流亡的君王和情人离别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后来花白了年纪的的老人称霸诸侯,他到底也没有和情人再见一面,到底是不想还是不能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分别当日情人曾说过后她坟上的树会长得老高。

  少康突然听见马蹄敲击的声音,一张张绿叶变成枯叶坠下,乱插在树下的草丛里。还有兵戈拖曳在地上的声音,他好像闻出了青铜器和石头擦出的硝烟味,并且这种味道像记忆似的熟悉。

  后来少康被人拽进树林里,身上粘满了苍耳和树叶子,拉他的人窜上了树,藏进了密密麻麻的叶子里,那大概是个女孩子。

  树林下还有着残喘的蚊子,嗡嗡地飞到他身上。

  “别动。”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轻声,树上大概是没什么蚊子的。于是两人静静地听着马蹄从前面的路上掠过。

  “你为什么要帮我?”少康觉得他如果还站在外面,大概没什么好果子吃,至少也是比被蚊子叮更坏的结果。

  “因为曾经有人帮过我,你还要活着去杀一个人。”

  “为什么?”

  “有时候杀个人就能解决很多事情,只要在那之前还没被杀。”

  后来他们都没在说话,垂死的蚊子死命地叮着他,少康也忘记了打蚊子,身上浮起一个个的包。

  女孩拉着少康的手在林子里走着,少康看着那只手,手背带着淡淡的黄色,手掌像新芽一样嫩白,只有从虎口绕着手掌有着一圈厚厚的茧子,后来少康看着一把匕首在少女手中流水般地打起水涡,才知道明白这些茧子是怎样一年年积累起来的。

  他们最后在一座破房子前停下来的时候,少康只觉得脖子酸的厉害,这一路走来他盯着那只手,身子佝偻得像是扔进油锅里煎熬的虾子。她身边的是一座面容模糊的房子,只有十来个像素,因为少康只在房子里呆了一夜,第二天的凌晨便又走了,房子只在他的印象中留下模糊的剪影,剪影顶端的一根蒿草在夜风中东倒西歪。

  有一个时候,少康坐在房子前的一块平整的石头上,或许是女孩洗衣服用的。女孩站在在他的前面,晚风抚动女孩的头发,给少康吹来田野的清芳气味。

  夜晚的时候并不安静,周围的人在晚上或许并不喜欢吃完饭直接躺床上消磨光阴。有人在旷野里拿着水瓢嚎歌,怪叫几嗓子就灌口凉水塞牙,当然,少康也并没有看见这个人边饮边唱,只是听见了大口吞水的声音,像是猛兽的吞咽。

  远处冒出几个坟包,风吹起坟上的秋草,好像坟包在自个儿转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坟里那些散了架的的骨头没准会冲出腐朽的草席,在坟包里做着离心运动。

  有一天的大雨会冲开全世界的坟墓,路过的人看着那些被冲开的土堆,感慨着稀泥里不见了的白骨。

  有一天入目可及的人或许都会躺进坟墓,房屋破落后的地基堆起一座座的坟包。少康这样漫无目的地瞎想着,或许那个时候他的席子会销量可观,居家的人也会把它当成毕备的东西,只是不知道是否还会有活人向他交易死后裹身的东西。

  后来少康就和女孩走进屋子,屋子没有开窗,闯进眼里的光线躲躲闪闪,昏昏暗暗,当然,或许只是房子太大,他的视线扫视一圈,并没有遇见从窗子里射进的光线。

  他在昏暗里摸索,摸到了一个灶台,手上沾了些冷灰,又碰到了些长长短短的衣物,他想着原来女孩子有这么多衣服,又有这么多的样式,不想他年复一年的穿着隔壁洞的小女孩给他织的口袋一样的衣服,那个时候小女孩的手艺并不好,而且在她的手艺更进一步之前他就死了。

  不过遗憾的是后来少康也没看见女孩穿这些衣服的样子,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遗憾,只觉得世上的一切希望总有一天都会实现,哪怕明天不能,后天也不能。

  女孩带着他蹚过了潮湿的地上,或许地里还有蚯蚓进进出出的蠕动,后来他们摸到床边的时候,仿佛在阴暗的深林里走了许久。

  女孩说“睡吧”,于是他们倒在床上,像是放在一起的葱头,薄布下的什么草梗把他圪的生疼。他睡不着,入目一片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睁开了眼睛,有时也忘了自己是否睡着。女孩的睡相并不是很好,两条腿在他的背上杵着,微微带着点力,黑暗里满是女孩的轻声呼吸。

  这本来就像个梦,或许梦醒了他还在那个窑洞里,躺在一堆麻的织初物上,正对着初日的光。

  那时候还是故事的开头,一切都还未成定局,落下的花朵也还没有枯萎,多情的人还可以片片拾起埋下。一切都还处于混沌状态,让叙述的人还可以用或许可能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将过去。

  那个时候睡不着的少康百无聊赖的揉着眼,摸索着扣着脚丫。

那一天晚上,少康躺在一张并不舒服的床上辗转难眠,他虽有着抠脚丫的的念头,却并没有付诸实际,他害怕吵醒女孩,于是他在某种意义上的想象里抠着脚丫,脑子里回荡着虚幻的酥爽。

  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他梦见他和女孩一起走在田野上,他看不见女孩的脸,女孩子的脸好像被晨雾笼罩,而且是那种走近了也不会散开的雾,因为在现实里他也没见过女孩的脸,一路走来女孩都是背对着他的。他们说着的那些注定被遗忘的话语,一句句从水底传来。天上滚动着闷雷,像是蚊子的振翅,如果蚊子会降雨的话。

  突然梦里坐满的老人孩子,一个个在那里或蹲或站,伛偻提携,动作自然得像是从地底冒出来的。会出现这么多黄发垂髫的原因大概是劳动人口都去干事去了,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忙乱,留下这些老人孩子供人瞻观。那些老人一个个地转过头来问道:“少年人从哪来?”少康一个个地回答说“山里”,然后那些小孩挨个儿向他向他哭泣:“我要妈妈。”他看着那些大张嘴巴里的新牙,不知所措。

  后来天空的另一边缺了一角,从那里涌出张牙舞爪的红色,零星的黑衣人从缺角里现出潼潼的影子,孤独又冷寂。女孩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身前,没有像白天那样伸出手拉他一把,尽管这或许轻而易举,她站在那里,像个泥塑木雕。

  后来他就醒了,现实里女孩拉扯着他的手,周围一片火光里的噼里啪啦。仅有的木制的几根柱子畅快地呼号,半塌的墙体带着不规则的边缘,被火光舔得发红的断墙上坐着一个全身都裹在铁甲里的壮汉,半露着火光映红的脸颊,天真得狰狞。

  女孩和他忽然从地面上陷了下去,对面的人抽出背上的青铜大枪投掷,枪重重地戳在一堆干草茎上,枪尾像是发生了衍射似的震动。

  后来他们佝偻着走在挖好的地洞里,有倒挂的石尖往下淌着泪水,女孩子拉着他的手稳稳的向前走,动作熟稔,好像他们正走的路是女孩挥手间弄出来的。他们一步步在沙石间摩擦,每一步都轻重缓急得像一首诗。

  踏踏的马蹄,饿疯了的蚊子,树上的女孩,模糊的房子,套在铁甲里的人,投出去的铁枪,弯弯绕绕的地洞,一切就像个恶劣的游戏。当他们刚走出地洞时,身后传来了哗哗的的水声,或许有人掘开了灌田的水渠灌了进去,那个时候,一切都荒谬到了到了极点。

  那个时候,旭日从东边露出半张脸,女孩站在那里,微微喘气,女孩子还是背对着他,让他想起了一个在窑洞里代代相传的鬼故事,说的是一个没有面孔的的女鬼,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是一个背面。

  但女孩应该不是鬼,没一个鬼拥有那样飘然又凝实的身姿。

  少康和少女走在小路上,这样叙述容易让人觉得“少康”这两个字也只是形容人的一个特定名词,或许少康稍稍长大了就叫做仲康,到了中年后就叫做伯康,老了之后就叫做太康。老了的太康沉迷打猎,变成了一个老色鬼,最后被人关在城墙外面饿成了一张老树皮。伯康和仲康被插死在女人的床头上,少康在窑洞里编织着草织品,同时编织着他的复仇大计,历史的天空就这样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们走在一条小路上,这条小路又弯又绕,路面的石头凹凸起伏,沿路壮硕生长着一人高的枯死的秋草,草深处一堆堆拥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的声音和凌乱的痕迹,但又仿佛啥都没有,小路上空飞过一只只老鸨,两旁空荡荡的树林里回荡着空白的呜鸣。

  那时候,那个人坐在路口边,几只不会迁移的鸟在他头上筑着巢,满头的白发托在地上,右手握着磨盘大的盾牌,生着寂寞的锈迹,缠着微弱的蛛网,盾牌的握把带着包浆的颜色。

  那时候少康和少女就一动不动地站在老人身前,就像站在一头疯狗前不敢动弹的远行人。

  “少康,你为什么要离开窑洞呢?”那个人张嘴,一口牙长长短短的像是梳子那样参差不齐,又同锯子那样错落有致。

  “我哪知道,可能编草鞋并不好玩。”少康看着身前女孩的背影,觉得那件粗麻衣里罩的身体正在紧张起来,就像猫儿缩起身子,如临大敌。

  “你不应该走出那里的,你看,你一走出来就有人要杀你。”

  “你就在洞里编草鞋,再听听过路人的言语,不也够了吗?”

  老人动了动粗大的指节,一下下地敲在盾牌上,敲击声中铁锈一点点脱落,盾牌山显出古老的图腾,疯狂而优雅。他低下头,好像在和地底下的人言语:“以前有个人拿着九只乌鸦说他射下了金乌,为大家驱走了炎热和干旱,我怎么能让他这么容易就得势呢?”

  “后来我跟他干了三天的架,”他眨了眨眼睛,“虽然最后输得很惨。”

  “现在我要帮你,也是因为有人太过轻松得意,你看这盛世,没人不说好的。”

  “然后有些人就在高处享受着治世的功劳,然后杀掉你们这些嗡嗡地蚊子。”

  他站起身,枯草中陡然冲出马蹄的震颤,一杆长枪前伸,老人抬头向上看去,秋阳照在林子里的光线微微扭曲。

  他放下头上的鸟窝,枪尖掀起的风吹起他眉间的一缕头发。

  他举起盾牌格挡,兵器交击砸出刺耳的火星。他向前扑去,就像撕咬猎物的头狼。有人扯动缰绳,披甲的马高举起蹄子。

  他忽然挥盾打骑马的人身上,骑手被拍下,砸在树根旁,老人在马蹄下腾挪,翻身站起,走到骑手旁边,拖着一只跛脚一瘸一拐。

  骑手穿着被砸的扭曲变形的盔甲,在地上轻呕出点点血迹,面甲下一双从来暗淡的眼睛,那匹马回转过身,在他身边团团地走着。

  “殪,你蠢起来就像猪叫。”老人拄着盾牌向林子深处走去,仿佛一条受伤的老狗。

  晚上的时候,他们坐在林地上,从农人的田里偷采了几把还没熟透的谷子,耐心或是无聊地给它们一粒粒的脱壳,少康和女孩就这样用手脱着稻壳,弄得手酸,他觉得还不如要饭来得简单。脱出来略带流质的米粒,放在石板上点火烤成馍,后来的人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家子吃着没熟的米,顺便在心里咒骂少康几句,因为盛世就是在少康的年代结束的,后世人说三皇五帝时候人都像傻子一样快乐,少康以后就没了盛世,没了鼓腹而游的人,也没了英雄。

  从前的人记不得三代的人和事,后来的人也是这样,所以一切都会过去,而那些抱着列祖列宗的人,就显得有点顽固得矫情了。少康还在窑洞里的时候,听着那些行人讲着三皇五帝的故事,每个人的故事都大不相同,甚至连三皇五帝的人选也各不一样,他根据那些叙述拼凑的图片像是年代斑驳的壁画。虽然那个时候离盛世隔得并不是太远,空气里还残存盛世的气息,像是死掉的龙吟。

  少康现在还不知道他的父辈祖辈,等他知道后他的长辈才算死了,在那之前,他的长辈还处在一种混沌状态,不知道是死是活。他知道的时候他的长辈就立马死了很多年,连骨头也捞不回来,那时候他穿着一件放烂了的龙袍,给死人编草席的活计也不用自己动手,所以那时候他无事可做。

  有一个时候少康坐在一座不知名的小丘山上、一个女孩子的身后,说它不出名是因为少康在这里没碰上出名的人和事,无论是白天的老人、死掉的殪包括他身边的女孩子,都是已经死在竹书的蛀洞上的籍籍无名的人物。

  那时候热空气在林间浮动,仿佛男女发情的喘息。少康吃完了馍,然后开始放响屁,或许在女孩子面前放屁是不太好的行为,后来直到女孩死时,少康也没想意识到很多东西,包括不能再女孩子面前放屁。

  第二天白天的时候他们继续向东边走去,好像他们的目的地就从来没有变过,就像流星义无反顾地逝去,拖着长长的尾焰。

  他躺在女孩身边睡着的时候,觉得这个看不见脸、整天套着同一件衣服、和他一起搓着稻壳的女孩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如果那个裹铁的骑士没有烧掉那个模糊的屋子,或许他可以看见女孩穿其他衣服的样子,可能也不会太美,但毕竟还有个念想。后来少康烧了很多的房屋,揉碎了许多人的念想,因为那时候的他一个念想也没了。

  少康不喜欢女孩,更深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少女和他一路走来都是受人之托,她说的每一句话在心里或许都曾演练得出神入化。他从窑洞里刚走出来,有人要杀他,有人喋血,有人拉着他的手想着东边逃亡,或许也在心里谋划着一场袭杀。

  他睁着茫然得像是母鸡的眼睛,枕着移动的灰云入睡,女孩的头发飘散在他头上,让他做着淹没在水里的迷梦。

  在以寒浞的名字纪年的最后一年,他们在时间的树林里像是饭后的散步般慢慢走着,在后人看来他们是在飞一样地腾云驾雾,只是在单调地在林间平移运动,周围的景色都像是水中倒映的光影,因为在后人眼里,他们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文字无聊的叙述,无论怎么细致,都比不上从少康眼里看见的粘在松鼠尾巴上的杂草真切。

  女孩和他一起走着,并不怎么说话,不论少康怎么挑起话头。他们撸起裤头趟过河流,荡着藤蔓爬上山壁,躲避着山谷里的虎吼的回声。他们千里迢迢揣着刀子去杀人,所以他们必须要先活着。他们从高原走到平地,平原的草漫过了山岭的落叶林,他们在不同的坡度上移步,毫无准备地准备着一场谋杀,惊心动魄得像是一场儿戏。

  那时候要到三伏天了,他们从秋天走到了三伏天,这不奇怪,在那个时候,四季是以和现在相反的顺序交替的,老人都长成小孩,孩子都埋进坟墓。因为那个时候叫做神话时代,那个时候稀松平常的规律都变成了神话传说。

  少康隐隐觉得要到了目的地,因为少女频繁地在夜里起身磨刀,惊起三伏天里的寒鸦,那时候热气腾腾的夜晚并不出奇,少康被霍霍的磨刀声闹醒,带着一脸的热汗,他突然想起了垂死的猪的嚎叫,脖子上冒出的血把插进去的刀子推出老远。

  有时候他觉得女孩一直在他身上编写着骗局,骗他不要走出树林,骗他走进屋、爬进地洞、哄他说要杀掉某个素不相识人,连那个牙齿像是梳子的老头也是个拿了钱配合演出的人,他们走了之后,倒在树根旁的殪也会睁开眼睛,擦干嘴边的鸡血,哼着歌用刚到手的钱沽几两酒和豆吃,当然,都是通过面甲上的小洞滴沥进去的。

  她骗他走了那么长的路,或许只是为了邀他一同去吹那沿路的风,踢那沿路的水。

  那一天太阳在天边闪着重叠的六边形的时候,少康问那个女孩到底要去杀谁,少女转过身子,给他留下一个新的影子:“浇。”

  少康那时候还不知道浇是个喜欢陆地行舟的力士,全身都镶嵌满吹胀起来的肌肉,和死掉的殪都是寒浞因嫦娥的身体生出来的狂徒,从前寒浞在嫦娥身上拖着软掉的家伙打颤,导致了殪在树根边黑着眼睛吐血,浇现在在他们身边睁着狐疑的眼睛。

  那时候,浇站在一座渔村一样的建筑上,屋角上挂着的焉掉的咸鱼扑棱着灰白的嘴巴,婆子和媳妇在院子里做着洒扫、煮饭、缝渔网、哄孩子的活计,晒得乌黑的男人在大院子和渔船之间来来回回,身影连缀成一条死掉的蚯蚓。

  “你这时应该在虞国,还在陪着那儿的两个老婆,”浇光着上半身,下半身穿着鱼皮缝的遮羞布,在海边的太阳底下闪着层次分明的流光,声带震出的声音就滚雷,“顺带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造些能醉人的酒。”

  如果说浇真的站在渔村望着他们,和他们不痛不痒地对话,那么他们就很难去刺杀他,所以,在少康的记忆里,他们不是在大白天遇见浇的,时间或多或少地往前后推移,所以那个时候还是黑夜。

  在少康的记忆里,那时候还是黑夜,星月在层云间漏下点点光辉,像是人脸上的泪渍。

  夜晚的海滩上,从海面上汹涌的风颇为凉快,那些形状不明的风吹动着男人面前的篝火和后背,让他一冷一热,仿佛中了风寒。

  四下一片沉寂,海浪拍打着窝棚里的鼾声,男人左手往嘴里塞着海边的西瓜,右手边一把映红的长刀,嘴边滴沥的红瓤洒在热灰上,刺啦地响,应和着他们在沙地上踏出的脚步声。

  少康后来当上了皇帝,床上放了不少的妃子,床前放了很多的酒,所以他的记忆就像烟雨迷蒙,记忆里的对话就像酒鬼趴在女人肚皮上的呓语。

  男人曾坐着说话:“我弟弟死了吧,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这吃西瓜,今年没有来。”

  男人曾在火光里轻拂刀身,一只手捏着西瓜:“我们其实也没有什么仇,我们还帮你干掉了你的仇人,但我们就是要莫名其妙地相互砍杀。”

  男人把刀扛在肩上,把啃食干净的西瓜撇进火里,于是沙滩的空气全陷入了蓝紫色的黑暗,只剩下男人的脚步声踏在沙地上,不急不缓。

  他感觉到身边的女孩从布条中抽出匕首,空气像丝线般割裂,海风中兵戈对撞着嘶吼。

  不一会儿就听见如土委地的声音和溅起的水花声响。几缕风挑开曾经的云,月色照在如雪的沙地上,男人的胸口插着匕首倒在沙地上,仿佛是被匕首钉在那的,不然就会飘然被海风刮起。男人闭上眼睛,或许是因为他没什么放不下的。

  女孩躺在旁边的小水洼里,汩汩的血把落潮的海水染成红色,他轻轻地走过去,看见些小鱼在水洼里吐着泡泡。

  女孩睁着眼睛里的痛楚,一张脏兮兮的脸并不漂亮,却和窑洞里的女孩子如出一辙。她张了张嘴,像是鱼唇的翕忽:“往南边走,杀了寒浞。”

  她闭上眼睛,睫毛旁的水面波光粼粼。

  少康坐在那里,慢慢地想明白一些事,当然,他没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在女生面前放屁。第一,女孩在窑洞里教他织草鞋和草席,又离开了他,在黄土高原外筑了一座房子等着他,陪他往东边走,最后死在沙滩上。第二,他要杀寒浞,因为是女孩让他杀的。

  至于女孩为什么要陪他一起去杀人、让他去杀寒浞,他没想过。如果大家都好好想想的话,世上便就没有了纷争,也就没了可想的事,大家也就不能好好想了,这是个错乱的死结。

  少康隐约想起自己曾在虞国,夜里睡着诸侯的两个女儿,白天喝着自己酿的陈酒,后世的文物和尘埃在他面前东倒西歪。

  过往如此混乱,他坐在海边高地的层岩上,觉得自己就像不存在。

  夜晚忽然涨落起潮水,女孩的身体随着潮水朝海里落去,海水涤去了血污,女孩躺在黑色的海水上,干净美好得像是一场浅寐。

  天明了,少康向着南面走去,左手边生起一轮海日,他会当上皇帝,一切都欣欣向荣。

  身后流出隐忍又悲哀的祭歌。

  少康看着面前的老人,老人眼里的黑白色扩散全身,让他想起了模糊的以前。

  他站在一片原野前,粗布麻衣与弥漫的草色格格不入又相得益彰,一刀切成的平地堆了几根枯木,树了几群沾灰的叶子,流着涨落、变道的浊水,让人想起了了非洲荒原上低浮的烟。

  是了,那个时候他们知道非洲的风烟,美洲的峡谷,南极的冰层,他们还知道有人空着肚子在大地的薄层上走边唱着歌,鳏寡们都带着无言的孤独。这都不妨碍他们提着涂毒的刀剑,红着眼睛对砍,或者驾着车马分裂山河。

  老人的身后都是些皮包骨的汉子,肋骨像螃蟹壳一样一根根地突出,手里拿着土碗,折了两根树枝插在碗里搅和,提起几根山里的蕨菜塞进嘴,翻卷舌头推进肚里,不带嚼的,或许是蕨菜入口即化,或许是蕨菜根本嚼不烂,从一个现象中你们得出两个相反的结论,所以很多东西扭曲怪异,最后变得稀松平常。

  汉子们蹲在地上,一只手吃饭,一只手不自然按在胸口,自然地显露出某种忠心。吃饭时一般需要两只手,一手拿筷,一手握碗,他们只用一只手就吃好了饭,不知道是怎么做的,不过说明了为了主子的要求,汉子们可以任劳任怨地想出各种法子,他们能像犁铧戳进田里那样被任意使用。

  老人对他说这都是前朝的遗民,自愿跟着少康反抗暴政,老人啰哩吧嗦地讲了一堆,像是老和尚喋喋不休地说着梵文。

  他把脚尖放在地上左左右右旋转,他问那些汉子:“为什么要跟我去杀人?”久不发声的声带不熟练地震荡空气,发出的声音噪音般干涩,像是喉咙曾被炭火烧红。

  “跟着你,可以不用吃蕨菜。”有个人说,话语庄重得有点嬉皮笑脸,脖子上放着的光头锃亮。

  于是他们起身,向着南面迈步,树叶在震颤声中落下春天的果子,那时候,时间已经倒流回春天。远方的天空染着夕阳的红色。

  后来时间流速呈指数加快,每到故事结束时人物的动作都会变快,一呼一吸间就过了一宿,流泪的时间忽略不计,或许是因为故事的最后一切都像是纸片般单薄,每个人都安放在固定的角落,动弹不得。

  后来寒浞在王座上等着他,王座在一座土楼里,土楼裂开的缝里长着风里的草。

  寒浞是坐在座位上被射死的,他至死都没被拖下去,或许是因为汉子们对他的恐惧,他被箭插在木椅上,死去的躯体和椅子连在一起,留下的血在平滑的棕木地板上无处流淌。他到死也没走下王座,这是他的遗憾。

  后来汉子们把他从王座上扯下,扯得血肉模糊,又把穿孔的木椅搽洗干净,然后把木椅烧了刨了一把新的,最后把整个曾经的土楼都烧了盖了新的。

  最后他们都如愿了,曾经的王朝被埋进乱葬岗,曾经乱葬的尸体按照族谱码进修葺的新坟,老百姓好像都不知道寒浞这个人,少康的王朝从来便是一脉相承,波澜不惊。

  后来,从外面走向王座的少康在新建的土楼里再没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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