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关于蓝天。
这是一封迟来的道歉信,送给我曾经最好的兄弟蓝天。我不想说那时候发生的事是因为年纪轻不懂事,因为现在我依然不懂事。
你还记得我吗?也许你想起我时,只剩下愤怒和悲伤,快乐的日子都被阴云密布的岁月消融殆尽。不管火焰燃起之前是什么,燃尽之后都是一样的灰烬。
你后来过的好吗?我找不到你,好吧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敢去找过你。我害怕看见你笑容不再,害怕看见你变得矮小干瘪,害怕看见你低着头驼着背,沉重的双腿拽着沉重的生活。害怕看见你的眸子不再清澈如往昔,害怕看见你的生活是我留下的伤口结成的痂。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生命那么漫长,后来的日子里我们会走过很多的地方,遇见很多的人,品尝很多味道听见很多声音。这个世界那么小,小到似乎没有容纳你的那片天地,但这个世界又那么大哦,大到这么多年竟然都等不来一次偶遇。
所以,我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说一声对不起?
我是在高中入学第一天认识的蓝天。他是那种谁第一眼看了都会产生好感的男生。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剃一个圆寸,棱角分明的面容,剑眉星目,背总是挺得直直的,爱笑。听说他从初中起就是校篮球队队员,穿着宽松的校服也能清晰地看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我高中的校门一进去便是一条笔直的香樟路,直通教学楼,路左边是操场,右边是篮球场和体育馆,这条路上交织着这所学校的生机与活力。沿路两旁的香樟都有七八米高,他们是这所学校学龄最长的学生。他们将茂密的枝叶伸向对面的“同学”,活像在我们头顶上架起了一座座桥。所以冬天这条路上不会积雪,夏天满是阴凉。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肩碰着肩,静穆地守在那里,听着一天一天的朗朗书声,数着一夜一夜的漫天星辰。跟一个个离开前还没完全长大的孩子做最后的告别,无论他们带走的是什么,都给予他们祝福,然后回忆起初见时他们稚气未脱的样子。
那天我就站在香樟路的尽头,张着嘴望着进来时校门的方向。大概一两分钟的功夫,我才发现身旁不远处有个个子高高的男生正和我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他同时发现了我,我们都尴尬地笑了起来。
“这条路好长啊。”我说。
“是啊,我数了一下,大概有48棵香樟。”
“我数的是53棵。”
然后我们就一起走向教学楼,一起看了贴在门厅的分班表,再一起走进了同一间教室。
“我叫蓝天。”
“我叫施翰。”我指了指他下面两行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我和蓝天的第一次见面。
一开始我们并不熟悉,最多也就是比来自不同初中初次见面的陌生同学稍微亲近一点。我天生就爱说话,喜欢交新朋友,跟陌生人熟络起来毫不费力。蓝天则不太一样。尽管他并不冷漠,甚至还挺活跃的——再说他那样的外表走到哪里都不会成为沉在果汁杯底的果粒。一直有人主动找他搭茬,男生居多,毕竟高中时的女生大多还很含蓄,他都会很热情积极地回应。但我总感觉他对谁都过于礼貌过于客气,或者说,有种隐隐的距离感。那种距离感是他主动设置的,像一堵无形的墙,从他走进这所学校的第一天起,他就把自己围进了墙里。
不过这面墙似乎对我开了一个小口子。
我不知道我们身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共同点,他擅长的东西我没有一样会的,而我感兴趣的东西他又大多不以为意。非要说的话,那就是,大概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来学校的第一天就去数香樟路上有多少棵香樟。总之,很快我们就不知怎么地成为了好朋友。
我们会在上课的时候说相声般一捧一逗地接老师下茬儿,会在下课的时候成为行军向厕所的战友,会在晚自习的间歇到操场上吹风扯皮。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抖不完的包袱,抛不完的梗。我们甚至创造了仅属于我们俩之间的“黑话”,聊天跟对春典一样,许多玩笑只有我们彼此之间能懂,旁人听了都是云里雾里。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高三才发生改变。现在想想那段日子就像一个个不真实的梦境,或者说生活就像噩梦在现实里的投影。人就像被夹在两个齿轮之间碾压着,连骨头末子都要给你碾碎,痛苦是没有一刻停歇的。我经常在发呆的时候摊开手掌望着自己的手指,透过指缝,外面的事物都是模糊不清的,像浸湿的油画,没有一点内容。那时候我们俩之间的话变少了,叹气变多了,交谈时的笑容要费力去挤,而且很容易带着苦味。似乎连站起来都是一个需要经过深思熟虑的动作。于是我们用眼神取代了言语——“上厕所吗?”“下去走走?”一个眼神对方立马会意。也只有眼神里还保留着一份奢侈的幽默和玩笑。我们还会在晚自习课间去操场上吹风,和高一高二不同,两个人只是沉默地走着,一点声音都没有。累,都不想说话。
大多数男生的友谊总是那么简单直接,就像一池清澈的水,无论多深,你从水面上一眼就能望到水底。这池水是平静还是起了波澜观察起来毫不费力,若是它沾染了什么污浊和杂色,那也是一眼就能看得明明白白。高中男生的友谊更是如此。
我们俩友谊的第一次波澜发生在高一上学期的期中考试以后。那次考完后,班主任重新分了座位,我和蓝天分在一个组。组内六个人正好三男三女,谁挨着谁坐是由我们自己定的。而恰好有一个女生,谁都不愿意挨着她坐,大家都没有明说,表情和行动却是明确的不能再明确。我们五个人围成圈聚在一起,那个女生一个人坐在离我们最远的对角线上,侧对着我们,低着头很认真地在学习,似乎完全不关心我们在干什么。我忽然觉得她就像一颗被我们打出去的炮弹,炮膛不可能希望任何一颗被打出去的炮弹再回到炮膛里,所以那是一种彻底的抛弃。此后的很多年里,我见过许多这种尴尬的场面,有时我是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有时我是聚在一起的那一群里的一个,有时我就是那颗被打出去的炮弹。无论我是哪一个,当我面对这种境况的时候,心情总是窒息般沉重。
想必大家或多或少都有遇到过这样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这样的人其实就是我们自己),他们在我们的生活里,就像鞋子里的一颗小石子,只要你一走起路来就会让你难受。哪怕它什么都不做,当你脱下鞋,发现它就只是安静地在那儿,可如果你不把它捡出来扔掉,那就再也不想把脚伸进那双鞋里去。
但是还有一类人,其实他们并不令人讨厌,只是不招人喜欢。就像这个女生一样,如果没有选择,那挨着她坐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可但凡有选择,谁都不会选择她。
这两种人本质上大不相同,却往往会得到同样的对待。
“蓝天,要不你挨着她坐吧。”组长试探着说。
我并没有觉得这个提议有什么不妥。大家和我眼里的蓝天是一样的——性格随和,好说话,从没跟谁闹过矛盾,谁都愿意找他帮忙,而他也几乎是来者不拒。
我没有想到的是蓝天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先是有些呆滞,然后是惊慌,但其他人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蓝天抿着嘴没有说话。
“是啊蓝天你就帮帮忙吧,不然老师还以为我们故意在孤立她,不太好。”一个男生说道,剩下几个人立马送上了相同的附和,好像他们瞬间都站到了那个女生的立场上,都在为她着想,开始同情她,不想让她被孤立。
此时我最担心的一幕发生了——蓝天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望向了我,我读懂了他眼神里的话。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蓝天,我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她平时就是不爱说话,有点特立独行,但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习惯,我们确实不能孤立她。这样吧,你先跟她坐一个礼拜,然后我们开始轮换,以后每人轮着一礼拜。”其他人很快同意了我的提议。
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来看,我依旧认为在当时我的这个提议是合情合理的。我的问题在于,自以为很了解蓝天,实际上对他知之甚少。蓝天移开了目光,没有再看我。我看到他的眼圈渐渐泛红,他低下头急促而粗重地喘息着,当他突然再次直视我时,眼里已经噙满了泪水,那一瞬间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贴着我的鼻尖划过去一样。我意识到我做错了什么,虽然当时我并不清楚原因。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领口,强壮的手臂像一把铁钳一样,手臂上青筋暴起。
我从未见过那么可怕的表情,短短数十秒里,蓝天的脸像被江郎才尽的画家揉成一团的画纸一样扭曲起来,看得出来他在强忍着不让情绪爆发,这让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变得僵硬。终于他忍不住开始抽泣,肩膀随着胸腔剧烈地上下起伏,从喉咙里传来嘶哑的声音就像发作的哮喘病人。
“我…不想…跟她坐…你…你不能这样…你们不能…不能这样,”他顿了一下,眼泪淌了下来,“不能这样…对我…”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劝,他又猛地放开了我,边说边挠自己的头发,“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所有人都吓坏了,张着嘴望着蓝天不知所措,这其中也包括我。我想没有几个人见过一个一米八几肌肉发达的大男孩只因为几句话就像这样突然当着那么多人情绪失控的场面。
“好好,我们不说了,咱们可以再商量嘛,你不要这么激动。”组长忙劝他,顺势把我拉到了一边。
那个女生也侧过身望着蓝天,大概几分钟的时间,一直等到蓝天渐渐平静下来。蓝天这时才发现那个女生看着他,他仍没有止住抽泣,连忙带着颤音对那女生说:“不是…不是因为你…我不是因为你…跟你没有关系…”那个女生没有说什么,转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滴眼泪滴落在她面前的书上,接着是一连串的眼泪,很快浸湿了半个巴掌大小的书页。
“蓝天,对不起,我们不知道你会这么介意。”有人说。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蓝天拼命想解释什么,但话就像鱼刺卡在了喉咙里一样,“你们不懂…你们不知道…”最后他没有再说下去。
下晚自习已经是十点了,教室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蓝天没有走,我也没有走。他知道我在等他。我起身坐到他身边,舔了一下嘴唇,正准备说话,“对不起,”他先开口道,“白天是我失态了。”
“是我该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排斥挨着她坐,我看你平时…”
“不,我说了不是因为她,不是挨着谁坐的问题,是今天这件事让我想起了从前一些不好的事。”蓝天皱了皱眉。
“什么事?”
“我初中是在我们那个县区里上的,那时候的我跟现在很不一样。有段时间我被所有人孤立,所有人都不理我,把我当个另类。那时候换座位就经常是这样,谁都不想跟我坐,于是我坐哪里全都是被他们各种安排,他们总把我安排到大家都不想坐的位置,跟大家都不喜欢的人做同桌。上了高中,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终于逃出了那个让我快要窒息的地方。这里每个人都很和善,都愿意接纳我,这里对我来说是一个新世界,我有了新的生活,我很开心。但是白天那会儿,让我一下仿佛回到了过去,好像又回到了被人孤立的日子,就…就没控制住。”蓝天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肯定误会了,大家也肯定误会了。”
“没关系,能解释清楚的。”
“不,不要告诉他们我初中的事,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初中的事,不想让他们知道我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蓝天急切地对我说。
“现在这里除了你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这样挺好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缓了缓接着说。
其实我也想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你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现在我才反应过来,蓝天似乎从来没有跟我谈论过自己的过去。这是不寻常的,要知道刚上高中结识新朋友时大家的话题总是绕不开初中的生活。但是由于我们之间有太多可以聊的东西,所以我竟然一直忽略了这一点。
“他们为什么要孤立你呢?以你的性格怎么会被孤立呢?”我还是没忍住问道。
这次,蓝天一直沉默着。听到了,但不回答,这本身就是种答案。
蓝天是外地的,高中以前都在家乡上学,所以刚来到我们这个城市时他没有任何旧相识。关于蓝天的过去,我唯一知道的只有关于他右臂上的那条显眼的伤疤。
“打球摔断了胳膊。”那会儿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对我说。
“那还打?摔过一次还不长记性?”我嘲笑他。
“你倒是跟我妈说的一样,”他笑笑说。“你不打球吧?”
“从小不爱动。”
“所以你不会懂的。我从小就没有什么喜欢的事,除了打篮球。”他蹲下来系鞋带,擦了擦球鞋上的土。
“其实小时候我很瘦小,个子一直都比同龄人矮,小学四年级以前也是不爱动,直到我开始接触篮球。一开始是体育课上老师要求每个人都练习投篮,我很快喜欢上了拍球的感觉。那感觉很神奇,你越使劲往地上砸它,它反而蹦的越高。”
“因为篮球不怕疼。”我插了一句玩笑话,但蓝天好像没把它当玩笑,他听了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是啊,篮球不怕疼,不像人,人要是摔疼了可能就躺在地上不再想起来了。”
“后来呢?”
“后来我喜欢上了打篮球,运球、跑跳、投篮,打篮球的时候你会感觉身体的每一部分都那么真实,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你的控制下发挥着功能和作用,它是完全属于你的。就这样,我越来越痴迷篮球,缠着爸妈给我报了班,空闲时间也几乎都拿来练球。我天赋很差,学得很慢,但我一直没有放弃,我相信我付出别人几倍的汗水总能达到同样水平的。就这样,初中的时候我进了篮球队。”
蓝天的神色变得有些暗淡。
“刚进队不久的一次训练赛我就不小心摔断了胳膊,当时骨头直接戳出来了,我当场疼昏了过去。醒过来时我妈趴在床边哭,眼睛已经肿了,爸妈都说以后再也不让我打球了,教练也没指望我还能归队,只有我自己没有想过放弃。我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去接受那些枯燥痛苦的复健,一刻都不敢松懈,忍受着刚开始的疼和后来多少个晚上仿佛无数只小蚂蚁啮咬你的血管和神经的麻痒,直到我重新站上球场。”
说完最后这句话,蓝天的脸就像是夜幕降临到某一时刻街边突然亮起的路灯,将昏暗的路面瞬间照亮,又像是人往黑黢黢的森林里望去忽然看到了一只萤火虫。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是那么认真而忘我,似乎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他自己。他沉稳下蕴藏着激昂的语气,自豪而坚毅的神情,自信又欣慰的微笑,像在吟唱着一首壮丽恢弘的史诗。
要论高中的田径运动会哪个项目最冷门,那必属男子五千米和女子三千米长跑,对各班来说这是个抓壮丁的差事,并且从未报齐过。所以次次主动报名的蓝天简直成了班长和体育委员眼里救世主一般的存在。
并且蓝天还有一个更令人难以理解的行为——他光着脚跑。
“你这什么毛病啊?”高一他第一次参加时我这么问过他,他笑着说:“这样跑得快。”
他必然是在忽悠我,因为我看他从来也没有非要争个名次的意思,我觉得他只是想跑,或者说,他很享受这个过程。
光着脚跑得到底快不快我不清楚,反正他第一次以这种姿态在全校师生面前亮完相后,就惊得校长书记找我们班主任谈话,问这个学生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当时高三的一位政治老师还猜测说这个学生是不是在以这种方式表达着某种抗议。
2018年的初夏,高三的蓝天参加完高中生涯最后一次五公里长跑以后,和过去两年里一样,等在终点的我搀着袜子磨烂的他去小超市买水。蓝天一瘸一拐地走着,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我身上,衣服早被汗浸透了,胳膊滑的都抓不住。
“年年遭这么一回罪,袜子也陪你遭这么一回罪,这下你算功德圆满了。”
蓝天解脱似的笑道:“是啊,功德圆满。”
“不是我就纳了闷了,你为啥每年都要来这么一出呢?”
蓝天用力挤压瓶子,把水一口喝掉大半瓶,剩下小半瓶浇在自己头上。
“为了记住这种感觉。”这话听得我云里雾里。
“不可理喻。”我拧开瓶盖,正准备喝,“我有先天性心脏病。”蓝天冷不丁来了一句,语气很平淡,仿佛刚说了一句不过是扯闲天的话。
“一开始医生说我活不过十岁,我活过了,后来又说我活不过十五岁,我又活过了,再后来又说我活不过二十岁……”
“那你还参加五千米长跑,你这是在拿自己生命开玩笑!”
“生命先跟我开了玩笑,而且是很恶劣的玩笑,难道我就要像个受气包一样默默忍受?”他顿了顿又说:“我有权力决定笑还是不笑,以及什么时候笑。”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每个人出生时都带着一笔巨大的财富,那东西叫时间。以我当时的年纪,我富有到甚至可以任意挥霍,这足以令任何一个有名有权有钱的人嫉妒到咬牙切齿。很多人直到一贫如洗时才能意识到这一点。但对于蓝天,这同龄人眼里自来水一般不值钱的东西却是奢侈品,需要抠抠搜搜,需要精打细算,一丝一毫都不敢浪费。
“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每天晚上我都要祈祷能见到第二天初升的太阳,每天清晨都要祈祷今天的太阳晚点落下。我不想就这样苦挨到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不请自来的生命尽头。我来这世上不是为了当一个等死的人,不想像一个守财奴那样只知道死守着本就为数不多的几个硬币。”
“你会好起来的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蓝天面向我微笑着说:“那不由得我决定,但既然我还活着,就要尽可能多地去做那些我还没做过的事。这样,如果某一天我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也能少些遗憾吧。”
我是高二那年暑假开始学打篮球,和同龄人相比已经晚了太多。那年暑假蓝天开始拉着我一起看球赛,我看的第一场比赛就是科比八十一分屠龙之战。从此以后,那个男人的身影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当时的蓝天和后来的我都认为,现在的比赛没有过去好看了,所以他那时总是带我看一零年以前的录像,等到后来只剩下我独自一人看比赛身边再无人陪伴时,我依然保持了这种习惯。
有一回等中场休息的时候,蓝天似是有感而发:“我觉得这世界上最痛快的事就是你可以不受时间限制的和朋友们打一场球,打到筋疲力尽为止,然后去买一瓶冰可乐,一口下去,感觉这辈子都值了。再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慢慢的,边走边聊,一点也不着急,啊多么幸福。”
他说的这种幸福几年后我才有所体会,那时我跟大学的兄弟们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喝着冰可乐,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晚风习习,脚底下慢慢地磨蹭。这种时候我偶尔会想起蓝天,于是灌下一大口冰可乐,一股兴奋的颤栗电流一样飞快地从胃里直冲大脑,像往热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
但那个夏天的我对蓝天的话还不能感同身受,彼时我对打篮球带来的幸福有着十分简朴的期待与憧憬——上场有人给你欢呼,下场有人给你递水。
这种期待在我十七岁以前都只是个期待而已,我从来没有试图把它变成现实。所以高一高二两年的时间我都乐于站在场边扮演一个观众的角色,看着场上场下的蓝天。在我眼里,他可以轻松获得并且早已习惯于我所期待的那种幸福,而我也仅仅是羡慕之余带着一丢丢小小的嫉妒罢了。
直到高三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在复习之余故作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了一句:“教我打篮球吧。”
“怎么突然想学打篮球?”在他看来此刻我一定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我能看出来他很兴奋。
我没有回答他,他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回答的意思,便说:“没问题。”
我想学打篮球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一个姑娘。一个让我迫不及待想把那种虚幻期待变成真切现实的姑娘。同样也是一个能把我心中原本那点小小的嫉妒无限放大,从星星点点将熄的火苗撩拨成无法扑灭的火原的姑娘。
年轻时候做的好多事,好多时候都是因为一个姑娘。
姑娘姓苏名雅,在文科重点班,她们班的人喜欢叫她小雅,我和蓝天管她叫小苏。一开始是我叫起来的,高中时的我言行孟浪,最好跟姑娘家开玩笑,第一次说话时她做完自我介绍,我见这姑娘文静含蓄,说三句话倒有两句是低着头看着地的,声音却酥酥甜甜的像棉花糖一样,便故意说:“苏雅,苏雅,嗯这样,以后我叫你小苏行吗?”
“我们班同学都叫我小雅,”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很爽快地说:“你想叫小苏也行。”于是就叫成了习惯,后来蓝天也随我这么叫了。
在我们这群从来没写完过数理卷子的理科狗眼中,文科班的生活总是多了一些恬静的诗情画意。那时我们班在三楼,苏雅她们班在一楼,每天早上我来上学时都会遇见苏雅站在一楼走廊的转角处背书。走廊下面开着一簇不知什么品种的花,红黄相间的。我每每只是远远地望一眼,不敢多看,怕她发现我。清晨的阳光浓稠地涂抹在那些好看的花身上,那些好看的花映在那个捧着书的姑娘眼里,多少个这样的瞬间我只想扔下沉重的书包,随日头一起偏斜。
又有多少个早晨我为了获得额外多看她一眼的机会,选择帮早值日的同学去楼下扔垃圾。为数不多的几次她从书本里蓦地抬起头来,目光正好和我撞在一起,于是她冲我微笑,我冲她点头,很快地她就会再把脸埋进书本里去。尽管这样的时候我们从来不会说话,但从那一刻起,那一天对我来说就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所以当我第一次在球场边缘发现苏雅时,我险些把篮球直接扔到了队友脸上。但很快,我就知道了,她不是来看我的。我没有想到她会有勇气直接给蓝天送水,尽管她远远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但我一直以为以她的性格会选择更含蓄的方法。我以为,我以为,真他妈可笑,我一直就这么爱凭自己的主观想法揣度别人,所以我既怨恨又感谢在后来的人生里每一个因此痛骂过我的人。
在高中,一个女生在一个男生打球时主动给他送水,这意思就跟你踏入社会后一个女人跟你去酒店在你面前把衣服脱光了一样明显。
不过对于送水这种事蓝天从来没有拒绝过。我记得他曾对我说:“有一段时间我拒绝过,不管哪个女生给我送水我都不要,但是…”,我能感觉到一段不怎么美好的回忆攫住了他,“那直接导致了后来某些…不好的事情的发生。”我没有多余问一句是什么事,自从上一次我这样问有关他的过去而得到的只是他的沉默之后。
“不过后来我发现,其实,你对于每个女生送水都接受和都拒绝是一样的效果,于是我就来者不拒了。”听他这么说,我没有心思再去好奇,心里像有条毒蛇吐了下信子,但到了脸上已经变成了伪装的很好的戏谑的笑容,“你这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
当蓝天从苏雅手里接过那瓶水的时候,我完全没有看落在大空位的队友,在一个完全不合适的位置,适逢完全不合适的出手时机,面对着完全对不上位的防守人,强行把球掷了出去,毫不意外地被防守人结结实实一个大帽帽飞出了场外。那响亮的一声,惊的蓝天猛地一回头,苏雅和他一齐看向我,其他队友也都一脸不悦地看着我,而我只是盯着那个飞向场外的篮球,弹了几下便在地上滚了起来,脑子里久久回荡着刚刚那清脆的声音。
“苏雅她挺好的。”晚上本来已经不那么冷了,偏偏今天起风,我和蓝天把脖子缩进肥大的校服里,加快步子沿着香樟路向外走。
“啊?什么?”蓝天奇怪地问我。
“今天她不是给你送水了嘛。”
“是啊,但是你知道的,我没有那个想法。”
“哦,我知道,”我停了停,“但是我觉得你这回可以认真考虑一下,苏雅跟其他女生不一样。”我尽量放大声音,不知是不是风的缘故,总觉得今天我的声音格外的小。
“怎么不一样?”
“她…她很优秀。”
“哦,这我知道,她成绩是挺好的,好像一直稳在年级前十,确实很优秀。不过,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蓝天渐渐放慢了脚步。
“没什么,就是一直挺好奇的,给你送过水的女生那么多,你就没一个真的动过心?”我平静了一下心绪说。
“没有。”蓝天回答的很干脆。
“是因为怕打扰学习?可我看你平时好像也没多爱学习啊。”
“我爱打篮球胜过爱学习一万倍。”这话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我们俩都笑了,笑完过后却显得风声更厉。
我们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我喜欢苏雅,这是我的秘密,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蓝天也不例外。至于苏雅,她喜欢谁那是她的事,我管不着。说我管不着,不是我活的有多潇洒多坦荡,也不会虚伪地说什么“成人之美”、“不夺人所好”、“我喜欢你与你无关”之类的屁话,是我真的管不着。高中时的我,没有追求女生的勇气和想法,被应试教育洗脑多年的我,那时真的是把学习当成唯一的事。至于喜欢,这种感情我做不到违反人性的掐灭它,让它不发生,但也只能把它捂在心里。我从来就是这样,珍视的东西总是舍不得拿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怕被太阳给晒化了。
我并不相信蓝天说他对苏雅没有想法是真的。因为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发现蓝天经常莫名其妙地傻笑,有时是上课,有时是课间,有时甚至是正吃着饭。他开始偷偷在课上用手机,不知在给什么人发消息。并且,他不再和我形影不离。有时我会突然找不到他,有些放学的晚上他会用些蹩脚的不能再蹩脚的借口不跟我一起走,有些晚自习的课间他会在下课铃一打响就冲出去——他知道我习惯在下课后花个一二十秒先整理一下书和资料。直到上课回来时看见我就对我说:“刚我急着去上厕所。”
我从来没有试图去弄清楚蓝天到底去了哪里,尽管好奇心和失落感每每像钢针扎进指尖刺痛着我。我也从来不去拆穿他,不去追问他,那时我告诉自己这是对他的尊重,现在看来,实则是我在保护自己。我总是把自己保护的很好。
至于苏雅,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早上上楼时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个走廊转角,尽管我知道她就在那儿。现在想想我做的事就像是后来我们习惯的把人微信删除一样。后来我们也会知道,这样做,有时是一劳永逸,有时是掩耳盗铃。
蓝天不在的时候,晚自习课间我还是会一个人去操场上散步,我总是不希望有月亮,也不再四处张望,只是抓紧多吸几口新鲜的空气。我怕遇见蓝天,怕遇见蓝天和别人在一起。
如果我真的能管住自己的好奇心就好了,如果我真的能一直尊重蓝天就好了,如果我能一如既往地会保护自己就好了。可我没有,于是时至今日我都在为此付出代价。所以那个晚上当我发现蓝天穿过操场往体育馆去的时候,我还是跟了过去。
蓝天走进了体育馆边上堆放运动垫子的小仓库,那里还是我发现的。高一上学期的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我曾躲在那里,舒舒服服地躺在那些厚厚的垫子上看完了全套《平凡的世界》。
我听见里面有人在对话,听不清是谁,也害怕听清是谁。我只停留了短短的几秒钟就撒腿跑开了,就像后面是滔天洪水。所有的怀疑,仅存的幻想,都在这刻消失的干干净净。那天晚上放学后我第一次主动对蓝天说:“今天你先走吧,我得去找一下陈老师,他说有道题再给我讲讲。”
我以为我水深火热的高三生活会就这样波澜不惊地结束。我还是我,蓝天还是蓝天,苏雅还是苏雅,时间还没有长到足以改变我们。但我忽略的一点是,时间本就只是个苍白的尺度,它本身的长短是没有意义的,它的意义在于你如何标记它。有些时候,一天的晨昏交替抵得过一世的春秋变幻。
大人们也许很好奇为什么学生时代的我们会为了一些在他们看来实在无足轻重的小事乐此不疲,其实只因我们那时的生活实在是太单调乏味平凡。就像一碗白水里不用放入多少纷繁复杂的调料,只需简简单单一勺盐,就足以让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同样的道理,我回想那时考试写议论文总是如同便秘一样,而上了大学不过一年,就总是自然而然冒出想要写些什么的冲动和想法,文思如涌泉,也是因为“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那时的我们未经世事,未尝人情,哪里能有什么深刻的观点?缺乏生活的阅历和实践的感悟,哪里能作出什么好文章呢?
高三的生活既无比繁忙,又无比无聊。这样的表述虽然矛盾,却真实地存在着。
蓝天和苏雅的传言就被无聊生活里挣扎的人们传播开去,但这股风刮得实在是邪,因为即便是我,也从未真的看到过他们俩私下哪怕有一次单独接触。不过邪风从来不问出处,只管风向。苏雅怎么样我不知道,但蓝天生气了,而且令我意外的是,他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有天晚上,苏雅在QQ上问我:“我想送蓝天一双球鞋,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在我撞见那晚的事以后,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必要问我。“这…你还需要问我吗?”
“啊?我不太了解他。我看你们俩很要好,所以觉得你应该会比较了解他喜欢什么。”
我感到了一种被戏弄的愤怒。
“如果我去你们班当面送给他,他会生气吗?”
看到这句话,我得说我再次对苏雅刮目相看了。她真的是个很有勇气的女孩子,她内心的勇气和她外在表现出来的柔弱气质完全像是光谱的两极。在我们那所省级重点高中,在她那个成绩位置的人,几乎没有会这么干的。这才符合老师、家长甚至是我们这些学生的一贯认知。我对她的感情里不由得又加上了一点钦佩。
“你不怕被老师知道了叫家长吗?”
“买球鞋的钱是我自己零花钱攒的,我用自己攒的钱送同学一件礼物,老师有什么理由叫我家长?”
“我知道你喜欢蓝天,很多人也都在这么说。”
“喜欢为什么要藏着?那么美好的东西,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呢?”
你们知道吃着芥末说“好甜”的感觉吗?我就是这样帮苏雅选定了球鞋,并怀着比她还激动的心情捱到了她准备送给蓝天的那天。
有关那天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所以我记不清苏雅是怎么来到我们班门口叫蓝天出去的,我记不清同学们是怎么堵在门口起哄的,我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步都没有挪过,所以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记不清过了多久人群散了,人人脸上都带着诧异的表情,我似乎看到苏雅捂着脸跑开了,而蓝天空着手脸色难看的回到了座位上。
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被爆炸震荡过后产生的耳鸣。
直到耳鸣消散后我才轻声问蓝天:“你不喜欢苏雅吗?”
蓝天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我说过很多遍了,我对她没有那种意思。他们瞎传的时候我已经反驳过他们很多次了,怎么你也?”
我深吸了一口气。“你不喜欢她,那你为什么…”
“什么?”见我没有说下去,蓝天满脸疑惑地问。我望着他的脸,第一次感到了厌恶和恶心。我真想伸手狠狠扯下这张面具,看看他的真面目有没有被蛆掏空!
我没再说什么,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失控了。
不要挑战人性,因为人性经不起挑战。我不是在说人性是多么肮脏的东西,事实正好相反,人性是人身上最纯洁的东西。它既理想又现实,既遥远又真切。正因如此,你承受不起挑战失败的后果。
我开始抱着一个自己不愿去考虑后果也不敢相信它还会发生的的执念,我在等一个可能性,如果在这样的事情之后苏雅还执迷不悟的话。
那件事后第三天的晚上,我再次发现蓝天去了那个体育馆旁的小仓库,我亲眼看见他走了进去。是的,这个可能性还是发生了。尽管我想,如果它今晚不发生,我还会继续盯着蓝天,直到这个我期待永远不会发生的可能性发生为止。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荒谬。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爸和我开玩笑,在酒桌上骗我说他面前的一杯红色的高度烧酒是可乐。他本指望我只会舔一小口,发现不对就吐出来。可当时特别想喝可乐的我直接一口喝了半杯并立马咽了下去。我的喉咙瞬间就麻木了,然后就感觉像是一团火沿着我的喉头一直往下烧,烧过我的食道,到胃,到肚子,再然后就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强烈的眩晕,脑袋像挨了一记铁锤。
我站在能看到亮着灯的小仓库的地方,回忆起了这种感觉。
随后,我几乎是疯跑着去了教务处,并领着一脸震惊的教导主任再一路跑回了那个小仓库。
打开门看清里面的一瞬间,过去的世界如同被泼了水的画,自此烟消云散。
那个叫宁城的男生一直站在我们班后门口,不理会来往人群投向他的异样的眼光。我忍着不转过头去看他,但仍感到如芒在背。我知道他在盯着我,从放学到现在,我已经拖了快半个小时。他是来找我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如果我不出去,不知道他会等到什么时候。
宁城斯斯文文的,个子和我差不多,但看起来十分单薄。比女生还白皙的脸颊,鼻梁上架着一副粗边框的眼镜,长长的刘海耷拉下来直到眼镜的上沿,眸子里总是闪烁着怯懦与逃避。他双手扶住双肩包的肩带,头微微低着,让他在门旁的阴影里显得更加瘦小。他和苏雅是一个班的,我对他没什么印象,因为他实在是属于掉进人堆就没有一丝痕迹的那种男生。
我最终还是向他走过去。
“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的上下嘴唇像被502粘住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注视着我。
“我不知道是你,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你。”
他仍旧冷冷地注视着我。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心里不会比你好过。”
他还是冷冷地注视着我。
“蓝天,他还好吗?”
我看到躁狂的愤怒和绝望的悲哀同时从他眼里升腾起来,持久而剧烈的燃烧着,仿佛要把面前的我啮尽。
“你想怎么样呢?”我问他,此刻我内心同样正承受着痛苦的煎熬。
他没有回答我。我清楚,他不知道能怎么样,正如我也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事,不可能再改变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着他眼中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冷却,最后只剩一片冰凉。
“你毁了蓝天,都是你的错。”他转身走了,留下了迄今为止他对我说过唯一的一句话。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空荡的走廊只剩下我一人。四周的黑暗一拥而上,把我拉进了那个纯黑的噩梦里,我放弃了挣扎,因为挣扎徒劳无力。
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了为什么蓝天过去会被人排挤孤立,为什么他对谁都闭口不谈以前的生活,为什么那么多女生给他送水,他却对谁都是“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他把曾经的自己深深埋藏起来,想活成一个阳光下的新的自己,我却把曾经的他挖了出来,并肢解成血淋淋的肌肉和苍白的骨骼展示给世人看。
他是那么努力而认真的在生活啊,可他的生活还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是啊,我毁了蓝天,这是我的错。
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见蓝天,我永远忘不了他和宁城被教导主任带出去时他最后回头看我的眼神。
你们见过黑夜里迎面向你大亮着的车灯突然熄灭的样子吗?不仅是暗,还有冷。剩下一点余温和余亮在你眼前苟延残喘,最终完全消灭,而你的眼睛并不适应,这时人会没来由的感到一丝恐惧。
第二天蓝天他妈妈来学校里帮他收拾座位时我没有躲起来,尽管我真的很想。他妈妈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没有对我说什么,甚至没有刻意看我一眼,但整个过程我都无法呼吸。如果她收拾的时间再长一点,我怕我会窒息。
蓝天就这样在高考前夕离开了学校,不知道是被开除了,还是他自己要离开。听说他本可以不用离开的,关于他和宁城的事,我想学校和我都可以保密,即便是流传开去又怎么样?我想毕竟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但他还是离开了,我和蓝天的之间的一切就如同被一把锋利的刀斩断了,断的那么突兀,断的那么干净。
那种干净难以形容。如果只是一个在街上偶遇的人,你们只是打过一个照面,对视过一眼,而后擦肩而过,你们之间甚至不算建立过关系,从此再也不会相见,那倒也不值得惋惜。可如果是曾经最好的兄弟呢?如果你们朝夕相处了三年呢?从某一刻起,你再也见不到他的容貌,听不见他的声音,直到有一天,你把他的容貌和声音彻底忘记。
我再次听到关于蓝天的消息已经到了大三,那时我的一位高中好友从南京到上海来看CBA的现场比赛,结束以后激动地给我打了电话。
“你猜我刚看见谁了,蓝天啊!比赛开始前我在球场边上看见蓝天了!下去跟他聊了几句,他现在在给球队当陪练呢。”
据说蓝天离开学校后去了一家私立高中复读了一年,之后考上了体院,大一的时候被一支CBA球队的青训队看上了。可是进队后没有多久,就再次摔断了胳膊。不管是从事还是关注体育赛事的人都应该知道,伤病是不讲什么道理的。职业体育的道路最终对蓝天关上了大门。
我不知道蓝天讲述他的故事时是什么样的表情,是不甘,是惋惜,还是尽力之后的妥协与满足?我知道即便没有再次摔断胳膊,他心脏的问题也不可能通过队里的体检。但我依然感到高兴,他没有放弃自己的梦想,一直都在艰难而坚定地向前走着。当初的那件事没有完全毁掉他,这对我而言算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心理慰藉吧。
可是,光是心理慰藉有什么用呢?我曾经犯下的错,怎么样才能弥补?我还有没有机会去救赎?为了你,蓝天,我究竟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毕业以后的日子其实和高三时差不多,都是不一样的繁忙,一样的无聊。但我还是很闹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想回到学生时代?为什么会有人想回到那个我们如此弱小,如此低能,做什么事都由不得自己,没有自由,没有任何形式的独立,对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都认知模糊,头脑里缺乏有用的知识,身上缺少生存的技能的白纸一样的时代呢?
毕业十五周年之际,老校区要拆了。多少年没见的同学们朋友们相约最后一次回去看看母校。我真的好久没回去过了。
我没有去别的地方,只是一个人长久地在香樟路上来回踱步。这些香樟树听说也要移走了,它们比我离开学校时又高大了不少。
我想象着蓝天最后一次走在香樟路上的样子,他知道这一次自己走出去,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那条香樟路在那一刻显得好长好长,怎么也走不完,怎么也舍不得走完。他还会把香樟树从头到尾数一遍吗?究竟是多少棵呢?可是走的再怎么慢,也总有走完的时候吧。
蓝天啊,你等等我好吗?我一直想着等到毕业的那一天,和你一起最后一次去走这条香樟路。似乎每一次我们从这条路上走过,无论来往,都那么匆忙,总有什么东西在后面驱赶着我们似的。到时候我们就慢慢地走,再也没什么可着急的。
我们可以摸一摸那些香樟树,也只有到那时这样的举动看起来不会可笑。我们会一边走,一边回忆。哦也许那时回忆还太早了,回忆就像酒,应该给它充分发酵的时间。
那十五年够不够?蓝天啊,现在我在这儿等着你,你又在哪里呢?
我从老同学那儿借来一支烟点燃,他们笑着问我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其实我不会抽烟,一直都不会,但就是这时候想抽一支。我晃晃悠悠向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心里暗暗希望走到门口时这支烟正好燃尽。
手机突然响了,我诧异地望着闪动的QQ图标,心想这么多年不用QQ自己居然还没把它卸载掉。我睁大眼睛,是蓝天的头像,那个已经灰暗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头像。点开那条消息:
“您好,我是蓝天的妈妈,蓝天已于今天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去世了,发这条消息是希望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能知道。他的追悼会定在三天后于桃花饭店二楼三号厅举行。这个账号以后不会再用了。”
烟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到了地上,我有些困难地弯下腰去想捡起来,手却像不听使唤一样几次没有抓住。
“施翰,你看到这个了吗?”一个老同学走过来给我看他的手机。“好多人都收到了,应该是群发的。”
我含糊地答应了一声,他接着问:“应该是恶作剧吧,这么多年都没联系过了,我刚一时都没想起来蓝天是谁。不过像这样上来就说谁死了之类的,真挺过分的。”
“嗯,应该是吧。”
之后我似乎短暂地丧失了意识,等我回过神来,已经不知怎么走到了校门口。
我最后一次回头,一阵风迎面吹过来,我嗅到的是流逝的时间里掩盖不住的青春的味道。
施翰
二二年三月二十七日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