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千岁古槐,于三十年前死于非命。我们村四五十岁以上的人应该还记得我。
我的家在渭北平原一个叫袁家的村子边上,和主人的院落相邻,身边有一条东西大路。
别看我年龄大,可我“姿色”不减当年,仍然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粗壮的腰身几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合围;高大的树冠犹如一把撑开的巨伞;茂密的枝头是各种鸟类栖息的天堂;树下的浓荫则是孩子们嬉戏的乐园,也是成年人聊天聚会的场所;这里还是东来西往、南来北去的过客临时歇脚的地方。
我经历过数个朝代的更迭;经见过多次兵荒马乱、年馑饥荒;闻听过军阀混战的枪声;目睹过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在邻村投弹的恶行;也見证过国共两军在我身边的激烈较量。
在当地,我以年代久远、经历丰富而远近闻名。
然而,我的晚年却很凄惨。
凄惨的是耄耋之年,未能颐养天年,生命的尽头却遭遇种种不恻。
记忆最深的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全民大炼钢铁,我们村也搞的轰轰烈烈。炼铁需要大量的木柴,大队看上了我茂密的枝杈,我们村一干人马在队长的带领下,拿着斧锯绳索等工具,顺着梯子爬上我的肩膀,把我的枝枝杈杈能锯的锯、能砍的砍,一个不留地全砍了下来,剩下秃头秃脑的我。
令我悲伤的是,生长在古庙里和我年龄相近,又与我遥遥相望的老伙伴被连根砍伐。从此剩下孤伶伶的我。
遭受摧残的我身残志坚。在以后的日子里,又努力长出新的枝枝杈杈,重新披上了一身绿妆,且风姿不减当年。
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然事与愿违,生命中又经历了一次有惊无险的事件。
那是一九八一年,农村实行经济改革,分田到户。从集体经济刚刚走出的乡亲们家家缺吃少穿,户户捉襟见肘。为了补贴家用,几个鬼精的主人打起了我的主意,他们想把我砍伐,能用的木材变几个现,不能用的枝杈当柴火烧。乡村人迷信,想从我这尊“神”身上捞到好处,又不敢轻易地动手,怕动了我日后遭到“神”的惩罚,特请了阴阳先生看了个黄道吉日。
人多嘴杂。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在砍伐的当天,大半个村的族人都来了。几个主谋一看,情况不妙。僧多粥少不说,大部分人坚决不让动我这尊“神”。都是一个家族的人,为这个事闹出冲突来让外族人看笑话,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划不来。此事就此告吹,我也逃过了一劫。
接下来,我胆战心惊的又过了几年,生怕他们再生事端以至要了我的老命。
果不其然,随着村里人口的增多,村庄规模的扩大,我生长了千年的家园被划在了村民的宅基地里,从此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因而,我的厄运也降临了。
这家的女主人早年患过精神病,住到新院子后又复发了。村里有些人说是中了邪气,男主人轻信谗言,便请了个巫师为其妻治病。巫师来到院子一看,有棵古树,便灵机一动,摆下道场、装神弄鬼,口中念念有词,说病人被千年狐狸精缠身,狐狸精就藏在院子的树洞里,我现在已把它封在树洞里,需要火攻才能除掉它。在巫师的蛊惑下,我的腹腔里被填满了柴火,主人将我一把火点燃,上面的洞就像个吸口,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可怜的我就这样被葬身火海,结束了自己历经风雨、饱经苍桑的坎坷一生。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死了,子虚乌有的“狐狸精”死了,女主人的病却没有见好。
巫婆得了一笔钱,屁股一拍倒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
离开这个村已几十年了,曾经和那些老一辈人之间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他们至今怀念我。
现在想起来,曾经的我也是名气够大的,周边几十里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凡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既是这个村子一道独特的风景,也是这个村子的地理标志;既是一个家族的荣耀、也是全村人的骄傲;既是这个家族的根、也是这个村落的魂。
可悲的是,我遇上了那个贫穷的年代、那些愚昧的人。他们认识不到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不懂得珍惜我、保护我。使我最终难逃一劫,死于迷信、无知和愚昧。
可叹的是,今天,我成了老一代人心中的记忆,在年轻人那里成了传说故事。
令我欣慰的是,如今遗存乡村的古树引起了政府有关部门和民间的重视,依法加大了保护力度。假如我能活到现在,我也会和它们一样,身上挂上一块政府颁发的“护身符”、“免死牌”,像神灵一样被供奉起来,无忧无虑的安度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