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们随着妈妈的背影,如同鸡鸭进笼般,一个个排着队进入了这个狭窄的房间。
在我的前面是姐姐,我的后面是弟弟,姐姐的前面是妈妈。我跟着你,他跟着我,你跟着她。妈妈就像一个蜡烛,在这个微弱的几乎看不见光的夜里,带领指引着我们前进。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黑魆魆低压压的房屋,在我的眼里,它们就像是一具又一具巨大的棺材。每一个房屋里面,都躺着因贫穷在死亡边缘死命挣扎的人们。夜,奏响了死亡之歌。
弟弟的声音明显有点不耐烦,却被夜的恐怖面孔恫吓得有一丝颤颤巍巍:“妈,怎么还没到啊?”
没等妈开口,我便转过头,吓他:“你再说话,鬼要出来找你了。”
“莫要吓他。”没等弟弟“哇”得吓出哭声,姐姐赶紧停下来绕过我,牵住了弟弟的手。
借用路边的屋子里昏暗的灯光,我看到转过头的妈妈,脸色凝重,双眸透着狠光,有些吓人。
终于是到了。站在这个破烂的门前,我们都同时舒了一口气。妈妈熟练地用钥匙打开了门,既是没有任何灯光的照耀,苦命的穷人仍旧能有一双炯炯之目。灯光布满了整个双眸,我瞬间整个身子沐浴在灯光之中。
屋内,两张两层的单人床,狭窄而拥挤。妈妈和姐姐向床走去,放下手中的零星行李。弟弟在欢腾着。我畏畏缩缩立在墙角,却不小心碰掉了早已经斑驳不堪的墙壁,墙壁的白粉顺着光影,簇簇落下。
“睡吧,睡吧,早点睡吧,夜已经深了。”妈妈看着窗外,叹了一口气,对我们说。
一人一个床。我缓缓走到离我最近的一个床边,看着姐姐脱掉外衣时,微微张扬高耸的胸部映照在墙上,缓缓移动。
02
日子仿佛便是凝固在了这里。我伸出手,想在这碗冻硬的粥里戳一个洞,姐姐连忙阻止,骂我道:“你是疯了吗?都快没有吃的了,你还想浪费粮食。”
我瞥了姐姐一眼,才发现姐姐的皮肤散发出象牙般的光泽,而她的身上,透着微微的香味,单薄的衣服难以掩盖日益丰满的身体。姐姐的身体在发生变化,不像我这样,干瘦干瘦的。
我苦笑:“姐姐,我想在这碗粥里戳一个洞,让它早点化掉。”我冲它深深呼出一口热气,却在下一秒高高消失在碗上面。
“妹妹,我知道,不要怕,有我在,有妈妈在,我们的日子就会过下去。”姐姐忽然搂着我,双眼眼泪泛滥。
这样的日子仍旧是凝固在这里。妈妈每日早起工作,到了半夜才回来。姐姐去了学校。弟弟常常跑出去玩,他时常一身泥一身灰回来,惹得妈妈常常指责我没有管好弟弟。而我呢,每日对着这样一个狭窄的窗户切割的一隅天空,根据外面的光影变化判断着每日的时辰变化。
当立在墙角的那个黑釉色的小缸里的米里渐渐露出黑釉之色时,爸爸回来了。换句话说,爸爸找到了这里。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消息。虽然妈妈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而我和姐姐露出了难以出现的喜色,弟弟则照理如往常一样没心没肺。
“你来这里干嘛?”妈妈张开双臂,挡在门前,好像一只老母鸡护雏般。
“喜娘,我错了。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爸爸惯例的嬉皮笑脸却让我那一刻心生厌恶之情。
“你回来干嘛?你还记得你有三个孩子吗?”妈妈的声音生硬而干涩。我瞬间想起了那一碗粥。
“喜娘,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我知道黎锦不是考上了大学了吗?我送她上大学。这里还有她的学费。”爸爸拍拍鼓鼓胀胀的口袋,谄媚地说道。
妈妈的神情有些松动,毕竟姐姐的学费是一笔难以凑够的巨款。而站在我旁边的姐姐,神情却有了一丝激动。我知道,这个省城的大学就像夜里的月亮,远远挂在天边,而今,它却成了我们头顶那盏低沉的灯。
“爸爸,你口袋里的钱能给我买糖果吃吗?”弟弟怯生生走到爸爸面前,拉着他的衣角。他眼中对糖果的渴望的星光,快把我眼中的欲望也给点燃。
“乖儿子,爸爸口袋里的钱够着呢,除了给你买糖果,还能给姐姐交学费。”爸爸一下子抱住了弟弟,用长着乱糟糟胡须的嘴去亲弟弟的脸颊。
“你进来吧,黎锦的学是非上不可。”妈妈将双臂缓缓放下,似乎带着某种决心。
“只要你回来好好过日子,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一碗粥要化掉了,却过了许久的时日。
“小丫丫,你的愿望是什么?”爸爸终于看到了躲着妈妈身后的我。
我看了妈妈一眼,鼓足勇气,说道:“爸爸,你送姐姐上学时,能不能带上我呢?”
03
当我和爸爸挤睡在这一片狭窄的过道时,我没想到自己真的也可以跟随姐姐爸爸到省城来。红红绿绿的热水瓶挤放在过道的尽头——也就是离我脚部不到20cm的地方,我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踢到了这些脆弱的物品。我知道这样的一个热水瓶值不少钱,爸爸也给姐姐买了一个大红的热水瓶。
爸爸抱着我,在我耳畔偷偷问我:“小丫丫,姐姐的学校好玩吗?”同样因为贫穷而住不起旅店只能在过道打地铺的家长们在高声聊着天,声音高高低低,此起彼伏。
我睁大着眼睛,将目光向四处发放出去。每一张黝黑或者黑里透红的脸庞上,男男女女,皆是露出难以掩饰的喜色和骄傲之情。仿佛,这一条过道,便是旅店舒适的大床,我们躺在上面,大声吆喝着:“服务员,服务员!”
“爸爸,姐姐的学校虽然好玩,但是我却有点怕。”我怯生生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生怕这句话会打扰爸爸的兴致。
“小丫丫,你怕什么?”爸爸终于耐心了一回。而我后来才知道,这样难得与爸爸单独在一起的记忆却成为了永恒,永远横在我追溯与爸爸在一起日子的记忆之河,而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为父女之情画上了一个遗憾的句号。
“爸爸,这里的人都好凶,我有点怕,他们似乎很嫌弃我们。”小小年纪的我,哪里会知晓这个社会本就是如此呢。
“小丫丫,别怕,有爸爸在。”爸爸搂紧了我,开始跟我絮絮叨叨说起他在外闯荡的经历。
04
我知道爸爸是一个木匠。同时,他又是一个浪子,他身上的流浪气质促使他向远方迈去,将妈妈、姐姐、弟弟和我,抛在身后,狠心向远方走去。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融成一个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我从小便喜欢用刀在木头上雕刻花、鸟等东西。为这事,你爷爷不知骂了我多少次。他是希望我能够握笔,走出这片封闭的地方,有所作为的。而我,终究是违背了他的意愿,成了一名走村串户的木匠。我的日子便是在一个又一个村庄里滑走,而我打造的结实家具以及精妙的花纹,使得我在这四邻八乡颇有些名气。那个时候的日子还是好过的。爸爸的话语低沉,却似乎又带着某种骄傲。我望着爸爸,在一片黑暗中,借助过道高大玻璃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似乎看到爸爸眼里些许泪花。
我不语,决心继续做一个倾听者。爸爸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没过多久,你爷爷就托人介绍了一个姑娘给我,也就是你妈。第一次见你妈时,她害羞低头一笑,眸子成了一轮弯月,我一下子动心了。没多久,你妈便和我结婚了。在结婚前,我打造了好几副家具,为了按时迎娶你妈,我没日没夜赶工,终于赶在结婚前两日把家具打造完备。你爷爷那段时间一直暗喜,甚至帮我忙前忙后。也许,他认为我成亲了,便该有一个男人的责任了吧。
我想起家里那张约一人高的洗脸架,上面雕刻的龙凤呈祥,情意绵绵,精美绝伦,当年也是满满承载了爸爸对婚姻的憧憬吧。我最爱搭着凳子洗脸时,垫着脚尖去摸龙桂圆核般的眼睛。时间一久,龙的眼睛开始透出木材本来的颜色。
我推了推爸爸,只有尖锐如鸣笛般的鼾声回答我。夜深了,几乎所有人都睡了,鼾声四起,紧紧包围着我。
05
我终于有了姐姐那样凹凸有致的身体。我听见身体成长的“滋滋”声时常在午夜我的耳畔响起。
我惊讶地发现,自己那平坦的胸脯,开始像被蜜蜂叮咬肿胀般,越胀越大。从一个青枣,长成鸡蛋,然后长成桃子,最终停留在馒头的样子。而我的腰肢慢慢变细了,皮肤也如姐姐的身体有了象牙般的光泽。而当我看到身体里流出那一抹殷红的血时,我却有了一丝镇定。
每一个女孩子都要从这一步走过。而我,当我在厕所里看到内裤上那一抹嫣红时,我的脑海里慢慢炸开烟花,乱糟糟地,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你成了一个女人了,你成了一个女人了……”
我不再是一个儿童。成了一个少女,恰是从那一抹嫣红开始。初潮的涌动让我对自己的身体既恐惧,却又好奇。而后来,所有的来月经的经历都没有第一次令我如此记忆深刻。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的余晖高高洒在树梢头,我从厕所出来,用一块尖锐的石头,反复在一块破碎的红瓦上一遍一遍写着:我成了一个女人了,我成了一个女人了。
时光的残酷终于将我推到了人生的风口浪尖——我步入了青春期。当我真正以一个成年女性的姿态回望那一段青春时,我才发现那个时候的自己,真是单纯而美好。
身体慢慢发生变化,而身体的有些小秘密也令我羞愧不安。尽管我曾经见过青春期姐姐的身体,我看到她那片隐藏于身体深处的那个神秘地带,我惊讶于她身体与我的不同,而我的目光,也曾在姐姐的无意识下躲躲闪闪。
当那一刻,身体在听到某一声“哨响”,开始肆意生长变化时,我曾由一种惊恐害怕的姿态转变为慢慢接受自己身体的变化,直到我考上了大学,身体基本上定型。
我也考上了大学。而姐姐已经嫁做人妇多年了。时光慢慢把她从一个少女便为一个少妇,然后便为一个母亲。我知道,姐姐的道路,便是我将来要走的道路。而弟弟,绝不同于我们。
不同于姐姐的是,当我上大学时,爸爸已经逝世多年。曾经渴望一直流浪在外的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可以永久歇息了。我想起那个夜晚,我与爸爸一同睡在一堆红红绿绿的热水瓶前,我想着与爸爸单独相处的时光,在我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夜晚。
06
当她与他离婚后,她才时常想念他强而有力的身体紧紧搂着她的场景。胸部因挤压而有些变形,他身上独有的男性气息让她迷乱,而他粗壮沉厚的呼吸声便在耳边跳动耸立着——当然,这后面的感受皆是她后来的假想,这些感受于当时的她,似乎是没有的。
她还记得他与她毅然要结婚,只不过在相识短短三个月之后。三个月前,他有一个快要结婚的女朋友。但是,她却抢走了他。
她还深刻地记得,就是在那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她一头乌黑的短发被微风吹拂着,她有如圆月般白润的脸庞露出一个极为诡异的笑容。
她并不是那么爱他,却让他爱上他,并在短短三个月内跟她结婚,真是居心叵测。她终于也是尝到了苦果,两人结婚三个月便离了婚,丈夫只给她留下了一家理发店。
曾经是少女的她,在面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时,惴惴不安,好像犯了罪般。她曾经若干次假想第一次与一个男人相拥而眠的场景,却往往因羞愧而放弃中断。而新婚之夜,在一对红烛绰绰约约的光影中,她看见他脱点外衣,露出强而有力的胸膛,扑向她时,她第一次感到那种从未有过的害怕。这种害怕,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这种害怕既带着好奇,却又带着抗拒。
当她终于被他脱得一丝不挂时,她看到她微微耸立的胸部映照在墙上,缓缓移动。她想起多年前那个惊魂不定的夜晚,妈妈带着姐姐、弟弟和自己,穿过一个又一个黑压压的房屋,最后终于在一个狭窄拥挤的小屋子里得以苟活下来,姐姐年轻的胸部同样在那个夜晚的墙上缓缓移动着。
她仿佛身处于一片大海里,起伏颠簸的波浪在她身上拍打耸动着。起——伏——起——伏,那样的感受陌生而新鲜,却又让她有一丝抗拒。来自身体里的异物感和刺痛感让她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她与他离了婚,他随即便又与前女友结了婚。而她,便守着他留给她的这间理发店过着日子。
理发店的地理位置颇为优越,正处于街角转角处,又因其价格便宜,颇得街坊邻居大妈们的喜爱。
在一年又一年的时光里,她时常深夜坐在门店的台阶上,一盏路灯的光高高垂了下来,却逐渐消失在黑夜里。只有一团光,紧紧包裹着她。
于是——
我看到包裹在一团橘黄温暖柔和的光中的她,她坐在台阶上,看着黑夜。就这样,看着,看着。许久,她才缓缓站起来,直起身子。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粗麻花状的毛线长裙,她瘦弱的身体在空荡荡的毛衣里摇曳着。她轻轻拍打着衣服,欲掸掉毛衣上的灰尘,却终究是什么也没有。
她转过头,看到落地窗里理发店里的情景——
时光在哗哗流走,一年又一年。理发店里的那张红木桌从鲜艳的红色慢慢便旧,最后褪成一种奇怪的暗红色,各种污垢将它刺得千疮百孔。墙上的海报一年一年变换着,越变越时尚。而在理发店里熙熙攘攘高声谈笑的姑娘们,身体也从高瘦便为臃肿,粗壮的马尾辫也不见了。她睁大了眼睛,仔细看了看,那群大妈几乎人人头顶着一团乱糟糟的烫发,而那些年轻姑娘们,却是一闪而过,永远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