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

天刚麻麻亮,村子里的鸡都还在睡梦中遨游,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囱都还不见任何气息,树木沉沉地睡着,冬天的乡野安静得让人窒息,房子仿佛比旷野还要空寂,杜桂荣就悄悄起床了。
杜桂荣一晚上几乎就没怎么睡,浓浓的困意和疲乏还在浸泡着她,但她还是老早就醒来了。这是她好久以来的常态了。和平常不太一样的是,她在醒来之前,就开始在心里规划着起床后的事了。
她知道同样一宿都没睡踏实的田宏斌,早在自己之前就醒了,但杜桂荣还是担心打扰到丈夫,做贼心虚似的尽量放轻了动作。
昨天晚上,田宏斌发现家里怀孕的母牛有了临产的迹象。儿子旭旭听说后兴奋得忘了自己是个病人,得了空闲,就一遍一遍地跑到后院,等着要看小牛犊。田宏斌是个惯孩子的爸爸,只要旭旭一说,他啥意见都没有,立即就带着孩子到后院的牛棚去。
在这个情况特殊的家里,还有什么比等待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更加让人感到欣慰的事情呢?如果能够让旭旭见到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对这个孩子来说,没准就能鼓起他对自己的信心。
再说了,这头黄牛也很奇怪。
当地有句民谚,黄牛不可骑。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说,黄牛脾气大,骑不得;二是说,黄牛欺负不得,因为黄牛为家里受得苦多,做的贡献大,不能看它欺负它。
那天,田宏斌从市场上牵回这头黄牛,刚进院子,旭旭就兴奋地出了屋子迎上去。田宏斌赶紧拉住缰绳,快速往前卡了一个身位,不想让黄牛和儿子靠得太近。跟出来的杜桂荣也急忙跟到儿子后面,谨慎地看着黄牛,做好了随时把他抱起来的准备。
性情多温顺的牲畜都需要调教一段时间才能和人形成默契。这黄牛才成年,又刚刚换了主人,万一受到惊吓,冲撞了儿子可就麻烦了。
谁料想,那黄牛似乎对眼前这个男孩充满了善意的好奇。它拧了几下脖子,等缰绳有所松弛,轻轻探出头,用鼻子碰了碰旭旭的脑袋。一股温热的气流吹到旭旭的脸上,旭旭把眼睛微微一闭,很享受地站在那里,兴奋地叫了起来:
“爸爸妈妈,它好像认识我唉!”
田宏斌和杜桂荣相互看了一眼,再看那黄牛,目光里真是一点攻击性都没有,还有一种特殊的亲昵感。
“娃娃的心里没有大人那么多渠渠道道,想法单纯,不会隐藏,心里咋想,就会表现到脸上。动物是有灵性的,尤其是牛,善通人性,看到天真的孩子,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善良,就容易亲近,这很正常。”
随后跟进来的爷爷说了一句。夫妇俩恍然大悟,想一想,自己小时候不是也是这样吗?看到大人们宰杀牲畜就会心疼,和动物相处比一些大人要和谐。

“我想骑骑这个牛。”
旭旭听爷爷这么说,来了精神,不知道自己其实提出了一个非分要求。杜桂荣看看田宏斌,田宏斌看看父亲。爷爷点了点头:
“那就骑一下吧。小孩子体重轻,牛不会不适应的。”
田宏斌不再说话。放在以前自己小时候,父亲是绝对不会答应的。现在也就是旭旭说了——大人能够满足他的,都尽量不背了他的心愿。爷爷说着话,上前拉着旭旭又往黄牛跟前靠了一下,让他伸手摸了摸黄牛的脑袋,慢慢把手移动到黄牛的嘴巴上。黄牛舔舔旭旭的手指,一股湿乎乎热乎乎痒乎乎的感觉,旭旭笑了起来。爷爷顺势抱起他,将他轻轻地放在黄牛的背上。
黄牛感觉到了背上的重量。它回过头,斜着眼睛看了看脊背上的男孩,没有表现出不满或愤怒。爷爷的心放进了肚子,轻声说了声“嘚——驾”。黄牛听懂了口令,缓缓地迈动步子往院子里面走去。旭旭又一次兴奋地喊了起来,苍白的小脸上涌现出难得一见的红润。
田宏斌和妻子又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依然不敢大意,谨慎地跟在黄牛身边。
“爷爷,这是头母牛还是头公牛?”旭旭像个骑在骏马上的王子。
“是头母牛。”爸爸抢先回答。
“噢,太好了,也就是说,它将来能给咱们家生个小牛犊?”
“当然了。”爷爷斩钉截铁。
“那我要让它快点生个小牛犊,那样的话,在家里,就有朋友陪我玩了。”
三个大人相互对视了一下,都没有吭声。
后来,黄牛真的怀了小牛犊。盼望小牛犊早日降临,就成了旭旭很郑重其事的一个愿望。如今,听说小牛犊就要出生了,他怎么能不兴奋?
田宏斌心里也牵挂着母牛。母牛生产的时候,要是身边没个人,万一出个啥事,就麻烦了。这头牛是他们唯一不敢处理的资产,也是家里最壮的劳力,很多地方都指望着,就算到了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敢卖了它。现在它又要给家里增添一个小牛犊,怎能不让人期盼呢?
旭旭夜里一连跑了几趟牛圈之后,实在撑不住,后来还是在妈妈的故事声中睡下了。田宏斌不能睡,他必须时刻保持警醒,又起来过多次,到后院查看母牛的动静。现在,杜桂荣明知道他已经醒了,也得让他多休息一会儿。
杜桂荣悄悄翻起身,先谨慎地瞅了瞅身边的田宏斌。见他没有动弹,这才屏住气息,慢慢地拿过晚上睡觉前就准备好的衣物,轻轻地穿着。她的动作很慢,每活动一下,都需要屏住呼吸;偶然发出一点声响,自己会先吓上一跳。
穿好衣服,杜桂荣跪着身子整理好被裹卷,整齐地码放到炕的最里头。她盘着身子,胳膊和腿同时用力,减轻身体的重量,慢慢移动到炕边,下了炕,身子半搭在炕沿上,踌躇片刻,站直了身子,正欲往外走,又实在没有控制住,蓦地回过头,对着好像一无所知的父子俩看了一眼。
田宏斌和旭旭靠得很近。这孩子,从小就更加依恋父亲,喜欢挨着田宏斌睡觉。杜桂荣心里既有些嫉妒,又感到安慰。男孩子嘛,多和父亲亲近,将来才更有男子汉气概——杜桂荣不大喜欢那些显得柔弱的男孩。有一阵子,她觉得自己这样想是不是不太负责任,是害怕过多地承担当母亲的义务。后来,她看到一些专家也在电视上这样说,心里就有了底气。

父子俩规规矩矩地躺在被窝里,被子的边角齐整得好像一晚上都不曾动过。父子俩的脸庞一个棱角分明,一个圆润稚嫩,表情都很宁静,似乎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乡之中的。
杜桂荣被这清醒的场景触动得心头直颤。她想打破这种亲切的隔膜。杜桂荣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难以自控地悬挂在半空中,想去摸摸那两张令她心碎的脸。
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力量,将杜桂荣的手拖在空中,久久难以落下。迟疑间,父子俩清浅匀称的呼吸,忽地在杜桂荣心中搅起一股汹涌的浪潮,她觉得如果破坏这种宁静,自己就会被一种浓烈的凄凉所淹没,接下来,所有下定的决心无疑会被打得粉碎。
杜桂荣鼻翼剧烈地一酸,原以为早就流干了的眼泪,已经在眼眶子里疯狂地打着转了。
她咬紧嘴唇,果断地回过身,趿拉着鞋子,竭力控制着已经泛滥成洪灾的情感,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堂屋比卧室还要空洞,除了一个灶火,一口水缸,一张饭桌,就什么都没有了。杜桂荣假装这里还有处理不完的事,在里面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洪灾样的潮水退却,心绪有所平复,眼泪被冷静吸收干净,身体的颤抖也随着血液奔涌的停止而停止,这才故作镇定地返身回到里屋,打开立在炕头前的柜子,默默地收拾东西。
多年来,几乎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的两个人,已经好几天不曾交流过了,杜桂荣也从来没有流露过任何想法,但田宏斌知道她要干什么。杜桂荣也早就知道丈夫知道她打算做什么了。
此刻,听着妻子的一举一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田宏斌说不上自己是在担心,还是在期盼。
田宏斌静静地躺在炕上,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尽量保持平稳,生怕哪一丝不恰当的气息打乱了这宁静,惊扰到妻子。
杜桂荣收拾的时间很长,好像那个空空的柜子里忽然有了无尽的资产,需要她慢慢梳理,逼得田宏斌始终处在缺氧状态。
家徒四壁,就连结婚时置办的新衣,当然,也早就旧了,但能变卖的还是都变卖了,哪有什么好收拾的呢?
如果非要说有啥割舍不下的,也只能是这点儿空洞得谈不成的感情了。所有的物质基础几乎都消失了,感情几乎像真空一样,令人窒息。无论喜悦、悲伤,还是绝望,心情早就凝结成冰,即便还有千丝万缕的牵绊,也该到了一提溜就能整体搬走的地步了,犯不着为此再过多流连什么。

杜桂荣总算开始移动了。她走出里屋,寂寂无声地在空荡荡的堂屋又滞留了好久,又莫名其妙地到对面堆放杂物的房子里转悠了两圈,游丝样的脚步声才怯懦着挪到了门口。她的手已经抓住了门栓,又突兀地停住。
随着杜桂荣脚步声的戛然而止,田宏斌感觉有一张看不见的透明的薄膜从天而降,正好贴在了他的鼻子上。田宏斌怎么挣扎,都吸不进一丝丝空气。他不敢挣扎,也不敢抬手去掀开那本来就不存在的薄膜,只能继续紧闭着眼睛,想象着妻子犹豫又决绝的神情,心里暗暗地为她鼓劲儿。
咔哒一声,很谨慎,很轻,很微弱,但门栓发出的声音还是把屋里屋外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他们几乎是同时屏住已经无法再微弱的气息,恐慌地绷紧了身体,期盼着那个声音能早点被寂静吞噬。
仿佛过了许多个世纪,该沉淀的心绪全部回归到尘埃,固结成岩石,房间的四壁都在空寂中消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道青蒙蒙的光,在黯淡的衬托下出奇得亮,斧子样劈进幽暗的屋子,像是划出一个没有尽头的破折号,带着田宏斌和他将近三十年的生命,飞速滑向一个没有终点的地方。
田宏斌紧紧闭着的眼睛被这光亮刺伤了。那光惨淡地渗透进皮肤,通过他的眼底,在大脑里无尽地漫漶着,直至整个身体都因那光的笼罩和托举变得虚无、空洞,缓缓地悬浮到半空。田宏斌空落落地感觉到,任何事物都已经无法对自己产生引力,他也找不到可以依附的支点,只有没有边际的孤独和绝望在裹挟着他,让他陷入有劲都没处使的窘迫状态。
田宏斌试图拒绝这绝望之光的侵扰,强迫自己落到地上,依靠自己的力量支稳自己的身体。
但他不敢抬手去遮挡这试图胁迫他就范的光,生怕吓着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的杜桂荣,使她改变主意,或者让她感到难堪。
田宏斌努力地闭紧了眼睛,更加谨慎地克制着呼吸,抗拒着那个破折号的强势入侵。
光的正中的那个黑色的影子似乎也感觉到了光的阻力,久久地伫立在门口,逆着光的方向,把自己劈成一把刀,使那股将田宏斌悬浮到半空的光也有了重量——以至于让田宏斌担心,以为那个被困在强光中的影子会在迟疑中退回到屋里。
假如真是那样,自己会不会轰然掉地,摔成重伤?
好在,门,在经历了漫长的半遮半掩之后,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关上了,发出一声凝滞的叹息,因光而悬浮在房间里的飞舞的尘埃刹那间就归于了平静。

随着那缕光线的消失,破折号也隐没在黑暗之中了,破折号后面的想象却因为沉没于浓烈的黑暗变得更加丰富。田宏斌像是被一团高密度的物质吞了进去,在一个无根无底的空间里身不由己地翻转着。
田宏斌此时是知道如何应对的。他也知道,只要自己一露面,事情就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他不能允许自己这样做。
房门虽然关住了,影子虽然已经被隔绝在外面,但进到院子里的那隐隐的脚步声,还是犹犹豫豫地在院子里彳亍了许久,不住地院子的前后游走着,在院子的边边角角摩挲着,好像这个几乎什么也没有的空间里,饱含着无数令她难以割舍的宝贝似的,连院子里空气中的气味,都成为她最终付诸行动的阻力。
有一阵子,轻如尘埃落地的脚步声再度彷徨到了家门口。躺在里屋中的田宏斌都能听见从门缝里拥挤进来的喘息声了。
田宏斌焦急地在心里给那个影子顾着劲儿,恨不得自己想坐起身,冲到外面帮她一把。
最终,那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伴着依依不舍的情怀,随着破败的大门倾颓般的开合,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而消散了。
田宏斌感到自己的胸口顿时就被掏空了,那些试图从内部阻止杜桂荣脚步的宝藏,随着大门的闭合,被彻底地带走了。
好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田宏斌,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了,可以放心地翻身可以活动了。他的身体却僵硬地挺在炕上,无法动弹,好像在刚才那漫长的挺立中已经石化,好像灵魂被抽走后,只剩下一具躯壳。
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探过来,无声地依偎在田宏斌的胳肢窝里。一股热辣辣的、仿佛具有某种灵性的呼吸,吹在田宏斌的脖颈上,打破了板结的空气,他的身体被这股鲜活的气息一吹,瞬间就恢复了活力。
哦,原来旭旭也早就醒来了。
田宏斌庆幸自己没有做出任何不理智的行为。他应该知道,旭旭和自己一样,闭着眼睛,却目击了杜桂荣离去的每一个细节。田宏斌舒展眉头,睁开眼睛,嘴角向上挑起,绷紧的皮肤借助眼角的鱼尾纹,朝着旭旭画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继续装出一副刚刚醒来的样子。
和多数得了这种病的孩子一样,旭旭有着异常白皙的皮肤。这是他和出生在河西走廊上的多数孩子区别最大的地方。田宏斌和杜桂荣一直都不肯原谅自己的正在这里。在查明原因之前,他们还一度为此感到骄傲,特别是外人夸奖旭旭漂亮的时候。
他们夫妇都算不得白皙,就想当然地觉得自己的孩子有着不同于普通孩子的禀赋。这也难怪,哪个父母不是这样想的呢?田宏斌和杜桂荣都觉得,现在人们的饮食结构更好了,孩子的各种素质自然也在受益,包括他们的长相和皮肤。不信你们瞧,现在大街上的美女和帅哥远比从前要多得多了。
旭旭被查出有病后,他们每每提及此事,都会后悔地捶胸顿足,责备自己太过大意。要是早点意识到危险,孩子的病没准就有治好的希望了。

旭旭圆咕隆咚的脑门饱满而结实,是整个头部的高光点,在无灯的黑夜里也清晰可辨,里面似乎装满了可以洞察一切的聪慧。他的下巴上堆出一团尚未完全消退的萌哒哒的婴儿肥,配着一双洋娃娃般大而有神的眼睛,气质宁静又不失活泼,人见人爱。
旭旭没有拆穿爸爸。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和田宏斌对视的一刹那,眼圈已经红了。旭旭来不及,也没有空间可以躲闪。他隔着被子,快速把头藏进了爸爸的怀里。
田宏斌胸口一热,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滚了下来。他装作抬手去抚摸旭旭的脑袋,就势擦掉了马上就落在儿子脸上的自己的泪水。
作为对爸爸爱抚的回应,旭旭撩开自己的被子,直接钻进了田宏斌的被窝,将光溜溜的脑袋在田宏斌的怀里蹭了蹭,却努力把脸埋得很深,幼小的身子不易察觉地发出一阵轻微的颤抖。
田宏斌感觉到了旭旭滴落在自己胸前的湿润。他故作不知,竭力轻柔地抚弄着儿子微微翕动的脊背,艰难地咬紧自己的嘴唇,控制着胸口里翻滚的情绪,心早就剧烈地抽搐成了一团。随着掌心的一阵阵发酸抽搐,田宏斌逐渐僵直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加重力量,把儿子搂紧在怀里。

杜桂荣和田宏斌是发小。上学的时候,俩人的学习成绩都很平常,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像身边多数情况相同的年轻人那样,开始在社会上闯荡,懵懵懂懂地谋划着自己的人生了。俩人在日常交往中相互感觉不错,又有学生时代的感情积淀,后来成了恋人。
杜桂荣是家里的独生女,这在河西走廊的农村可不多见。杜桂荣家,父亲长期在外做工程,先是打零工,靠着勤劳和一点小技术,慢慢在经济和人脉上都有了些小积蓄,就成了个小包工头;母亲则是个普通的农民,长期在家操持家务,打理着那点承包地。杜家谈不上富有,不过在野水地这样偏远的村子里来说,也算得上是体面人家了。
田宏斌有两个姐姐,早已经出嫁。父母都是普通农民,没什么特殊的手艺,辛勤地耕种着几亩薄田,经营着一片果园,条件一般,能混个吃穿不愁。可要说碰到大事,找点闲钱,就不怎么容易了。
杜桂荣父母自然是坚决反对这桩婚事的。这很正常。哪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嫁得好一点儿?
因为是独生女,他们最早想招个养老女婿。托人打听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还遭到一些抢白——毕竟是新时代了。于是,只好作罢。

田宏斌夫妇自从开始独立生活,就经常后悔自己上学时候没有用功,所以才沦落得和父辈一样成了农民。他们希望儿子将来能比自己出息,能上大学,有体面的工作和好的收入。
没什么闲钱的夫妻俩在吃穿上有些谨慎,在孩子的教育投入上却很舍得。旭旭很小的时候,就给他买了很多书,教他认字,算算数,给他讲故事。
旭旭生得虎头虎脑,一双大大的眼睛格外灵动,安静的外表下藏着些孩子气十足的狡黠,招人喜爱。
旭旭半岁就开口说话,不到一岁,就能准确地分辨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他懂礼貌,见谁都主动问候,还特别喜欢笑。旭旭的笑很有分寸感,让人看到那笑的一瞬间,就会感觉到轻松愉悦,好像那笑有解郁化结的功效。无论你当时有多郁闷,那笑都能拨开你心头的阴云;无论你当时有多开心,那笑都能让你快速回归稳健。所以,村里人谁见了旭旭都会主动地逗逗他,旭旭的表情就比一般的孩子要丰富、大方。
村里流传一句老话,说经常有人逗的孩子更讨人喜欢。看来这是真的。
旭旭还很聪明,对数字很敏感,算起算数,有时候比田宏斌还要快。旭旭的记性也特好,情节多复杂的故事,听上一遍,基本就能抓住主干,独立复述下来。这让田宏斌和杜桂荣感到欣慰,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多么正确,整个日子都有了奔头。
两年前,这个充满温馨的普通家庭遇到了问题:四岁的旭旭身上长出好多红色的斑点。先开始大人也没太在意,以为是皮肤过敏,就按照自己的经验随便给孩子涂了点药。这种事,在河西走廊偏远的农村很常见:乡下医疗设施简陋,缺少正轨的医护人员,多数人有了小病都是自己当医生。可旭旭却长期不见好,后来还伴随着持续不断的低烧,动不动就说自己腿疼,脖子上淋巴结也出现了肿大。
田宏斌和杜桂荣这才感觉到情况不妙,急忙领着孩子到市医院一查,结果吓了他们一跳——
旭旭患有先天性白血病。
小两口单薄的家业很快就见底了,原本也对外孙子充满信心的杜桂荣父母在花掉许多积蓄后,因为看不到希望,就听从了多数医生的劝导,也不想再投入了。旭旭的爷爷奶奶则早就有心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子受罪。他们在医院里见到了太多这样的孩子,多数家庭先开始都像他们一样信心十足,最后多数都万般无奈地放弃了。
“放弃吧,这都是他的命。趁他现在还在,让孩子吃好喝好,少点受罪,多享点福。你们只要尽力了,也就没什么亏心的。你们也得替自己着想,趁着年轻,抓紧时间再生一个吧”。
很多人都这样说。
“这病不是钱的问题。也许以后能够被治愈,但目前的医学技术确实无能为力。”
好几个医生都私下这样对他们说。
夫妇俩都明白,别人这是一番善意。
田宏斌不干:“我把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就不会抛弃他。”
杜桂荣也不干:“我要孩子又不是为了我自己,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守在儿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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