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脑子里似乎长了个瘤,这个子弹大小的瘤压迫着我的神经,它一疼,一个场景就不断地在眼前闪回:表哥孙元杵在我面前,端着一把上好膛的猎枪,枪口顶着我的脑门,额头开始发疼,一圈深深的红印越来越烫。他嘴唇上下抖动,呢喃着什么,食指按在扳机上,子弹在枪管中蓄势待发。我多希望他扣动扳机,让冰冷漆黑的子弹穿过我的头颅,让脑浆和肉块从弹孔里飞溅出来,似乎那样,才能让我从这场噩梦中解脱出来。
“凌萧,想去打猎吗?今天我们打鸟去!”那一天,我随父母到舅舅家做客,屁股还没坐热,没看见表哥的人,一阵呼喊声就从楼上传了下来,接着便是踢踢踏踏的拖鞋声。表哥的声音我再也熟悉不过了,他就是这么活泼好动,而与我的沉默寡言对比鲜明。
“我……”我先看了一眼父亲,见他跟舅舅正聊着什么,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窘迫,于是我又向母亲“求助”,她努了努嘴,示意我们走开了。我一下就蹦哒开了,踮着脚尖,悄悄跟着表哥离开会客厅,心跳都加速到了一百二。虽然得到了母亲的首肯,可我向来不太有玩闹的机会,家那边玩伴也少,一来就能跟表哥去“打猎”,孩子调皮的天性瞬间被激发出来了。
那年我12岁,刚上五年级。表哥大我一届,在小学已经颇有“声望”,自然是调皮捣蛋的声望,学校里的老师就没有不认识他的,都说他顽性不改,劣性不化了,他就是大闹天空的“孙猴子”,可惜学校里请不来如来佛祖,还真治不了他。
镇上的小男孩就没有不喜欢枪的,或者说,男人就没有不喜欢枪的。枪虽然冰冷厚重,不过握在手里非常有质感。拿起来就像握着权力,掌控着别人的生死,同时掌握自已的生命进度条。
“你看电视里的神枪手,那是一瞄一个准,把日本鬼子打得是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啊!”表哥端着他的枪,闭着一只眼睛,煞有介事地学起了电视里打鬼子的士兵。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他拿着的是一把新进货的玩具枪,表哥说,那是他们家唯一的一支散弹枪,威力可强了,肯定能打到鸟,跟他们的假货差远了!我信了,用充满羡慕的眼光,看着那把棕色的枪,似乎真的能打出火花带闪电,把眼前的一切消灭殆尽似的。
表哥家在小镇,安身立命多年,本身是卖电器的,就是集日或者放假了,在门口摆着地摊,卖卖小孩子的玩具。玩具枪自然是必不可少的重头戏,多少小孩们在一把把闪亮的枪面前垂涎欲滴,个个都想当神枪手。
地摊里,有银白色的“手枪”,还有漆黑的“冲锋枪”,涂了迷彩的“狙击枪”等等,不一而足。当然,都是廉价的塑料材质,子弹也是塑料的小颗粒,弹夹可以掰成一粒粒的小弹药,放进弹仓,抠动扳机,一阵沉闷的“砰”声,塑料子弹应声而发,射向远处。这种枪威力不大,打在身上也只有一丁点儿的痛感,有胆大的孩子用手指都能堵住枪口,让那些渴望多一点刺激的孩子们十分不痛快。
我们要的是威力“巨大”,至少打中人能让别人喊疼的,甚至不能动的那种枪!那样才有战争的感觉嘛。虽然是塑料子弹,可是在卖出一把“枪”的时候,舅妈总是要叮嘱孩子,不能对着人的眼睛。孩子们还是有分寸的,况且,你要对着眼睛也不一定能射的准呀,难不成真当人是神枪手了。
表哥由此有机会总是先上手试“枪”了,成了理所当然的“枪械”专家,在孩子们心中地位颇高。可没人愿意把“神枪手”的称号让给他。直到我们这次打猎过后,“神枪手”的名号却从来没人愿意提起。
2
我蹑手蹑脚跟在表哥身后。在通往小学的路边上,长满了一丛一丛的苍耳。表哥迫不及待地开始试枪。一只七星瓢虫正悠哉悠哉地趴在苍耳的叶子上,成了他天然的目标,表哥站在还没一米远的地方,开始瞄准,“嘭!”的一声闷响,我眼闭了一下,只见叶子像掉地上的豆腐块一样碎了,瓢虫不知所踪,表哥洋洋得意,“怎么样,厉害吧!”我不置可否。可是对他的这种虐杀行为似乎并没有感受,想必瓢虫已经粉身碎骨了吧。那时候我话非常之少,害羞地不行,可是又想跟人交朋友,表哥便是我第一个朋友。
表哥突然大叫一声,“哎,子弹都没拿到!你在这儿等我一下!”说着不等我回过神,他便跑开了,说是要回家拿子弹。我一个人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电线杆上有不少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阳光肆意地洒下来,映得到处金灿灿的。我感受着风从裤腿穿上来,直吹动我的头发,舒爽极了。
鸟儿们却要“遭殃”了。那时候的小镇盛行打鸟。总有人觉得鸟是野味,味道鲜美,可是在我看来,鸟儿瘦骨嶙峋的,着实难吃。不仅没有多少肉不说,肉质还干燥又硬实,啃也啃不动。我喜欢鸟,我拿着玩具枪,从来也没有想过去猎杀鸟儿。先不说准不准的问题,把它们从天下打下来,分明就是人类对它们的嫉妒。他们嫉妒着这些自由自在的小精灵,嫉妒它们多彩的羽毛,嘹亮的歌喉,还有到处飞来飞去的超能力。我对这些“猎人”其实是很厌恶的,但是,表哥说用玩具枪打鸟,这也是一时的妄想,我并没有太在意他真的能打到。只是偶尔有人传出来,玩具枪的威力也足够。
表哥回来得比预料中久了一点。我看了他一眼,表哥眼中的神色更为自得了,似乎胸有成竹今天能满载而似的,我心里不禁好笑。一路上他拿着枪左瞄瞄,右瞄瞄,嘴里不停地“砰砰砰”,似乎早已投身战场。要是在战争年代,表哥一定是个好战分子,只是我怀疑他有没有这样的牺牲精神。我们有点像堂吉诃德跟桑丘,表哥做着神枪手的美梦,我只是个仆从,偶尔能承担着给表哥递弹夹的光荣使命。
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那里我以前跟表哥也去过一次,是一处荒芜的废墟。房子的主体都已经塌陷了,屋顶残破地搭着几根木架,一堆土石随意地堆满了整个房间,看起来已经很多年没人居住了。那时候小孩们经常到这儿来探险,大家争相讨论着,这里晚上有没有鬼。这座房子看起来相当像恐怖片里的地方。
到了这儿,我们的旅途也算到了一个据点了,果然不少虫鸣鸟叫,可是鸟儿的影子掠过,却怎么也看不着一只停下来的。
“你看,那只好像可以。”我碰了碰表哥的衣服,低声说。
“哪儿呀,我怎么看不见。”
那是一只拳头大小的鸟儿,一身的褐色羽毛,跟树叶融为一体,叽叽喳喳地,睁着活泼的小眼睛,在树枝上蹦来蹦去。我看它的位置,早就知道打不中,只是想看他出糗。
“太远了!打不到吧。”表哥终于看见了,可好不容易逮着的机会他肯定不会放过。他两只手持枪,标志性地闭上一只眼睛,左瞄右瞄,一瞬间我觉得他倒是像极了真正的猎人。
“啪!”的一声!我的心跳似乎都漏了一拍。
表哥手里拿的竟是真的猎枪!那种仿真枪用来打鸟,威力绰绰有余了,我经常怀疑会不会把鸟打得面目全非。我面红耳赤,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情绪之中,既激动,又害怕,只想离这把枪远远的,它带给我很大的不详预感。表哥看我被吓着了,笑着说,“我刚偷出来的,就是想玩玩,没想威力这么大,把我也吓一跳。”
“你别乱挥!小心走火了!”我急忙喊他,早就走开了很远一段距离。我从电视里看到,枪是非常容易走火的,这种走火不知道有什么规律可循。他看到我这么害怕,反而更来了劲了。竟然装模作样地把枪口指向我!我冷汗都出来了,命悬一线就说的是这种情况,一种今天就要在这儿的感觉遍布全身。望着黑漆漆的枪口,我特别想撒尿,又想跑,可是双脚根本动弹不得,直愣愣地定在原地,枪口是最好的定身术。
“哈哈哈哈哈哈……胆子真小。”表哥说着收回了枪,我长抒了一口气,赶紧撒完一泡尿,心终于落地了。我对玩具枪倒是喜欢,对真枪只能是“叶公好龙”了。我死死盯着表哥的枪,害怕它的枪口,同时又不得不跟上去。我的不祥之感越来越强烈。
刚才的那只鸟儿,显然是没打中,影子都不见了。那个距离,要是也能打中,那他倒真是神枪手了。
这把枪,在表哥手里终究是个隐患。那时候我比表哥小,没有发言权,可我更害怕会出事。
3
“啪!”又是一枪,硝烟地味道弥漫开来。真猎枪的声音跟玩具枪的声音肯定是大为不同的,那是火药与钢铁激烈碰撞的声音,是带有死亡气息的吼叫,也是带有绝望气息的呻吟。我们仍在追寻着鸟的踪迹,我却更想鸟儿们快快躲开,不要真被碰见。希望舅舅早点发现猎枪被偷了出来,好把表哥抓回去大骂一顿。
表哥似乎提早进入青春叛逆期了,总是要跟舅舅作对,这次偷枪,肯定会被训得很惨。
我们兜兜转转,表哥兴致不减,我也不好提回去。我害怕枪口再次转向我。突然间,我们似乎听到几声枪响,我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并不是表哥的枪响,也是猎枪在响。表哥却激动了,追着枪声就跑。我害怕这个“好战分子”好干出什么事来,紧紧跟在他后面。枪声还在响起,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仿佛能听到钢弹穿进树枝的声音。
没多久,枪声停了。表哥也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树下的一只大鸟!那只大鸟色彩斑斓,叫不出名字,飞也飞不动了。浑身羽毛透露着油亮的色泽,好看极了。表哥举起了枪,正想再给它来一击。
我抖动着嘴唇提醒他,“这肯定是别人打下来的,这样不好吧。”我实在是不想看到这只鸟落入人的手里。这样等待它的只有被剥光羽毛,被煮成肉,最后成为黄土,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消逝了。我并不是什么动物保护爱好者,只是不忍心看到这种场景。
“你懂个屁!这只抓回去看看他们不说我是‘神枪手’!别动,看我瞄准。”
我不敢说话了。焦急地看着那只鸟儿,它走也走不远了,飞也飞不走,已经成为无法反抗的猎物了。
“啪!”又是一声枪响。不是表哥开的枪,在另一边不远处,枪声又响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扑腾着掉了下来,是羽毛挥舞的声音。这个打猎者,倒可能是真的“神枪手”,估计已经猎了不少东西了。
我生怕我跟表哥也成了他的猎物。我们正蹲在草丛里,要是被他们以为是野猪什么的,一枪下来我们岂不是得死在一块了。那时候我就存着这样的思想,更不敢乱动了。那位猎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可表哥不觉得,还是瞄着他的猎物。此时我只能听见心跳声,还有不知哪里的鸟儿悲惨的叫声。说不定下一个发出惨叫的会是我跟表哥,我的心跳越来越快,此时任何的枪响都能把我吓得丢了三魂。但是又希望听见枪响,这时候的等待是最难熬的。
表哥终于上好了子弹,调整好了角度,眼见着就要开枪。
“啪!”“啪!”两声枪响几乎同时起了。
那只大鸟还好好的在那儿,表哥的子弹射向了不知什么地方。在看不见的丛林之中,一声凄厉的惨叫却响了起来,吓了我们一跳。
“糟了!表哥打中人了!”这是我脑子里唯一的想法。我腿抖得更走不动了,表哥也不管那只鸟了,拉着我就跑。我越想越害怕,竟然哭了起来。
在树林里,好像有人举起了枪,又是一声“啪!”,我直接摔在了地上。赶紧看看身上有没有弹孔,怕摸到一身的血。表哥也是面无血色了,知道自已可能闯下大祸,又不能过去救人,反倒可能会被杀掉,只能跑了。我看到他拿枪的手也抖个不停,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刚才枪的后座力太大了。我几乎能听到子弹擦身而过的声音。
我们死命地跑,再也听不见枪声了。跑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脑袋破了一个窟窿的男人,血不住地往外流,他的周围是各种各样的鸟,围着他的尸体不停地叽叽喳喳,似乎在嘲笑个不停。
脑袋破了一个窟窿,是不会再发出后面的枪的吧,应该伤得不重。我不停安慰自已。表哥一路上跟我说,不能跟别人说这件事,我想我都吓傻了,怎么会去乱说这样的事。况且还不一定是你的枪射的呢?
表哥说,什么枪,玩具枪也能射伤人吗,怎么可能呢?
对,对,是玩具枪。我们拿的玩具枪去的,哪里来的真枪。
表哥悄悄地把枪放了回去,拉着我进了房间,直到我不再哭了,才一起出去了。我俩没告诉大人,互相倾诉,那个人肯定没事的,没伤到要害。况且也不一定是我们的枪打的啊,你看哪有这么巧,枪法哪有那么准,肯定是被什么弄伤了才叫成那样的。这么说来说去,我们终于卸去了自已的心理压力。.没过几天,我们就听到了消息,的确有人打猎的时候被枪误杀了,据说是打在了肚子上,失血过多,似乎受了伤之后还拖着走了一段路,终究死在了路边。我跟表哥心寒了好几天,整天哆哆嗦嗦的,在路边看见穿警察制服就怕。可直到最后,也没有警察找上门来,据说那件事的凶手一直没找到,而那之后,对猎枪的管控却更严了。表哥家里的猎枪封存在那儿,似乎从来也没有用过一样地崭新,那件事也仿佛从来也没有发生过,这支“神枪”却切切实实枪杀了我的童年。
它慢慢地在我记忆之中结痂,流脓,成了我的一块心病,有时候,耳边就突然响起那阵凄厉的惨叫,又看到了一个肚子破了一个窟窿的男人,他拿着崭新、闪闪发亮的猎枪,在黑暗之中闭起一只眼,对着我的头瞄了又瞄,终究没有力气开下那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