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老九来信了。”我搓着手坐在四四方方的橡木炕桌旁。
“嗯?哦。”二土匪接过信封,看都没看,就扔到炕头上,拿手里的筷子敲敲搪瓷盆子沿儿招呼我吃菜。
“他那人,说个话都他娘的酸啾啾的,这写个信还能看?不管它,等会再看,咱先吃鱼!也亏得老常兄弟有心,这鱼确实鲜亮儿,味儿不错。等明儿你要看见他打你门口走,让他来我这一趟。前天刚套了个大兔子,把皮子给他,让他拿回去做个手闷子。哎,你也动筷儿吃啊。”
人的脾气秉性虽然很难改了根儿,可是经的事儿不一样了,活法儿和做法儿也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同。二土匪和我相处的时日如今不算短了,惊险的、平淡的、揪心的、高兴的全都一起经历过不少。现在的他,已经不像刚刚见面时那样只给人粗暴、凶狠、防备、特立独行的盲流子无赖感觉,于我而言,又能多体味出些忧郁、敏感、脆弱、感性和诚实善良来,作为一个真正伙伴的形象变得更加丰满和具体。与旁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少了许多暴戾之气,骂娘的口头语使用频率也相比从前降低了不少。
村里人都说是我的到来改变了他,我倒觉得他可能一直就是这样,没变过,也从来不需要改变,只是他们没机会发现罢了。如果说我的出现对他和村民之间关系有影响的话,那也许也是我更像是个适合卸掉他们彼此间伪装和防备的媒介罢了。因为我被大家公认看起来很“无害”,所以一直以来没有害我的二土匪,也就顺理成章的无害化了。
“噗——噗噗!嘎——啊!” 他把嘴里没挑干净的几条鱼刺儿吐到桌子上,仰脖把一盅二锅头灌下肚儿,表情好像很爽的样子。现在他好上了这口儿,去年从滇南刚回来的时候,一整年没人管,他家院子里的草都长得老高老高,那些以前养在院子里的各色蛇类,早都烂在汽油桶里变成了泥。他爱喝的家酿苞谷酒也因为这几年跟勘探队混日子东奔西走的,总也着不了家,自己很少去做了,都是去常沈杰的小卖部直接买或者拿山货换现成的来喝。我觉得他与村民们渐渐拉近距离越聊话越多,也是通过后来他常在小卖部门口就着二锅头与人碰杯一起嚼花生磕毛豆开始的。
“哎,你说,我来年开春儿,到水电站大坝上去当个工人咋样儿?” 他又抿了抿嘴里的刺,抓起衣服下摆擦了一下蒜坨鼻头上被酒气逼出来的汗,突然开口说。
“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呃——!” 这完全不着边际的一句话,把我呛了个半死,一大口鱼肉刚进嘴,还没等嚼就进了嗓子眼儿,更没来得及品品是不是有刺儿就下了肚,就紧接着又噎了一下,打起了嗝儿。一会儿咳,一会儿嗝儿,上边一下,下边一下,两边还都不是全乎动作,别提多难受了。
他连忙下地给我倒了碗水,伸出大手,啪啪的拍着我的后背,说:“哎——呀!这是咋地了!你他娘的还能不能承受点儿理想了!”
“呃——!就你这理想,呃——!我咋,呃——!觉得这么不靠谱儿,呃——!呢?” 嗝儿和他的巴掌同时把我的话拆成了好几节儿。
咕咚咕咚连喝了两大碗白开水,我才总算顺过来这口气儿。“匪叔,你上过班儿么?”
“这个……打猎,啊不,给巴特尔桑老爹放羊不算么?” 他挠着下巴上卷曲的那几茬并不服帖的胡子说。我摇头。
“哈哈哈哈哈哈!也是!我也就那么一说!老子自由惯了,不知道上班是个啥滋味儿!” 二土匪突然显得有点尴尬。
“你怎么突然想起去水电站上班这事儿了?” 我觉得好奇。
“那个什么……我不是想着咱们回来这又快一年了么,在勘探队那段日子,细想起来其实也算挺好的。到现在啥时候再出去找那破湖也没他娘的个信儿,我琢磨着想找点正经事儿干……” 二土匪的眼神,在昏黄的电灯下显得有些晃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我们两个虽然能够随意出入109厂部,勘探队编制上也始终留着名字,到月还会给发津贴,可是每天的山民生活过得越来越地道,也越来越平凡,反倒显得二土匪因为看见了迷蒙的希望而燃起的那种焦心和急迫渐渐不合时宜一样。恐怕这让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他觉得有力无处使,生出些让自己难以忍受的折磨来了。
他又倒了一盅酒,干了。
“匪叔,有信儿了,已经有信儿了……丘老九说可能要出发了。”我有些心疼他这个样子。
“有信儿?这老小子每次都说‘哎~呀~ 要出发了啦!要出发了啊!’,说多少次了,出过去了么?咱们真要走过么?连他娘的去109做常规训练的事儿现在也不给咱俩安排了,要他这信儿还有他妈的啥用!” 怪不得他刚才对丘老九的来信看都不想看,他是一直憋着一口怨气和急火在心口上。
“你说的对,不过这次好像不一样,这次从接信开始我就觉得心里砰砰的跳,坐着站着都难受。你也看看?”我在炕上挪过去,把信封抓起来递给他。
“哦,好……”,“这俄罗啥……是哪?” 信短,他扫一眼就看完了。
“俄罗斯!就是原来的苏联!我的叔,你就不能多听听广播么……” 其实就二土匪那识字量,他能认出来这么多字我都已经很诧异了。
“你个小兔崽子,你他娘的一下生就啥啥都认识,还好意思挤兑我!爷们儿现在也算自修班高级知识分子,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他说的这个自修班,是109三年作训时让他参与的强制训练科目之一,其实就是个扫盲班儿。那会儿让他学的时候他头疼的鬼哭狼嚎的不想去,熬到现在其实也算能用上不少了。至于“高级知识分子”则完全无从谈起,我也不再揭短儿,就让他过过嘴瘾吧。
“反正就是丘老九说,过一阵可能地质局还要派队伍再出发,去俄罗……啊,去苏联!而且看他这回这意思,板上钉钉儿似的,109没准还真能再走的成一批。”
“那这个这个照片呢?不是说让看照片么?” 他拿手指头点着信纸上最后的那三个字给我看。
“我觉得心里不安的就是这个……照片没在信封里……我去问过带信过来的常把头,他说是霍老拐捡了我的信给他让送过来的,不知道是不是掉哪儿了还是咋地,我正打算明天早上去他家问问呢。” 我把信封拿过来,再次掐着两边捏开口看看,下意识的再确认一次,还是什么都没有了。
“我操!等个屁明天啊!走!上霍老拐家!” 二土匪把脚往胶皮靰鞡(老东北的一种传统棉鞋,发音来源于满语,原来是指用乌拉草垫进动物皮革手工缝制的皮靴,天然保暖,后泛指冬天穿的一种黑色的大胶鞋)里一捅,从墙上摘下了军大衣和棉帽子就开始往身上穿戴,看得我直发愣。
“这么晚还去啊?人家都睡了吧?”
“嘶——啧!瞅啥,走啊?你不心痒痒么?怎么的,你还想让咱两一块儿痒痒啊?走走走!”
他说着把我从炕沿儿上拽了下来,把炕头上捂热呼了的大衣和围巾塞到我手里。
最后,他先出了门,“不是,你跟霍老拐熟不啊?匪叔!”,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
霍老拐家的屋子,靠村子的最里边,就在曲三子他们家后边一排,两家儿之间就隔了个院子。霍老拐家可能是这穷山沟子里最穷的,房子破破烂烂的,他瞎眼睛少胳膊的,性子也有些神经质,有时候可好可好的个人儿了,有时候又凶的跟什么似的,所以他自己不方便修缮屋子,别人也不方便帮他修。平时我总到曲三子家来玩,不过都是白天,没觉出咋地。今天这大晚上的过来,月光映雪一照,显得他家那不归不整的土坯房更加的破败不堪。隔墙看着黑乎乎的窗口,都能想象到他那脏兮兮的堂屋和舍不得点灯烧蜡的抠搜样儿。
其实我并不嫌弃他,因为觉得他并不是坏人,只是孤苦的有些怪异的一个老人罢了。又因为之前多亏了他用腰带给我止了血,还一路跑到老村长家拍响空袭警报叫人救了我,始终心存感激,虽到后来也没有当面道谢,不过心里是想要亲近的。
“这老破房子……再下点雪不得塌了啊……” 二土匪站在土坯房门口,自言自语的说。
“哎!霍……嗯?” 他刚喊了一声,好像觉得哪里不对,蹲下身子借着月光往地上看,过了一会儿,拿手指头扒拉了扒拉地上的雪,抬头说:“门口雪这么厚,这好像好几天没人进过门儿了啊……”
我胸口里震荡着的浓烈不安又一次发作,匆匆忙忙的伸手就拽开了房门,没锁,我直接抬腿就进了堂屋……
“可别不是好几天没人进门儿,可千万别是死在屋里了啊!!” 我心里胡思乱想着,往前平伸着双手,向里间的卧室摸去,屋子太矮,太黑了,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刺啦——!二土匪快步跟了进来,划着了一根火柴,在墙角早已熄灭的炕洞灶坑里面掏出来半截松明子(用饱含油脂的松树树干劈成的小块木柴,常用来引火)点着,我们这才看清了里间屋子的样貌——说是卧室,不过里边什么都有,土篮子、锄头镰刀、痰盂尿桶、几个大麻袋、用破布搓的一大盘绳子、磨得锃亮的小板凳,全都乱七八糟的顺墙角堆在一起,真不知道霍老拐平时是怎么样把它们用独臂分拣出来使用的。一节不长的土炕上面,垫着溜黄的地板革,很多地方已经磨的漏了灰白色的底胶;炕沿儿壁上都是裂缝儿,看起来平时要是烧火也是会四处顺缝冒烟的,已经熏出了这一块那一块一绺子一绺子的黑线来。整间屋子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陈腐、酸骚、潮湿和老烟油子味儿!
不过好在,屋子里并没有霍老拐!终于没有像我想想的那样……
二土匪看出我此刻的心思,默默的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出去了,在门口给我开着门,等我。
我两低着头,默默的往回走,谁也没说话。
路过曲三子家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穿着个大红线衣裤开门出来往雪地里尿尿,应该是憋的快不行了,跳着脚刚撅到墙边就尿开了,一边哗哗放水一边被冷风激的打着尿颤。他眯缝着眼睛,直到提上裤子才发现我和二土匪就在旁边看着他。
“这么晚,你俩咋走这儿来了呢,嘿嘿……” 这狼狈相让人撞见,他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马上就恢复了常态,过来拉我,硬要我去他家跟他一起睡。
看他穿的单薄,连件大衣都没披就跑出来了,冻得哆哆嗦嗦的,我也不好跟他多掰扯,跟二土匪挥了挥手就跟他一起进去了。
进了院子门曲三子还兴奋的跳高冲外边喊:“匪爷儿!扰了您老雅兴溜达啦!征儿今个晚上就是我的人啦!快回吧啊!哈哈哈!”
二土匪没回话,屋里的宁婶儿倒是扯开了腔儿:“你个小瘪犊子!在外边瞎咋呼啥呢!还不给老娘死进来!!哟~!还真是征儿来了啊,快快快!快进屋上炕暖和暖和!”她骂了一半挑开蓝布棉门帘子突然看见了我,俩手一拍,换了一张笑脸跟曲三子一起把我拉了进去。
“你两就在这儿一起睡啊,我去给你们再多抱床被子来!你看看人家征儿多懂事,再看看你,赶紧去把脚给我好好洗洗去!洗个脸别总吐露一把就算完了啊!你牙刷完了是吧?” 宁婶儿的嘴还是那样的快,连珠炮一样。
曲三子家的炕原本很大,是一条通长的,现在孩子大了,孤儿寡母的也觉得不方便,就在大炕中间用板窗隔了开来改成了两截小炕,都被宁婶儿收拾的极为干净,此刻正烧的滚热,仰面躺在上边,烙的后背骨头节儿都嘎巴嘎巴的打开来放松了。
都收拾完了之后,两截炕各自睡下,关了灯。
曲三子拉起大被子把我俩连头一起蒙在里边,坐在当中撑起帐篷,摸了一只手电来点亮,把它放在下巴底下用光影做了个鬼脸给我看。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霍老拐家里,并不想笑,甚至都没意识到他那是在做鬼脸。
他以为我不感兴趣,这怎么能配的起他现在的深夜兴奋呢?所以他用阴恻恻的声音靠在我耳边小声说:“你——等——着——,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然后就在被窝里调转屁股往炕梢爬去,哗啦哗啦的不知道在翻什么。
“曲三子你给我赶紧关灯睡觉啊!找挨揍是怎么的?!” 宁婶儿的大嗓门从板窗的另一边传来,吓得曲三子身上一激灵。连忙回:“好勒,好嘞,关上啦!”
等他再一次掉头爬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一个东西,他把被子缝儿小心的掖好用身体压严实之后才打开了手电,免得光线漏出去被宁婶儿再看见。
“你看看!老吓人了!管保你看了睡不着觉!” 曲三子手上抓着的是一个小纸包,他一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的跟我说着,一边一层层翻开了折叠的纸角儿。
我爬起身来,借着手电光看见……那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拍的是一排满身冰碴的尸体,脸色被寒冰冻的乌黑泛蓝,跟手冻在一起的步枪也都被霜雪挂成了银白色,身上淡薄简陋的装备也无一不是如此。其中靠里边最远处的倒数第二个趴伏着的尸体,脸偏着,像是正盯着照片拍摄者的相机镜头!!
照片是黑白的,拍的也不算清楚,可我觉得盯镜头的那具战士尸体的面孔有些熟悉,一时间又辨别不出像谁。
我拽过曲三子手里的手电,贴近照片上那个角落睁大双眼仔细看,那是一张眉毛、头发、脸颊都挂满了厚厚雪霜的脸……那是……
那是钱思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