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她是仰躺在母性原野上的女神

《扶桑》是严歌苓创作中期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这部作品夺得台湾《联合报》征文大赛冠军,其英译版入选美国《洛杉矶时报》年度十大畅销书。

创作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作者本人一次偶然的发现。1993年,她在餐馆附近的地下室发现了那间不起眼的陈列馆——中国移民博物馆。在那里,严歌苓和小说女主角相遇。

那是一幅巨大的画像,中心的人物是一位盛装、比较高大的中国女人。她没有姓名,只有一个称号,“一代东方名妓”。严歌苓回忆起那个下午,那个女人看上去有几分端庄,“带有某种秘密的象征性”。

作家严歌苓

为了揭开这个女人的“面纱”,严歌苓翻阅了各种史书旧报,却还是没有找出她的任何信息。所以作者给她杜撰了姓名:扶桑,是一种生在东海岸、能开出红花的植物。


“你是天生的妓女,是个旧不掉的新娘。”扶桑是一个美丽、丰腴且温顺的壮年女人,这对于身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风尘女子而言,是原罪,也是传奇的开端。

扶桑年少时被许配给广东人家,还没见过自己的丈夫就被骗上了去往美国的船。从此沦落风尘,在旧金山唐人区的妓馆受尽屈辱。

在老鸨和嫖客眼中,扶桑是特别的。她不会记得他们,无论是名字还是样貌。因此她对所有恩客的态度几乎都是一致的——温顺,几近是麻木地承受。

只有两个男人,白人少年克里斯和同胞大勇,走进她的生命。

扶桑和克里斯的初见,是一幅充满母性的画面。克里斯听见她读自己名字时诚心地发音,看见扶桑低头为他吹凉茗茶,感受她的手指捏弄自己的耳垂——总之扶桑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如温厚的母牛一般的东方女子。

十二岁的克里斯逐渐对二十岁的扶桑产生了一种别样的痴迷,这种迷恋不同于成年人对一只东方鼻烟壶,而是一种对母性的眷恋。

扶桑不知道在此之前克里斯曾经来唐人区悄悄观察过她多少次,克里斯也不知道出于对中国移民的好奇最终会变成终生的情结。

从那以后,克里斯总是想着她,甚至不惜被父亲惩罚也要策马赴唐人区见她——哪怕只是坐在扶桑面前看她慢吞吞地嗑瓜子。

而大勇,一个健壮骁勇的中国男人,他注意到扶桑的特别。于是他将扶桑从鸨母手中赎出来,转手送进自己的妓院。

19世纪末,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三名中国人戴上了美国的帽子

扶桑之于他,是独在异乡生存时“家”的象征,是精神和肉体停靠的港湾。大勇坚信自己真正的妻子仍在中国等他衣锦还乡,可扶桑不经意间透露出的过往却动摇着他的心。扶桑那个未曾谋面的丈夫就是自己,大勇知道,可他只能逃避事实。

但扶桑亦没有与大勇相认,她还是承受着,那些施加在肉体上的苦。她甚至不恨大勇,那个使她再次被剥削的男人。


事实上,为奴许多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伤害扶桑的精神。温顺的性格使她对一切苦难照单全收,只留个自己一个微笑。

在故事里,扶桑总是微笑。这是她原谅他人的方式。她似乎天生不擅长计较他人施加给自己的伤害,她原谅所有人。小说中有关原谅的情节,最使我印象深刻的有两处。

扶桑被西方人的拯救会带走。终于可以脱离剥削,可又被大勇找上门来,诬陷她偷窃并绑架她。扶桑知道拯救会纯白的屋子并不是自己的归宿,于是承认了莫须有的罪名,低下头给自己一个微笑——她就这么原谅了同胞曾经带给自己的苦难。

重回烟花之地,她又穿回红衫。那抹显眼的红,被拯救会的修女们认为是邪恶肮脏的颜色,却早已成为扶桑的形象的一部分。她还是像以前那样,跪着为大勇梳理头发。

然而,大勇又将她推入另一个泥潭。她成为惊动狼烟的名妓,却也因此遭受了暴徒们的蹂躏。但她还是接受,接受这无妄之灾,只是默默揪下男人们的纽扣。然而当她发现暴徒中的克里斯时,扶桑,这宽广温和的清湖终于泛起涟漪。克里斯在迷乱中试图吻她,她却挣扎了。

随后克里斯落荒而逃。他曾幻想自己是个策马佩剑,奔向远东解救心爱的女奴的骑士,然而面对残酷现实的无力感却使他成为了一个从众的强奸犯。于是他逃跑了,丢掉那件缺了纽扣的外衣。而扶桑没有,她把那颗金纽扣藏在自己的发髻里,穿着一身红装,空等这个少年。

再次相遇,克里斯没有解释,扶桑亦没有问。她只是微笑,似是在庆祝相逢。她原谅了所爱之人。又一次,她原谅了苦难。

或许是因为她强大的生命力和母性使她从不问责命运。她的人生经历了多少折磨,暴雨飓风一般,如此的暴烈,而她追求的,不过是温柔的生。

在美国生活的第一代移民的住所

后来大勇入狱,临刑前夕扶桑去探视他,最后一次为他梳理头发。牢房地势不平,大勇只能放低身子方便她打理。不知不觉地,他才发现:扶桑站着,而自己跪着。

这个情节可以说是全文中最妙的隐喻,也给扶桑几乎趋于奴性的宽容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些看似令人无法接受的谅解,本质上都是扶桑最坚韧最具母性的选择。她被剥削,可她从不是弱势的那一方,没有人能毁灭她。严歌苓在访谈中谈到扶桑的原谅,说:“你永远打不倒一个不反抗的人。”

《山海经》中有一段关于扶桑树的故事。传说以前天地间有十个太阳,每天都有一个太阳出来发光,剩下的九个太阳则栖息在扶桑树上。这个故事也蕴含在扶桑的名字中,她本身是恩客们身心栖息的温柔乡。她就是一方松软丰腴的土地,任人播种收获。她从不反抗,就像泥沙一样任人践踏。谁能想到这副受尽鞭挞的肉体上竟还能开出花来。

就像小说中写道:

“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

扶桑给自己的“出卖”下了一个新的定义,那就是容纳。她敞开胸怀,收纳这个街区的污秽。无论是同胞还是情人,都给扶桑带来了十分严重的折磨,可再见面,扶桑还是以温柔的微笑原谅。

扶桑的不反抗,使她母性特征更加闪耀。她包容一切,忽略所有含义为痛苦的名词,实现了自我救赎。她是严歌苓笔下最经典的母性的意象,带有“神性的古典式的善良和隐忍”。

这也令扶桑被作者塑造成了一个非常独立的形象,扶桑不需要谁来救赎自己,抑或是做自己的信仰,因此她不会感到失望和崩溃。她的坚忍赋予自己坚硬的外壳,而母性又赋予她柔软的内核。所以即使她爱克里斯,她也选择放弃爱情。因为东西结合在那个时代注定会受到世俗阻碍,于是她与将死的大勇办了婚礼。扶桑把自己放进嫁衣中,用婚姻保护了自己。


迫于命运成为玩物,扶桑的宽容却并不代表着懦弱。身为异国他乡的少数族裔,仅凭一人之力是无法逃避的。因此扶桑给自己选择的路只有活下去,强大的生命力使她在多次流产和重病后依然有足够红润的面庞去笑对这个世界。

她是旧社会时最标准的妻子,貌美、沉默、隐忍,而正是她的一系列看似“奴性”的宽容和旧金山移民区的混乱与黑暗形成强烈反差——越是被玷污的,就越是纯洁。

她是最圣洁的妓女,无子的慈母,完美的情人。是一个旧时代,两个种族之间矛与盾碰撞时刹那的软。

扶桑的故事背后,不仅仅是第一代华人移民的历史,更是那个时代无数被压迫的女性的血泪史。被拐骗而远渡重洋,几乎是被所有人支配着。扶桑,如果她不这么救赎自己,或许一早就死在人贩子的船上,消失在移民史中。

美国城市街边的第一代中国移民

扶桑的经历是一碗熬干了的苦汤药,那个时代娼妓的身不由己全都凝结在这浓黑的碗底。娼妓们的苦难源于鸨母的支配,劳工无尽的欲望,还有东西方文明冲撞时不可避免的暴乱。

这个世界太残酷了,可扶桑只是跪着,原谅了世界。因为在扶桑心里,自由从来不是谁的恩赐,她就是自由本身,她是仰面躺在母性原野上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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