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月
在竹界,鲜少见到女诗人的身影。这个状况是否说明了一个事实,竹枝词创作所需要的那份洒脱倜傥以及幽默,是很多男性诗人的专利。
手头有一大部头的《历代女性诗词鉴赏》。常常翻一翻,有些印象几乎可以确定下来。古代女诗人,嗟忧生恨穷途,指间大抵是红笺绮语,温婉柔字,内敛的,秀美的,半遮面儿的,欲语还羞的,女性生命特质,十分鲜明。当代一些学诗的女子,很多是从老年大学出来的,受到一些引导,下笔则拟大刀阔斧,多把概念当诗,或模仿勾栏语,矫揉忸怩。而能明畅鲜活地涉猎到竹枝词创作的,或是将常语纳入诗词创作的,则凤毛麟角。
本文所议之姚少娥,是一个仅有26个春秋的古人。姚少娥,明代嘉靖年间女诗人,号青娥居士,有姚青峨之称(《历代竹枝词》P224页),书画家姚元瑞之女,浙江嘉兴名士范君和应官之妻,住于玉鸳阁,似与汤显祖、屠隆同时。其家学渊博,自幼耳濡目染,加之好勤读,日讀漢魏以來諸集,摹晉諸家書法,好下笔,诗词俱佳,吟詠多散佚不盡傳。其夫将其诗稿荟萃,编为诗集《玉鸳阁遗稿》,当时,汤显祖好友、疑是《金瓶梅》作者笑笑生的大才子屠隆作序,散佚不存。又得文学家、书画家陈继儒作序。陈序极赞青峨之美貌秀才韵逸。序云:
檇李,故范少伯、西子之旧游也。南湖水落,妆台之明月犹悬;西廓烟销,绣榻之彩云不散。遂使当年之红粉幻出绝代之青娥。
秘枕异书,结缡名士;阳春赓和,鸾凤锵锵;子夜于飞,蝴蝶栩栩。肝肠如雪,能吟柳絮之词;志节凌霜,直拟木兰之操。笔床茶灶,不巾栉闭户潜夫;宝轴牙签,少须眉下帷董子。
鸟衔幽梦远,只在数尺窗纱;蛩逓秋声悄,无言半龛灯火。手翻贝叶,十指生香;诗嗽莲花,一尘不染。锻炼成慧心道骨,惟知织素流黄;洗刷尽绮语艳歌,直欲恶朱夺紫。若向公车待诏,必然金马秘书郎;可怜洞府修文,竟作玉皇香案吏。
断肠兮,珠弹雀而忽坠;伤心哉,梭化龙而奋飞。柏子炉寒,茱萸珮冷;秦箫顿咽,范叔何堪!痛丹铅已蚀于乌丝,幸绿字尚萦于蛛网。是用收遗文于琬琰之上,扫人间粉黛三千;庶几续清韵于骚雅之余,振古调国风十五。纵饶窦滔妻织锦焉用文之,即遣卫夫人吮笔啜其泣矣!
《玉鸳阁遗稿》中,赫然夹杂着四首竹枝词,还是四首写得不错的竹枝词。
姚少娥的这两首竹枝词,描写西湖人事,诗中有景有人有事,物态人情场面都写得很清新动人。
第二首少女当垆沽酒。
卖酒家临烟水滨,酒旗挂出树头春。
当坊十五半遮面,一勺清泉能醉人。
诗人通篇用赋,直陈其事。事中主角“卖酒少女”,是诗人关注的中心和描写的重点。
一、二句故意绕开人物,从容运笔,先从环境写起。
“卖酒家临烟水滨”,首先确定酒家的大方位是坐落在烟水迷离的西湖之滨;“酒旗挂出树头春”,接着指明酒家的特征,在绿树高处挑着一方酒招,那就是酒家的门口了。以上写景,距离自远而近,视野由大而小,一为全景,一为近景。将“烟水”“春旗”是以西湖常见之眼前景,朦胧、秀美的环境铺垫,让读者对酒家少女出场,充满了期待。
至此环境铺垫的能事已尽,以下便转而描写人物。
第三句中“当坊”的“当”是对着的意思,“坊”原意是放置酒坛的土墩,常被诗人借代为酒家。“当坊”即卖酒。这句用大特写,特写镜头直对着酒坛边年方十五的卖酒少女。但这青涩可爱的少女并不迎面亮相,而是害羞地侧着身子,玩了个“半遮面”。引人遐思。今人读到,是否会联想起“奶茶妹妹”呀?
结句宕开一笔写酒客的情感体验,“一勺清泉能醉人”,写水不醉人,饮者自醉,莫不是说秀色可餐可饮乎?但在字面上言之为水,却丝毫不显得唐突,更无登徒子浪荡之感。结句用酒客体验,为卖酒少女的可爱喜人,作了个美丽的衬托,将个“半遮面”的春色撩人,写了个清楚明白。结句似为如今网络情话,是姑娘们好喜欢且不能拒绝的美言情语。想象一下,写到此处的青年女诗人,是不是也一样滴巧笑嫣然,愉悦难当哈?
晚明评论集《玉镜阳秋》中评三、四句为“直是妙绝”,深得吾心。全诗出彩之处更在结句。撇开一些艺术手法不提,单就诗人清新生动的口头用语来说,就足以让读者刮目相看了。据说,西湖第一才子屠隆亲自主刀,为之写序呢,估计也是被这一首竹枝词所打动吧。
第四首写的是游女踏春。
燕晴花暖春色饶,游情欲醉魂欲销。
红衣突展绿阴畔,接袖纷纷度小桥。
此诗由景及人,“游情”四射,写得热闹,写得活泼,写得缤纷。
前两句写西湖春景与游女踏春的小情绪,景,是热闹的。小情绪亦是热闹的。
首句中的“燕睛花暖”分写空中与地上,春日晴好,春风暖煦,春霄如洗,春燕剪柳;百花姹紫嫣红,春卉争妍。“饶”的“饶”字是盛多的意思。天上地上,春意盎然,春嚣入眼。如此春光岂能辜负。次句“游情欲醉魂欲销”,写到了踏春赏春的游人。为春色所魅惑的游人,在无边摇荡的春光中,沁心怡情,不知此身身在何处。其时,那一张那张笑脸,一声声喧哗,一个个散播香气的身影,可不就是热闹着吗?
更为热闹的一幕突然出现了:“红衣突展绿阴畔,接袖纷纷度小桥。”一片片张扬翩飞的红色衣袂,明媚如霞,在杨柳依依的湖畔闪了出来。哦,一群突然跑出来的游春少女。
红衣,在古代是吉服,通常在出嫁或重大节庆时穿戴。《元史·顺帝纪》中记载:“大红销金长短裙”,便是明代承前朝余绪,在服饰上争相陆离绚烂,尚奢竞靡,追新逐异,争艳好丽,新奇华美,使得贵贱莫辨。明代徐渭有句:“筝儿个个竞低高,线断筝飞打一交。若个红靴不破绽,若人红袄不鏖糟。”可见得,红色,是明代流行色。”少女们约在一起穿同样红衣,同一时间出游,沿湖踏春,香风拂拂,光彩夺目,端的是好兴致。任谁看到了,都会情不自禁的春晖绽放,欢欢喜喜。一个“突”字,出于游客意料之外,出现得突然,出现得迅速,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这些活泼可爱的少女,不就是盛开的花儿么?游客们为春景所醉,为这一群无拘无束的游女所醉。
再看那些突然出现游客视野里的红衣少女。原来,她们还小心的一个个的手牵着手,喜不自胜,叽叽喳喳,正结队从西湖断桥上欢快地走下来。“展”的动态,“接手”的动作,“度”的群体行为,“纷纷”而出。常语写常态。两句写下来,无一字不通,更无一字不可懂。
“接手”是一种年少同伴之间相互呵护的行为。婚后女子出行,应该是端庄高冷的。只有婚前,甚至没定婚约,就能这样恣意放肆了。这个画面很美,且具有广阔的想象空间。明时女子所穿裙袄,还上有广袖。笼于广袖之中的青葱小手,并无人看到,但是可以想象得到哦,那娇嫩,那柔软,那滑腻。哇,岂不要想入非非么?
第一首写酒女烧春:“卓女家临锦水滨,酒旗斜挂树头新。当垆不独烧春美,便汲寒浆也醉人。”第三首写的是名姝荡桨:“春风无处不罗衫,名姝荡桨弄掺掺。歌声娇逐彩云去,千片飞花乱锦帆。”这两首同样写得情致灵动,绝妙动人,少女形象呼之欲出。前者酒女身段窈窕,烧酒汲浆,醉人养眼。后者游女荡舟湖上,且歌且行,迷人春心。这些率真可爱的少女,在她的笔下,获得了永远的青春。
姚少娥的这四首竹枝词,大约是太俗,使得她所有作品无缘能入《历代女性诗词鉴赏》青眼,却无损于她的万丈光芒。诗人自带高光,几乎是在用自己的理想和生命大胆抒发真实感受,其性情之真,是她选择常语真言来描摹生活的基础。26岁早夭,估计与病痛之类有关。但是,即便是忍受着病痛磋磨,她依然遵从自己的本心,其诗,其词,皆如一勺清泉,陶醉了后世多少女诗人,她以同时代某些女诗人所不屑的自然之语,发自然之声,写自然之女,取得了与同时代男性诗人比肩的成绩,令人瞩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