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唯一的表妹。我比她大四岁，我唤她，娟。心似婵娟的娟。
清晨，坐在校园里的小石凳上阅读信件，内心顿时湿了一大片。发信的地址是遥远的云南，寄信人，我的表妹。
信中，她如是写道：
“姐，其实你给我的感觉就是油菜花。你还记得那张油菜花的照片不？我只要一想到你，就能想到站在油菜地中的你。明亮，温暖，有花粉的质感。向上并且有力量。
“这就是我眼中的你，真实的你。所以，当我明白这一切时，我是那么歆羡与踌躇。我们一起长大，却如此不同。
“说这样的话，我没有任何自怜的成分。我只是会偶尔羡慕，那样的，活在童话中真实的你。所以，我乐于靠近，你和姑姑之于我，都是柔软的存在，是让我趋近的温暖……”
一
在偌大一个家庭中，这个女孩是我至爱的。她是我唯一的表妹。我比她大四岁，我唤她，娟。心似婵娟的娟。
墨绿的时光里，我们相伴着一起长大，从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一直到亭亭玉立的少女。十几年的相依相伴，十几年，多么美好而又短暂的十几年呀。她似是我生命中的一小朵洁白茉莉，盛开在我的生命里，散发着清幽的香气。这气味仿佛是贴着内心深处的，无法割离。
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孩，从小就是。她的成绩在年级中一直名列前茅，是这个大家庭中的骄傲。而我却截然相反，反应迟钝，思维木讷，内心极其脆弱。学数数的时候，不会数，母亲带着我去郊外散步，走一步记一个数字，如此这般，还会出错。所以，年幼的时候，表妹的天资聪颖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法抹灭的威胁。
而我总觉得，一个人的幸福与她的聪明与否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家庭，反而占了更大的因素。
娟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二舅，是一个献身于艺术的男子，他的婚姻路途是坎坷的。在与娟的母亲结婚前，他曾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与娟的母亲结婚的时候，他已过了而立之年。是想着与爱的人携手在一起，再度创造幸福美满的生活呀，哪怕两个人隔了再多的岁数也是不去计较的。可是，现实生活中却充满争吵、殴打与远离。
多年以后，娟在信中告诉我，人性的黑暗木然，一直是她最为敏感的部分，她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一个阴暗的孩子。但她仍旧觉得生活美好，不是因为人，而是万物。
舅妈望女成凤，对她的学习管得非常严。记得有一次娟考试没有取得理想中的成绩，舅妈就把她的手腕用绳子捆起来，在阴暗的阁楼里狠狠地用尺子打她的身子。她在潮湿的空气里嚎啕大哭，泪水落成了河。
这世间唯一不可改变的就是亲情。那个被自己唤作母亲的女人不管是温婉慈爱，还是性情暴烈，她都是自己的母亲呀。这是宿命。宿命之于我们来说，如同海洋，而我们，只是游弋在其中的一尾鱼，再怎么挣扎，也逃脱不了它的藩篱。
娟读初中的时候，她的母亲离开了家，去了很远的地方。母亲于她来说，是一个矛盾的所在。对母亲，她有爱，有想念，也有深深的恐惧与怨恨。她曾经写过一篇有关于她母亲的文章，甚是感人。老师让她在讲台上当范文读给同学听，她一边读一边掉眼泪。
破碎的家庭，让她拥有了一颗比同龄人更为敏感的心。那些疼痛宛若绸锦上的褶皱，难以抚平。
二
像风一样呼啸而过的，是时光。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发感觉到逝去时光的珍贵。娟所伴我一起走过的路，亦是我无法忘却的。
我们同住在一个小镇上，彼此的家离得并不远。年少时的很多个夜晚，我们在她家外面的一小块平地上唱歌、跳舞，哪怕唱的歌永远跑调，跳的舞永远蹩脚，内心依旧是快乐的。那是属于孩提时代才有的无所顾忌，无所牵念。夏天的夜晚，有闪着亮光的萤火虫陪着我们一起旋转身子，迈着轻快的舞步。我们的白色布裙在风中清扬，那一刻，两颗小小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仿佛谁也离不开谁。
小时候每次过年，我们会站在屋顶上放市面上最便宜的烟花，比谁放得更高更远。看见远处有硕大美丽的烟花绽放，我们会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那时候的我们，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与希冀。宛若两朵含苞欲放的野菊花，没有牡丹的优雅，没有蔷薇的鲜艳，但是依旧有芬芳。那芬芳，更接近于自然。
记得有一年的中秋节，我们在屋顶的平台上摆满了月饼、苹果、梨子。然后把这些食品小心翼翼地切成很多块，点上蜡烛。我们一边欣赏着头顶的圆月，一边分享着面前的美味。两个人对坐着，轮流唱着歌儿，而后一起唱。她爱笑，总会对着我乐呵呵地笑着，露出好看的小酒窝。我知道，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最真切的小幸福。
十几岁的时候，情窦初开，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那男孩长得瘦，不高，喜欢打篮球，是我的同桌。因着这份喜欢，心里微微地慌张与悸动。周末，用单车载着娟，让她陪着我去学校看我的“王子”。那时候的她还小，只能屁颠屁颠地跟在我的后面，陪着我一起躲在大树后面偷偷看着操场上打篮球的男孩。那时候的她，觉得喜欢一个人是极其隐秘的一件事，带着一点小刺激，还带着一点羞耻。但是她依然陪在我的身边，陪着我一起“花痴”，一起怀揣属于花季的秘密。
我们是流淌着同一血液的姐妹，也是非常贴心的朋友。年少时光，诸多幻象，彼此分担忧愁，分享快乐。我们牵着对方的小手跑过十几年的人生路途，一起看花开花落，一起观云卷云舒。最灿烂最丰盛的时光，如细沙一般滑落，渐渐地沉淀在灵魂的最深处。
三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察到，娟拥有着异于同龄人的思想。她的思维光怪陆离，与她尚且年少的心产生极大的反差。
她读初中的时候，我已读高中。那以后，我们不再把唱歌跳舞或者暗恋男生当作我们寻求欢愉的方式，而是把这种痴迷转移到了书籍上。她去我家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书橱前寻找自己喜欢的书来读。我去她家，也莫过于如此。在她那，我阅读了杜拉斯的《情人》，安妮宝贝的《八月未央》，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以及亦舒的《喜宝》。因为娟的推荐，我爱上了杜拉斯的文字。杜拉斯，那个到老了还风情万种的女子。我们陷在了她的文字深渊里，无法自拔。
中考的时候，娟考了全县前几名。毫无疑问，她去了市里面最好的学校读高中，而那时的我还停留在小镇的那所中学，一边学文化，一边学绘画。从此，我们分隔了两地，学业的繁重也让我们少了联系。我们不再相依相伴，但是我依旧会时常挂念，挂念着这个陪我一起长大的妹妹。
一年之后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已长得比我还高，剪短了发，看见我便欢喜地唤我。那小小的酒窝，我是多么熟悉。我们在一起聊着各自的生活，回忆着那些逝去的时光。晚上，我们睡一张床，宛若回到了小时候。彼此温暖，彼此慰藉。
她读高三那年，我已离开了家，去了四川的一所二本院校读大学。因为高三压力大，所以二舅抛开工作离开小镇，来到娟所在的市里面，租了一间房子，为她准备可口的一日三餐。自从她的母亲离开她以后，一直是她的父亲照顾着她，给予她无微不至的关爱。她的父亲让她背诵唐诗宋词，教她画齐白石的虾，带她去跑步，在小镇逼仄的街道上用单车载着她去买菜，时常做好了可口的饭菜送到学校给她。
在她的一生中，父亲是最爱她也是她最爱的人。也许是因为太爱了，所以滋生出许多的隔阂与矛盾。在那间租的房子里，他们时常争吵，哪怕一点小摩擦，都会让娟对父亲产生烦躁的情绪。也许是高三的压力太大，也许她从小就拥有着这样一种桀骜不驯的性情，所以她对人情看得十分淡薄。除了几个她信任的亲人与朋友，她从不亲近别人。
闹过，吵过，他依旧是她最爱的父亲。一辈子最爱的人。
四
因为高考失误，娟与重点大学失之交臂。她没有选择复读，而是在那年夏天去了云南昆明的一所二本院校就读。她本是想选心理学专业的，但是因为家人的反对，她不得不选择了她不喜欢的新闻财经专业。
彼时，我们在各自的大学努力地生活着，追寻着心中的梦想。我知道，她这颗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我们不常联系，只在节日时互相祝福。也许有些爱深了就成了海底的水，静谧，不动声色。只有自己知道，那是爱的沉淀。
今年的夏天，她在QQ空间里留言给我，她说，姐，有一天，我会送你一件最漂亮的裙子。她看了我的文章，知道我对裙子有种特殊的情感。她亦懂得，我是一个追求唯美的人，喜欢民族风格的衣物与饰品。
暑假，我去了上海，而她去了丽江。
回到老家后，母亲说表妹从丽江给我带了一件漂亮的裙子回来。那是一件民族风格的裙子，很大的裙摆，穿在身上像一朵盛开的花。那一刻，不禁泪湿了眼眶。这样的给予，让我内心感动与喜悦。
我们早已不是那个站在黑夜里大声唱着歌儿的孩童，但岁月的更迭却让我们更加懂得珍爱彼此。
这年初冬，买了温暖的睡袍寄给她，那睡袍是灿烂的金黄色，向日葵一般的色彩。还写了一封信。这是我第一次给她写信，写的时候，有些踟躇，又有些小小的激动。怕写坏，怕文字传递不了我内心最真切的情感。我们都是极其敏感的人，又感性。
时光流逝，繁华如梦。最动人的依旧是那芬芳的情意。
五
在这个光洁的晨曦，手中的这封信让我回忆起了那些旧事，内心恬静。这样的时光在这一刻似是凝滞。
在我的心里，娟是一个如此特立独行的女孩。喜欢听Jay的歌，喜欢一遍又一遍地看杜拉斯的《情人》，喜欢看叔本华的著作，喜欢研究心理学，喜欢穿红到艳俗的衣服，喜欢《射雕英雄传》里的杨过，喜欢写一些光怪陆离的文字……并且，她还有点恋父情结。她曾对我说过，她愿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像父亲一般宠着她，性情儒雅的男人。
我竟是喜欢这样的她，比小时候那个乖张的女孩更多了一些让人垂爱的特质。她的心里住着一个小小的野兽，致使她对人世常怀戒备之心，又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野性。这样的她，注定会拥有一个不平凡的人生。
她在信的最后对我说：
“我不知是人性如此，还是自身凉薄。我对亲缘的概念看得极淡，对人际毫无兴趣。不是可以不做就不做的，但对于喜欢的人却不愿。只愿顺心。
“就如给姑姑发短信问候，不是我长大了懂事了，只因为我喜欢她，那一刻又恰好。所以就发生了。对你亦同，越喜欢越凉薄。
“姐，我从很早就觉察出你我的迥异。你会有细碎的温暖，平和的快乐。而我却向往另一种颠簸中的安宁。其实本质上没有好坏之分，因为我们各自热爱着各自的生活。”
娟，你会懂得，你于姐姐来说，亦是柔软的存在。
让我，趋近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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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菁，笔名吧啦。
艺术硕士。曾为大学教师，教授艺术设计与广告摄影相关课程。
畅销书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散文随笔集《见素》，短篇故事集《当茉遇见莉》，励志随笔集《你的人生终将闪耀》，摄影文字集《向美而生》，新书《守住：活出最好的自己》正在热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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