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宵雨

过往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逆水行舟,却不见岸在何处。

雪落满头,是不可承受之重。


1

从热河路到十二巷,道路重修之后,一切仿佛都变了。

看着走了二十年的路,被一点点挖开,好像自己的心也被挖开了一般。

等到终于新的路浇铺完了,压得平整崭新,这被挖开修铺过几次的路,到底不过是表面无痕而已,就像人心,就像岁月。

岁月无虞,多少苦乐悲欢,都被无虞的岁月压平了。

那被压在脚下的往昔岁月,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我最后一次去那个邮局,是在1992年。

我领着筱筱站在热河路的邮局门外,站在邮筒旁,大概一小时过去了,五岁的她有点不耐烦了,问:“爸爸,我们站在这里等谁?”

我低下头说:“这里的邮局就要搬走了,这里是以前爸爸妈妈认识的地方。”

筱筱扬起脸来,噘起嘴望着我,大概,她是不懂什么叫搬走,或者不懂什么叫爸爸妈妈认识。

我虽然这么对她说了,心里也觉得不完全准确。

毕竟,宵雨当初直接朝邮筒旁的我走过来,我既紧张又疑惑,问她:“你认识我?”

宵雨问:“你站在这儿干嘛?”

之前,有两回,我去到她家旁的烟杂店买汽水,正巧碰到她,她偶然张望过来,我们四目相对了一下, 我赶紧低下头,捧起汽水再转身,发现她已不见了踪影。我现在又感觉自己被拆穿,有些局促。

宵雨看了一眼我头顶的梧桐树,说:“躲太阳吗?”


前一天晚上我听说邮局要搬走了,所以第二天便带着筱筱过来,可怜的她,被我领着在这儿罚站。我掏出一块糖给她,她咯咯笑着接过了糖,又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奶奶家?”

我没有回答,我在想,这些梧桐树,在道路扩修后,还能保留吧?此刻,我还是能看到宵雨的影子,看到我在这儿等她,或者,送她去回龙桥小学上班时的情景。

要说认识,我们当然不是在邮筒这儿认识的,我们都是南师附中的,只是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不在一个班级,认识不着。但我们俩的家,其实只隔了一条巷子,两条呈垂直的,她家在的那条,全名叫察哈尔路十二巷,我家在双门楼。我早上骑车上学,是必要经过她家门口的,但她好像出门都比较早,所以三年里,我也没碰见过她几次。

照说我们离这么近,可以算发小了,但我其实是高中,全家才从六合搬来,只为了让我读附中,为此我爸妈还换了工作。


下午三点,我看着邮差开了信筒,取走了信。这是最后一次了。想到以前,给宵雨的明信片也是这样被取走,其实来这个邮局周转下,比直接送去还远些。

最早,我用伊维的名字,给宵雨寄了一张明信片,是豁蒙楼的雪景。因为在一次历史课上,老师讲到张之洞,提及他在鸡鸣寺山顶建豁蒙楼,为纪念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锐,又说校刊上有一篇1班靳宵雨同学写的《豁蒙楼的冬天》,让大家有机会看一下。

我找了校刊来看,她写了豁蒙楼建成始末,张之洞和门生杨锐登临山顶,杨锐念诵杜甫诗:“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为时局的昏寐动乱而愤慨。又讲到民国时,黄侃、陈伯弢等七位中央大学、金陵大学的教授在豁蒙楼联句,为国家的前途命运而担忧。印象最深的一句是:一个国家的寒冬已经到来,风雨飘摇中,仍有无数志士仁人前仆后继,为民族的崛起而奋不顾身。

我当时感叹,近代史课才开始不久,这个同学竟把豁蒙楼的历史整个细数了一遍,后来又发现她家也是往十二巷去。

明信片寄去之后,我骑车经过她家小区门口,总暗自留意一下,却从没见到她,印象比较深的,是有一个老太太推着一把轮椅,轮椅上一个白胖的妇人,面容浑圆,双眼与嘴唇,也是圆如三颗银杏果,竟然与宵雨有些像。有时候,是一个中年男子推着轮椅出来。

站在梧桐树下,我心中思索,宵雨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的。她却忽然说:“谢谢你帮我捡了眼镜。”

我才想起来,是那一回在礼堂报告会结束后,我眼看着宵雨在众人推挤之下碰掉了眼镜,还被浩荡的人群冲到前面去了。我眼疾手快地捡了那副眼镜,犹豫是在原地等她回来找,还是送到她的班上去。想了一下,还是决定,送到他们班门口,让窗边的人转交一下。

结果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她正在讲台前和班主任说话。

那个姓秦的班主任老师朝门外的我一指,说:“哎,这不是有人把你眼镜捡来了?”

我捏着宵雨的那副圆眼镜,呆立在门外。

秦老师却说:“你是三班的佟一维吧?”

我连忙点点头,秦老师忽然走出门来,我把眼镜交到她手里,就转身走了。

后来宵雨跟我说,秦老师也没多想,眼镜递给她就开始上课了,她却生出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来,说:“你怎么知道是我的眼镜,还送过来,不是太奇怪了吗?眼镜难道写着名字?”

我也恍然大悟,才说:“我看到你眼镜掉的,我本来要在原地等,只是礼堂太大了,人来人往,万一你去到另一边找,不是白找了吗,我还是直接拿给你吧。再说……”我边说边哈哈笑起来,“你没了眼镜,还怎么找眼镜?”

但这是后来,我们在师大,宵雨才问我的,在邮局她只是跟我说了谢谢,便又扶了一扶那圆圆的眼镜,转身沿着热河路走了。

我松了口气,她原来没有将明信片和我联系在一起,又不禁叹了口气。

我回到家,妈妈快步上来: 你今天怎么和靳家小雨在一块讲话?

我一愣,心中叹道,离得近就是显眼。 我装作随意答道:“她是我同学呀,就……偶然碰到了。 ”这也真是实话。

我妈拍了一下我肩膀,拍落下一片树叶来,同时嚷道:“哎呀,你晓得不,她妈妈有精神病呀!”

我一惊,转念意识到,以前从来没仔细听过母亲对街坊邻居的闲话。

“她是你一个班的啊?”

我愣在原地,认真听着我妈喋喋不休,“唉,真是作孽。她外公外婆都是师大教授,一儿一女,本来蛮好,女儿却疯了,招了个农村女婿。儿子像自闭,离过一次婚,后来又找了一个。他们都住在一块头。”

我眨了眨眼,心上焦虑起来,却还是随意地揶揄道:“妈,你怎么这么清楚? ”

“哎哟,附近都晓得啊!”

我受了很大的震动,原来她的外公外婆是师大的教授,所以,她家是在那一片宿舍楼里,难怪,她能写出《豁蒙楼的冬天》那样的文章。难怪,她身上始终有一种凛凛的距离感。

她还不知道寄明信片的人是我,我后来也想过,如果那天在邮局,宵雨不曾同我打招呼,大概终有一天,我还是会听到母亲的这些闲言碎语,是不是会就此远离?但,就因为宵雨同我说了两句话,我就有点不想放弃了。甚至,因为知道了她家的这个情况,反而有越来越多的同情和惋惜逐渐生起。最关键的是,我妈的嘴,我了解,不能全信。

我妈来这以后,上的是夜班,白天在家还会给我和爸爸做好饭,相比从前,她不在,夜晚的家里一下就安静多了。我爸在隔壁房间,很小声地听着收音机,我则在蝉鸣和秋虫中,做着做不完的数理化的题。

我来到双门楼,当然是有不少陌生感的,在学校里这样的感觉不算明显,但在上下学、来去到家的路上,却十分强烈,那种户户相闻的氛围,从前在六合也是这样,现在自己却是个异乡人。

同样穿行在这十二巷的宵雨,戴着浅灰的绒线帽,白围巾裹着她圆圆的头、脸,圆圆的眸子黑亮如漆,那眸子虽然遮在镜片后面,我也看出了,同样的一种陌生感。她不属于这条巷子,不属于这笑谈的氛围,她小小的银杏果般的嘴裹进了白围巾里,裹住了笑,裹住了声音。这一切,原来都是因为那个悲哀的人尽皆知的秘密。

最早寄明信片,是给六合的两个同学寄去的,我却不自觉地加上了宵雨的一张。

高考前,我向宵雨寄去了最后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南京保卫战,加油!”

“南京保卫战”是一些同学互相加油的话,南京大学众多,好坏无所谓,离家近就行。我想的是,宵雨起码是可以念师大的。

终于在师大再次见到宵雨的时候,我像个做了好事求表扬的孩子,急于揭晓谜底。

我那时以为,在眼镜的事之后,我就打破了原先那种平衡了,所以在师大的时候,我像个老熟人一样,像当初捡她眼镜一样,眼疾手快地抢过她手里的热水瓶。

她一惊,“喂”地叫了一声。

我差点笑出声,又不小心撞上了陈慧君。陈慧君是宵雨的舍友,她走在前面,我没注意,只以为宵雨是一个人在走。

陈慧君“哎呀”了一声,回头嚷道:“你谁啊!”有点生气的样子,又见我手里捧着宵雨的热水瓶,十分愕然。

“他是我邻居。”宵雨抢先答道。

“你放下吧!”宵雨喊了一声,我一呆,只好把热水瓶往地面放下,宵雨一手提起就走了。


宵雨这样定义我,听起来是种熟悉亲近的说法,但我清楚这是一种撇清。这意味着,她知道了我家离得近,她对某些街坊邻居,自然是深深防备不想理睬的。她从高二时开始戴眼镜,连镜片,都比一般人要大一倍,足足挡住了她半张脸。

一想起我妈那种喋喋不休的议论,我也必然被划在了那些讨厌的街坊邻居的范围里了。就连一些客气问好的人,也很难被她视作善意。

所以在我光顾她打工的盆景店时,我说了一句“女孩子不适合在盆景店打工”,自以为关心的话,她却认为我在嘲讽她搬不动,直接来了句:“和你有关系吗!”

盆景店里林林总总,我随手捧起手边的一盆兰花,不禁讶异,“这兰花盆怎么这么轻?”

“对,兰花土比较轻。”她终于有点工作者的态度了。

“你要买什么花?”她显然以为我是真的来买花的。

我问:“怎么送货啊?”

“老板面包车送,中午一趟,傍晚一趟。”宵雨答道。

我巡视了店里的花,看起来,那盆大而茂盛的紫红的杜鹃我妈会喜欢,就指了它道:“那个,明天中午送到我家。”我边掏钱边问:“多少钱?”

宵雨说:“100。”同时拿过簿子和笔,“地址。”她问。

由此,宵雨就知道了,我家原来住在双门楼。

结果我妈十分意外,嚷道:“买这么大盆花干嘛?多少钱?”

我爸却在一旁笑着说:“一维上大学了,知道给家里买东西了。正好快过年了,摆着这不挺好。”

我妈撇撇嘴,终于没再问什么。

当发现宵雨暑假又去了牛奶站工作,我终于又忍不住跑去。那些玻璃牛奶瓶,要一个一个摆进每栋楼门口的奶箱。宵雨一下肯定搬不动许多,势必要来回跑很多趟。

我搬下一只装满牛奶瓶的塑料箱。

“你这是干嘛?”宵雨十分惊讶地说。

“女孩子也不适合送牛奶!你要有什么困难,你可以跟我说啊。”

宵雨明显一愣,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不是因为困难才来的。”

“那是为什么?”

“我……我就是觉得家里吵,才早点出来的。”

 “吵?”我有点疑惑。

“楼里不是在改造吗?”

我“哦”了一声,“我看到了。”

宵雨看了看四周,忽然道:“我和你说,我不想交朋友。”

我问:“为什么?”

宵雨说:“我妈她有精神分裂症。”

没想到她和盘托出,我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

宵雨又说:“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会知道的。”

见我还是无话,宵雨转身走了。我跑了两步追上去,说:“你已经长大了,可以有自己的打算了。”

“我妈是车祸撞的。她发病时会大闹,打人、摔东西,还会离家出走,后来坚持要生下我,我总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生下我……”

宵雨说着,我看到她眼中,有一种盈盈流动的光,却只是一闪,她低头转身又去摆牛奶瓶了。

她转回来,我递给她三只玻璃瓶,同时说 :“你要多想想,你妈妈对你好的时候。你要想,你给你妈妈带来了很多快乐,这对一个病人来说,很珍贵。”

宵雨那藏在镜片后的眼睛眨了一眨,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之后两年,我和宵雨就隔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一直到大三,那时随园的银杏叶开始黄了,天空和地面像飘满了金色的蝴蝶,飞舞在红柱绿墙的民国建筑楼之间,十分耀眼。和往年一样,有不少人拿来了家中的相机,要拍下这一季校园的银杏。更多的人,围绕在银杏树边兴奋地笑谈。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看到了陈慧君,我走过去同她打招呼,她笑得很灿烂,叫我:“你能不能帮我拍张照?”

那排银杏树下的路,连同长长的游廊间也站满了人,在络绎的人群中,我等了好一会儿,趁背后无人走过,才帮她拍到了两张。

她接过我递回的相机,仍是笑盈盈的,她边将相机收回包中,边笑说:“谢谢你啦,宵雨邻居。”

就在她走下游廊时,却不留神一脚踏空了台阶,猛地跌了下去,我连忙伸手去扶她,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我拉她站了起来。

她大笑道:“哈哈,没事没事。”随后向我身后一指,“宵雨来了。”

她又笑了一笑,向我们说:“我走啦!”

宵雨也笑着点点头,宵雨是路过,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站了多久。

“你干嘛不说话?”我看看她,问。

宵雨沉默。

“你怎么了?”我又问。

“没怎么。”宵雨终于说。

我笑一下,说:“她刚才踩空了台阶,我就扶了她一下,你看到了吗?”

宵雨却还是不回答,她往湖边走去,我跟着她,我们一起走到湖中曲桥上坐下,望着对面的德风园。

在这样安静的气氛中,我只好又笑了一声,向宵雨说:“你猜她刚才叫我什么,她叫我宵雨邻居!”

“一维”,这还是宵雨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宵雨问,“我不明白,这些年,你到底看重我什么呀?”

“当初看到你写的《豁蒙楼的冬天》,一看就是个胸襟开阔的奇女子!但是我到今天才发现,你算不上胸襟开阔,陈慧君不过就是拉了一下我的手,你就这么小气。”

宵雨转头要起身,我拉住了她,“喂,心有家国大义的女子,不该这么小心眼。”

宵雨终于又坐下了。我说:“你还记得吗,高二有一次你车掉链子了,我帮你接上的。”

宵雨眨眨眼,疑惑地道:“我怎么不记得……我自己会装链子,不会找别人帮忙的。”宵雨翻了个白眼道。

“但那次明明就是我帮你装的。”我争道。

宵雨又思索了一阵,“我想起来,好像是有一次,看到林晓梅的链子掉了,正要说帮她装,她丢下车走了,我就走过去想直接帮她装了,然后有一个男生来了,我还以为是她叫来的,那个人装完,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原来是你啊!”

我翻了个白眼,耸了耸肩,向她苦笑道:“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声谢谢,你也没说啊!”

宵雨睁圆了眼,一手指了她自己的鼻子,道:“我?!我说谢谢,又不是我的车!”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宵雨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一维,如果……我们只能在一起一段时间,你愿意吗?”

“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们不结婚,就在一起一段时间,你还愿意吗?”

“你是打算要做个不婚主义者吗?”

“我只是觉得,你爸妈不会同意我们结婚的,与其那样,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走太近。”

我明白宵雨是害怕邻里的闲话,“别人又不了解真相,你妈妈其实很可怜。”

从此以后,宵雨不再拒绝我的帮助,我们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做家教。

我发现到冬天的时候,宵雨总喜欢捂着耳朵。

“怎么?有冻疮吗?” 我问。

宵雨摇摇头,“冬天会疼。”

“为什么?看过医生吗?”

“看过。”

“怎么说?”

“就是血液循环不好,不能冻。”

“所以你总戴帽子吗?戴惯了帽子,一旦摘了,反而会觉得更冷的。”

宵雨点点头,我笑说:“你要多锻炼,血液循环才会好。”

开春三月,我们相约去鸡鸣寺,结果那天气温骤降,到了后山,还下起雪来,原说要来踏春的,结果变成踏雪了。

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我拉着她进了山顶的豁蒙楼茶室。

看她只穿着一件单的蓝外套,“你今天怎么穿这么薄?”

“天气预报不准,这像是突然降了十几度啊!”宵雨搓了一下手说。

“你穿太少了,别出去了,我们就在这待着吧。”

她笑叹道:”在茶室坐一天?“

“在哪不是玩,只要和你待在一起。”我握了一下宵雨的手,边问,“很冷吗?”

宵雨却挣脱开了,尴尬地笑着,“佛门清净地,不能这样。”

我一怔,放开了手,也讪讪笑着。

我们看着窗外的大雪,天地一片洁白,苍灰的台城也被大雪覆盖,映得玄武湖明净而荒寒。

宵雨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说:“世事总是难以预料。”

我忍不住笑了,“你也想太多了,天气变化,很正常啊!”

”有人问,什么是佛法大义,灵隐寺的清耸禅师说:‘雪落茫茫。’他还写了一首偈子:‘摩诃般若,非取非舍,若人不会,风寒雪下。’”

我不懂,“什么意思?”

“一维,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你开心吗?”

“开心啊。”我点点头。

“豁蒙楼的典故你知道了,杜甫的诗,忧来豁蒙蔽,忧愁袭来,能够打破曾经遭受的蒙蔽,使人豁然清醒。”宵雨轻轻叹了一声,“其实我妈的病,不是车祸那么简单。”

我一愣,继续听她说着,“这件事,我爸都不知道,我也是偶然听到外婆和小舅在为这个事小声争吵。外公外婆下放到东北那几年,将我妈和小舅带在身边,后来他们回城了,我妈和小舅在那边多留了半年才回南京。几年后,外婆听到一个消息,东北乡里一个老头子因为猥亵幼女被抓了,她突然想起,以前那老头也经常去他们家,还买烤红薯给我妈吃,可我妈见到他总是躲。外婆想到这里,觉得不对劲,就要带我妈去医院检查,我妈当时已经懂事了,她非常生气,跑了出去,结果被车撞了。外婆从此不敢再提了,我妈却因为脑震荡,慢慢精神失常了。”

我一惊,“那……你妈妈那时候几岁,没人发现异常吗?”

“应该十岁不到吧,具体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敢问。”

“不过,兴许没有真的发生呢,要不然,总会有异常表现出来的。那个年代,对这种事,总是讳莫如深,没有做及时的心理疏导,才会变成后来那样。”

 “一维,我想和你说,我家有这样的创伤和记忆,所以,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马上就毕业了,我会工作,你呢,好好地去读研。以后,你去找个家庭幸福的女孩儿结婚吧。”

我一听,急忙说:“这样的事,我知道对你们家来说,很痛苦,但是,你妈妈的事,又不会影响到你。”

“我是为你好。”宵雨冷静地说道。

她的冷静刹那间刺伤了我,仿佛她只是在和我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让我去做一件我不太愿意做的事,而她分明是要与我诀别,诀别,对我们来说,既然要诀别,为什么还要在一起,这是宵雨一开始就说过的,我想到当初,才明白她现在的冷静。

我腾地站起,推开了窗户,风雪猛地窜入,我想让那寒风,吹走我的泪意。

宵雨连忙用手挡了眼睛,急道:“一维,你,怎么啦?”

我转身,开始往茶室门口走。

我推门而出,低头冲进了风雪中,我的眼泪被风雪冻结了。

我听见宵雨急急地从身后跑来,喊我的名字。

她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回转身。

我们站在茫茫的雪中,天地间一片模糊,我好想抓住她,却不自觉地甩开她的胳膊,我几乎寒了心,说:“靳宵雨,我从来都没想过要离开你,你却早在盘算着这天吗,这半年算什么,你给我的施舍吗?”

宵雨露出十分悲愤的神色,“你这人,你不分好歹吗?”

我们呆立在白茫茫的山道上,宵雨被风雪吹着,开始打起寒颤来。

我渐渐感到不忍,一把揽住她,又急急往豁蒙楼的茶室走去。

无数雪片飘进我的眼眶,似乎在那里结了冰,我睁也不是,闭也不是。

进茶室后,关上了门,宵雨抬头看看我,她的睫毛上沾了一点冰晶,她忽然伸手抚了一抚我的眼睫。

我眨眨眼,向她道:“你不是说佛门清净地吗?”

宵雨白了我一眼,又走回刚才的座位。她拎过桌上的热水瓶,往我们俩的杯子里添了开水。

她捧起杯子,轻轻吹着杯口,热气蒸腾中,一阵温暖的水汽充溢在她的面前,但我却觉得她还是那个十分冰冷的人。

她冰冷地吹着那蒸汽四溢的水杯,喝了两口,又放下了杯子,用温热过的手心,去捂耳朵,并轻轻按揉了两下,随即又两手抱住茶杯。

我见状,也用手捂住了杯子,直感到冻僵的手被那开水捂得很热了,便站起,用手捂住宵雨的耳朵。

“你耳朵又疼了吗?”我问。

两秒钟后,有一滴泪从宵雨的眼眶掉出,一定是刚才雪片在她眼里结成的冰,被我的手捂化了。

约有五秒钟的沉默后,宵雨终于说:“一维,你真的觉得,我们可以克服一切阻碍吗?”

我点点头,“如果你是担心这个的话,我觉得你多虑了。”

她眨眨眼,仍是盯着我。我又说:“生活上的事情,你也不用太担心,我是男人,应该由我来扛的。”

宵雨终于笑了,“那我答应你,我以后都不会离开你,好吗?”

呵,她已经被那杯热水熏蒸成了一个温暖的人了。

我坐回原位,连忙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说要去鸡鸣寺吗,今天还是别去了,下次再去吧。”

宵雨点点头,我又说,“你可不要出尔反尔啊!”

宵雨笑笑,又点点头。

“我一直觉得,鸡鸣寺听起来怪怪的,不像个寺院的名字。”

宵雨说:“梁武帝最初是叫同泰寺,鸡鸣寺是朱元璋改的。”

“就因为鸡笼山吗?朱元璋真是没读过书。”我叹道。

宵雨笑笑,“要说‘鸡鸣’,《诗经》里,很多人听过‘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其实第一句就是‘女曰鸡鸣,士曰昧旦’。”

“那鸡鸣寺是这个典故吗?”我问。

宵雨摇摇头,“没有明确这么说吧,但很多人去鸡鸣寺求姻缘签的。”

“嗨,封建迷信害死人。”我又转念一想,“难道你是也打算去问问吗?”

宵雨忽然笑了。

“还是说,你已经问过了?”我不禁怀疑。

宵雨摇摇头。

我叹道:“这就是个概率问题,摇几下,好坏签都能给摇出来,那完全可以一直摇到好的为止,说不定那里面,还多掺了不少好签,就为了多收点钱。”

“别瞎说了。”宵雨白了我一眼。

“不过照这样说,与子偕老,莫不静好,这鸡鸣山还是值得来的。”

我看了一眼茫茫的雪色,有点担心,于是又对宵雨说,“等雪停,晚了会更冷的,我们还是走吧。你在这等我一下。”

我从店主那里买到了一只旧的小手炉,他又给了我一小块碳,我就着蜡烛去点那块碳。

宵雨笑道:“不用这么麻烦的,我们走出去,走起来就不会觉得冷了,而且,外面有风,它不会熄吗?”

我笑笑说:“不会的,碳火也是一样,走起来,有点风,就会越烧越旺的!”

宵雨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我呵呵地笑了起来,宵雨也开心地笑起来,她双手握住了那个铜炉,我揽着她,我们匆匆出了鸡鸣山去,走出了那场大雪,走出了今生前所未有的幻丽梦境。


2

是不是老去便可忘怀?

宵雨抄过一首叫《送别》的诗给我:

那第一句是,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最后一句却是,世间种种,终必成空。

大雪纷飞的冬天,银装素裹的古城,也终于完成了它要我在这里完成的幻灭、启悟——世间种种,终必成空。

生命仿佛由此豁然而开。


三月末,宵雨送了我一条围巾,一半浅灰一半深灰,她笑道:“浅灰的一段平针我织的,但我妈妈看到说平针不好看,接着织了麻花的,是不是很怪?我还是拆了重织吧。”

“没有啊,这……很时尚。”我笑笑说。

我盯着她有点红的眼睛看了看,“你熬了几个晚上啊?”

宵雨呵呵笑了起来。

“你妈妈还会织毛衣啊?”我问。

“会啊,她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清醒的时候还挺正常的。”

“那就更加不要浪费妈妈的手艺了!”我笑笑,又说,“不过,天都热了,你现在才想起来给我织?”

宵雨笑了,被我这么一说,她的脸都有点红了,她伸手将头发拢起束住,她的头发长长了许多,她笑道:“是哦,天真的开始热了。”

我笑说:“你头发绑起来才发现,原来你的脸这么圆!”

“你是在说我脸大吗?”宵雨有点不高兴,一把揪住我的帽子蒙了我的头,我也伸手去揪她的发尾,她大笑着挣脱开了。

随后,我们又一起去马祥兴吃点心。

“美人肝是什么?”我看着菜单,问宵雨。

“就是炒鸭肝,你们六合不这样叫么?”

我摇摇头。

宵雨笑道:“点一个给你尝尝。”

我笑道:“美人肝,美人肝,照说,美人不应该是没心肝的么?叫这个名字也太不让人信服了。”

宵雨诧异,“为什么美人没心肝?”

“我觉得你就没心肝。”

宵雨白了我一眼,笑道,“美人肝传说是为宋美龄取的。”

“好吧。”我叹道,“这倒符合她的作风,要多少只鸭子的肝才能炒一盘?”

宵雨笑道:“你也开始忧国忧民了。”

这之后,我开始看书准备考研,宵雨偶尔也来陪我一起自习,我们出去游玩得很少,暑假也没有打工。一直到大四的12月初,那天大雨滂沱,我一个人在宿舍看书,室友因为没课,都回家去了。座机电话忽然响起,宿管员说楼下有人找我。

我下楼,见宵雨淋着雨站着,我急忙奔过去,她失魂落魄地对我说:“我不想待在家里了。”

我忙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不打伞? ”

“小英姐死了…… ”

我一惊,“谁死了?”

“小英姐…… ”

“小英姐是谁? ”

“小英姐是小舅妈。”

我急忙带宵雨进了宿舍来,我倒了杯热水递给她,“你焐焐手,你慢慢说,她怎么死的? ”

“我看到楼下好多血,被雨冲得一大片,他们说警察把她拉走了,还不让我们看…… ”

我灌了一只热水袋递给宵雨,又找了一块干毛巾给她。

“我不要待在家里了,一维我们结婚好不好? ”

我一惊,呆了一呆,随即宵雨眼中满满的泪水涌出,哽咽道:“你不愿意了吗? ”

“我当然想啊,可是你外婆、你爸妈那边,我们得先去说啊!”

“但是你爸妈应该不会同意吧。”宵雨低了头,泪如雨下,用力掐着指尖。

“那我们就出去租房子,不住家里,你看好不好? ”

宵雨抬眼看看我,泪眼恍惚,她点了点头。

我说:“我明天出去看看中介,”转念一想,同她说,“不过,你舅妈还要在家里办丧事呢,你外婆他们……我还是先陪你回去吧? ”

“我不要。 ”

“你害怕?你和舅妈感情不好吗? ”

“不是,我们非常好。 ”

“既然这样,她办丧事,你得在啊,要过一个月,不对,好像要满七七,你们感情好,你更要送送她啊! ”

宵雨听了我的话,如梦初醒:“你说得对,我现在回去。”

我第一次见到外婆,居然是这样的时刻,我们的关系,就这样在他家公开了,我说:“舅妈出事,小雨她太伤心了。”

外婆叹口气,说:“谢谢你。”

我看到小舅妈的灵位,设在客厅的书桌上,我走上前,敬了一炷香,磕了一个头。遗照中的她,一张鹅蛋脸,披着浓黑的长发,温柔地微笑着,看起来是证件照。

我陪宵雨进了房间,原来她和父母住一个房间,她的一米宽的小床,就搁在父母的床旁边,房内并没有书桌,我不禁心酸,难道宵雨从前写作业,是在客厅设灵位的那张书桌上吗?

刚才看到客厅餐桌旁,又搁着一张一米宽的小床,那蓝色的被褥,看起来是外婆睡的,另一间卧室自然就是小舅的。

我见到了宵雨的母亲,正是我之前看见过的轮椅上那位白胖的妇人,她望望我的脖颈,笑问:“围巾暖和吗?”

我点点头,向她道谢,她看起来很正常,只是有一股稚气萦绕着。宵雨的父亲十分质朴憨厚,也朝我微笑了一下。小舅显得有些佝偻,脸色煞白,黑着眼圈,轮廓却还看得出往日的清俊,照我妈之前所说,他已经遭遇离异又丧偶的两次打击,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我是个还没毕业的学生,在他眼里,我会不会只是个孩子。

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只挤出一句,“舅舅要多保重身体。”

他点点头,随后叹口气,掏出一盒烟,问我,“抽烟吗?”

我摇摇头,说:“现在已经九点多了,你们早点休息。”就离开了那个拥挤的充满伤痛的家。”


当我跟父母提出要和宵雨结婚时,我爸不发一言,抽出一根烟点着抽了起来,我妈却扯着嗓子哭喊起来:“一维,她不光是妈和外婆,还有个舅舅,全靠外婆那点退休工资和她爸在工厂上班。这担子全要落在你们头上啊!”我听着她的哭声持续了大半夜。

第二天夜里,我妈拖着我爸到靳家,她是已经全然不顾礼节了。外婆出来见他们,我妈又开始激动地哭诉:“姜老师,大家街里街坊,从来是互相照应的,你们的情况,我们也同情,只是我们家一维本来要去读研究生的,他现在要结婚,不是明摆着往苦路上走么,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忍心,您说呢?”

我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信封放在了餐桌上,作为小舅妈的奠仪。

外婆正要张嘴说,宵雨忽然走上前,说:“一维会去读研究生的,我保证不影响他考试。最近我们家的事,我也不会麻烦他。你们放心好了。”

我妈本来还要滔滔不绝,被我爸阻止了,“别吵了,等一维考完再说。”然后被我爸拉出了门去。

宵雨送我下楼,我们在路边望着对方,她几乎要隐没在暗夜里。

不远处地面,那荧光的警戒线一闪一闪,雨后积水混着残留的血污,泛着幽黯的波纹,我仰头看看楼上她家的窗,指着地面问:“小舅妈就是摔在这里吗?”

在浓黑的暗夜里,我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她的眼泪不断涌出,她说:“你先考试吧。”

她的眼泪,一下燃起我心中的点点星火,我一定要抓住暗夜里的这点星火,不让她隐没、消失。我环抱了她一下,然后就转头走了。

随后的一个多月,我都没见到宵雨,我知道我爸妈的观念一时不能转变,但我已有了主意。

我进了考场,考场,我是必然要进的。考场上,我少做了一道题,我不读研了,这样宵雨应该会觉得,和我更平等一点,甚至会同情安慰我,我爸妈,尤其我妈,不会拿学历之类的条件再来添油加醋。

可笔试分数出来,居然还是过线了。

“一维,我们先不要见面了,三年后再联系吧。”宵雨又用那副极其冷静的口吻对我说。

“什么叫三年后再联系?我去读研究生就要分手吗?”

“不是,是为了让你专心。”

“你这样我没法专心,在豁蒙楼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但是你爸妈是不可能同意的,非要闹到街坊邻居都笑话那种难堪的地步吗?”

我叹了口气,争道:“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吗?有太多生活比我们更困难的,比如那些残疾人,就不配结婚了吗?”

宵雨眨眨眼,似乎有点醒悟。

“你特意等我考完跟我说这个?你不是三年后联系,你就是要分手!”我非常气愤地道。

宵雨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说,“我答应你,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

可宵雨似乎忘了,还要面试这件事,或者她只以为笔试过了就够了。所以当我说面试没过时,她十分惊讶疑惑,问道: “你总不会是故意的吧?”

我摇摇头,说:“我过线不多,又是跨专业,当然不是优先选的。”

我故作忧愁,宵雨果然现出一副不忍的表情,然后说:“那你要么先工作一年,明年再考?”

我点点头,我当时想,一旦我工作了,一年半载固定了,就不会再有人逼我回学校去。我在笔试前,偶然听到父母在隔壁房间商量,要是一维没考上怎么办?我爸说,可以托人让我进一个国企里去,我想,我要真去了那个单位,做顺手了,父母必然也不舍得再丢掉那个岗位的。


当我再去宵雨家时,外婆拿出了五本古籍和两幅书法,我一惊。

外婆笑笑,“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有这个,是以前外公买的,下放的时候,宵雨她外公把一些重要的东西藏在了阁楼顶上。你拿去文物商店卖掉吧。”

呵,外婆才真实是个奇女子。

但我有点犹豫,我说,“可是,这是外公留下的东西,外婆,不用卖的,就留着好了。”

外婆微笑道:“都是身外之物,家里,除了以后宵雨要用钱,其他人都用不到的,小英不在了,我看舒华也很难再结婚了。我们就宵雨这一个孩子,当然全家支持啦!”

我将古籍和书法拿回家,我父母见了,有点意外,也不禁开始揣测,那个拥挤贫寒的分配的宿舍,毕竟是两位大学教授的家,总可以算是书香门风。

父母终于同意我们结婚,我和宵雨顺利结婚了。

我们搬到了热河路,租了一个单间。

“这样我们耳根子就清净了。”我舒畅地叹了一口气,笑道。

“我们是把难堪都留给了爸妈他们啊。”宵雨说。

我狡黠一笑,“我妈一向爱八卦别人家,以后啊,她就能收敛一点,少出点门,整幺蛾子。”

宵雨一愣,继而也开始笑了起来。

整理东西的时候,她拿出小英姐的照片,递给我看。

相比在她家灵堂见到的遗照,生活照中的小英姐非常清秀动人。

“小舅妈很漂亮啊,哪里人?”

“扬州。”

“哦,好地方,不过你以前怎么不带我见见她,她知道我吧?”

“知道啊。”

“你怎么和她说的?”

“她……看到过你的明信片!后来听到你的名字,她反应过来,偷偷笑我,是以前那个寄明信片来的伊维妹妹吗?”宵雨笑着,随即叹了口气,“真可惜你没见到她,你们是我最爱的人。”

我一惊,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宵雨问。

“你突然深情表白,我好不习惯。”

宵雨耸耸肩,白了我一眼。

“你是怎么找到那么多冬天的明信片的?”

我笑着说,“就邮局买的呀。”

我刚想问她,原来她知道明信片是我寄的,却不早点说,宵雨却又说:“小英姐对我非常好,她做很多家务,还给我妈喂药。”

“我在那个窗台,你答应同我结婚后,我在那个窗台,每过一天,就划一道,现在才两个多月,一维,谢谢你。”

我说:“这么匆忙结婚,不觉得委屈吗?”

宵雨摇摇头。

听起来有点奇怪,直到结婚后,我才有种宵雨是我女朋友的感觉,直到结婚后,她才说爱我。

我买了素心兰来,就是当初在盆景店,我们说很轻的那种紫砂兰花盆。可它因为轻,总要被风刮倒在地,刮倒几次后,我终于想到,找来了几块石头,给它团团围住,终于,它从此就岿然不动了!

从此,宵雨和我就等着那兰花开花,却始终不见有变化,等到终于抽出花苞的那天,竟也是初雪下起来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情景,雪温柔地落在地面,似覆盖了一层白色的羽毛,烟火、兰花,和她的笑在阶前绽放。

宵雨向前跳了一步,跳进了雪中,她仰头深深吸了一口雪花清冽的气息,说:“我终于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了。”

我笑了,纠正她,“是我们的房间。”

宵雨说:“我感觉就像是第一次自由呼吸。”说完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笑笑,心想,这是她一直在大家庭中才有的感觉吧。

宵雨忽然又问我:“一维,你会不会觉得失去了自由?”

我说:“不会啊,我感到心找到了安放的地方。”

宵雨向我微笑,然后说:“那好,我们交换。”

听起来有点奇怪,直到结婚后,宵雨才说要跟我交换真心。

我多么希望自由的雪花,可以永远落在她头顶上空。

春节总是热闹的,在家家团圆的那种气氛里,我和宵雨也去了两边父母家。她家看起来,似已恢复了从前的生活,外婆仍是精神矍铄的。他们看到我和宵雨回去,十分热情。会不会是我们的新婚,冲淡了他们对小舅妈去世的悲伤。宵雨的爸爸跟我喝酒,她爸妈、小舅,我们四人还在饭后打了一会儿牌。宵雨则去帮外婆一起洗碗。

元宵节,是宵雨的生日,我带她去逛庙会,在路边我们看到烧玻璃娃娃的地摊,我说要买一个。

宵雨说:“可是很容易碎呀。”

我笑说:“就因为容易碎才要好好保护啊!你觉不觉得你很像雪人?”

“哪里像?”

“你的脸好圆,一看就是那种小学老师的脸,你知道无锡福娃吗,就像那样的! 我妈说,脸圆的女孩子有福气。”

宵雨却叹了一声,“我有福气吗,你看呢?”

“当然有,遇到我就是你的福气。”

宵雨笑弯了眼,“说得对,你就是我最大的福气!”

我给烧娃娃的师傅说:“要一个灰帽子白围巾的雪人。”

结果那师傅怪道:“哪有雪人戴白围巾的,灰帽子也不好看,”说得我和宵雨都笑了。

最后在师傅的坚持下,雪人戴上了红帽子和绿围巾。他还建议我们买一对,宵雨说:“那颜色换一下。”

我笑着去捂她的嘴,“绿帽子可不行。”

于是师傅又做了一只黑帽子绿围巾的玻璃雪人。

我们始终把那对玻璃雪人摆在窗台上,窗户的玻璃,因为室内外温差,总是雾蒙蒙的,倒衬得两只玻璃雪人永远那么晶莹剔透。

我每天回来穿过走廊时,就能透过雾蒙蒙的窗玻璃,看到那两点雪人的红和绿,以及宵雨的身影,在橘色的灯下。这便是我们的心安放的地方。

但是我发现,新婚的喜悦并没能冲淡宵雨的悲伤。

小英姐走后几个月,宵雨日渐消沉,毕业论文完成得也不理想,瘦了十几斤,已经失去了原来那种圆脸了。

从一开始的躲在被子里哭,到后来类似灵魂出窍般的呓语:“外婆,她为了我们这一群儿女,一辈子,辛劳又心酸,小英姐,为了她想象中的爱情,多年忍受种种不堪。”

我只是听着,并没有追问什么,我想,她说出来,只是为了告诉我,因为我从不曾见过小舅妈,我觉得,既然宵雨和她感情那么深,我当然可以多了解一点宵雨,而我其实也没有任何话可以安慰到她。

“一维,我觉得我以前很傻很倔,总觉得应该做正确的事,但等到小英姐死了,我才发现,原来真正的失去,这么可怕。”

宵雨从葬礼上的发懵到日渐沉痛,从前她冷静独立,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现在却凄惶如暴雨中无枝可依的雀,她每天中午都会打电话到我单位里来,说是想听听我的声音。

她几乎每一两天就要暗自垂泪,看到我回来了,就靠到我怀中来,我终于忍不住说:“小雨你振作一点,外婆好不容易才托到人帮你进回龙桥小学的!小英姐在的话,看到你工作、结婚了,也会为你高兴的!你以前不就决定了,要找到人生的意义,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吗?”

宵雨似有所悟,一下停止了哭泣,又转身去给小英姐念《地藏经》了。

宵雨进了回龙桥小学,先实习,同时准备考编制,面对工作的宵雨恢复了一些平静,只是还像个融了一半的雪人,或闲置太久有点跑气的气球,她不再是那个倔犟地搬盆栽的女孩儿了。

但或许要不是出了这件事,她不会这么快嫁给我,不会对我这么依赖吧。

我记得小时候我奶奶死的时候,我也非常伤心,但我知道,我还有我爸妈,他们会长长久久陪着我。

 所以,只要宵雨知道,我会长久地陪着她,她父母、外婆其实也都很关爱她,她一定会好起来。

时值盛夏,夜里宵雨在屋内看考教师编的书,她的额角汗涔涔的,电扇吹出的的风都是热烘烘的。

我一进屋,匆匆将一大袋冰块倒进脸盆里,放在桌上,拉过电扇向那盆冰块吹着,宵雨很意外,“一维,你这是哪里来的冰块?”

“我家里拿来的。”

“什么?!”宵雨十分惊讶,“可你这样冰冰块很费电呀。”

“没事的,我爸压一块肉在上面,我妈不会发现的!你还热吗?”

宵雨忽然落下泪来。

我忙问她:“怎么了?”

“我好感动。”宵雨换了淡淡微笑,又说,“而且,它们很快就化了,你还这样跑一趟。”

我笑笑,说:“我自己也热啊!”转而又问:“以前你们一大家子,怎么乘凉?”

“小舅和爸爸出门,妈妈吹电扇,外婆给我扇扇子。”

“哟——”我笑道:“你可真幸福,我妈上夜班,都没人给我扇扇子,桌子下面蚊子咬得我呀,点蚊香也不管用。”

“你怎么不找个桶装了水,把腿搁里面?”宵雨狡黠一笑道。

我一听,不禁叹一声,说:“这倒是个办法。”

“古代就有这样的。”宵雨说。

我笑问:“那可以泡在澡盆里读书伐啦?”

“当然,在澡桶里过夜都没人管你。”她用摸过冰的手,擦了一把我额头的汗,笑说:“你是不是要去把澡盆搬进来了?”

我笑道:“好啊,你也一起泡呀!”

宵雨白了我一眼,笑笑,又转身坐下继续埋头看书了。

我们租的那个单间,因为是公用的厨房,宵雨不太愿意与那些主妇争抢,于是每天来找我,我们一起在食堂吃完再回家。暑假过后,宵雨在下班后,也会在学校多留一会儿,然后来找我。周末的时候,我们回两边父母家吃。

在我家的时候,我妈看到我帮宵雨一起洗碗,不禁感慨了一句:“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会疼人。”结果我爸在屋里来了句:“刚结婚的时候,我不也帮你洗碗来着?!”我妈一下是又好气又好笑。

当我陪宵雨去她家时,她看起来很平静,她几乎不和小舅说话。她爸爸问她什么,她也说得很少。对妈妈和外婆,她还是比较亲近的。对小舅,她当然是因为小舅妈。我自己是男孩子,我以为,那些女孩子,只跟妈妈和外婆亲近也很正常。我丈母娘,我每周过去一趟,也从没看到过她发病,毕竟她常年服药,打镇静剂,在我看来,并没有外人和之前宵雨说得那么夸张。

酷热的夏天快要消散的时候,我找到一个阴凉的老房子,和宵雨搬了过去,在走廊,房东老夫妻同意让我们摆一个灶台。

我记得,刚搬去那天,我自告奋勇地煮了皮蛋瘦肉粥。

“肉在哪里?” 宵雨用汤匙翻搅着碗内,笑嘻嘻地问我。

我大笑一阵,朝她伸出了胳膊,说:“给你咬一口。”

“一维,你怎么会做饭啊?”宵雨笑问。

“我妈上夜班,我自己做宵夜,练出来的。 ”

“那你现在是无米之炊呀! ”宵雨笑道。

“这个炒鸡蛋,我放了姜和醋,吃起来有螃蟹的味道,哈哈,快尝尝!”

宵雨夹了一块鸡蛋放进嘴里嚼了嚼,笑道: “还真是,可是一维,外婆说晚上不能吃姜的。 ”

“啊,为什么?吃了会怎样?”

“会——”宵雨微皱了眉,郑重其事地道,“会阳气夜行,血脉倒流! ”

我不禁怀疑,“这么要紧吗? ”

“不要紧,我吃鸡蛋,你吃姜,就不要紧啦,哈哈! ”宵雨大笑起来。

我哭笑不得,“好,都给你! ”

宵雨低头用筷子将碎鸡蛋拨作了两份,“我开玩笑的,对了,金圣叹说花生米和豆腐干一起嚼也有螃蟹味呢! ”

我一惊,又怀疑道:“是吗?!可它们不都是素的吗? 明天买了来吃吃看!”

我就着碎鸡蛋,喝着皮蛋粥,脑海里想着螃蟹、花生米和豆腐干。我呵呵笑着,出于好奇心,故意夹了一片姜吞了,宵雨笑了:“你要以身试姜啊,脑子滑丝作死!

我们俩笑个不停,一会儿后,宵雨又说:“我忽然想起来,外婆说晚上不能吃姜,但我看到小英姐天天在吃姜枣茶。”

“姜枣茶……她是调理什么吧?”

宵雨的笑意顿时消失了。“她想要孩子,但是不可能了。她嫁过来十年,一直怀不上。”

我叹道:“那她很难过吧?”

“有时候,小舅对她的态度挺恶劣的。”

“怎么恶劣?”我问。

宵雨却忽然沉默了。

刚才明明还很开心,唉,我不禁心里叹道,希望时间快点过去,希望宵雨早点开朗起来。

为了避免阳气夜行,饭后我拉着宵雨出去散步,吸收一点夜气,好中和一下。

到睡觉时间,我却还是辗转反侧起来。

“我睡不着诶,不会真的是吃姜吃的吧,确实感到有点热!”

我笑了一阵,伸手抱住宵雨时,她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一维,我不想怀孕。”

我问:“是不是今天提到小英姐,你又难过了?”

她凑过脸来,搂住我的脖颈,我感到她的眼泪蹭在我的脸颊上。

”一维,我现在才发现,我好像拖累你了,我让你和我结婚,我实在太自私了。“

我叹口气,拍拍她的背道:“别说傻话了,我们才25岁,不着急,可以再等两年。”

她抽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说:“有时我发现小英姐手上有伤……”

“你妈妈抓的?还是你小舅打的?”

“不知道,她说是不小心撞的。小英姐是外婆的学生,她看到小舅给外婆留字条,小舅比较瘦,看不出快四十了。我以前怀疑,小英姐是以一种嫁给理想的心情,嫁到我家的。她到底喜欢小舅,还是对外婆外公的崇敬呢? 但没想到外公很快得病去世了。”

我在黑暗中,摸了一下宵雨的额头,我触碰到,她的眼眶是湿热的,我说:“你明天还要早起,不能顶着两个肿眼泡上课啊,快睡吧。”

她“嗯”了一声,终于不再说了。

关于小英姐,我知道她将事无巨细地告诉我,包括她的家人,她已经真正信赖我,她又要告诉我多少,她所谓的,种种不堪?我也并不想劝她忘记,因为我明白,若她的家庭内部,还有着种种隐忧,她就不会真正安心、开心,她外公去世时她还小,她是还没体验过,要是她真正的亲人,她的外婆、母亲、父亲去世了,她将会更崩溃,甚至那个她怨怒的小舅,死了,她也必然要伤感的。

关于小舅妈的死,邻里不是没有流言蜚语,她从六楼的窗户坠落,警方定为自杀,但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家没人说得出口。

我妈曾说,小英姐的父母来闹过两次,都被外婆一番话平息了,外婆是个奇女子。可她那样坚毅的人品,这些年小舅妈没有被感染到?甚至宵雨,也只不过是学到了一点样子。还是说,老一辈人,其实是因为吃过更多的苦。

我没有主动问宵雨,我相信,在合适的时机,她会说出来的。

有了独立灶台的宵雨,就不太愿意去食堂了,她每天放学后去买菜,做好等我回来一起吃。她还开始记账,于是又发现,两个人做饭,比去食堂吃要多费许多。我爸听说了我们自己做饭,常将家里冰箱里的肉和我妈攒的蔬菜给我们送来。

宵雨看到以后,非常惭愧不安,我安慰她说:“我爸就我一个孩子,不疼我疼谁?”

宵雨笑了,“你可真坦然!不过我发现,你爸爸人真好,你一定是像你爸爸!”

我哭笑不得:“你好像话里有话,我也有像我妈的地方啊!”

宵雨问:“哪里?”

我笑道:“口才!”

宵雨促狭一笑,道:“嗯,让你天天看着机器,真是屈才了!”

有次下班后,我晚回去了一个多小时,看到宵雨在走廊煮泡面。

“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临时加班不回来吃了呢!”她笑道。

“我不回来你就吃泡面吗?!”

“不是啦,我也炒菜了。”

忽然一阵深秋的冷风,我被吹得一凛,叹道:“夜里这走廊风这么大,冬天会很冷吧,屋里冷吗?”

宵雨点点头,我不禁犯愁,叮嘱她道:“你要点炭盆可别关门呀!”

宵雨笑道:“我们夏天选了个热的地方,反而冬天住到冷的地方了。”

我无奈笑笑,“怪我。”

尽管在外居住,较家里艰苦得多,但我还是觉得非常安宁幸福。起码宵雨会觉得,可以自由呼吸了。

我们站着等了一会儿,等宵雨盛出泡面,端进屋,我看桌上已经搁着一盘茨菇肉片。

她夹了一筷茨菇片摆在泡面上,笑笑,说:“以前在家里,外婆不让我吃泡面,我和小英姐有时候偷偷煮一碗,躲在她房间,她吃一口,我吃一口。”

我笑了,“那么要好,我也要,来,你先吃一口。”我笑嘻嘻地捧起面碗,喂宵雨。

霄雨也笑了,吃了一口我手里的泡面。

“她第一次来家里做客时,笑着伸手捂了我的耳朵说:‘我给你买了点好吃的,放在窗帘后面了,外婆不知道。’我非常惊喜,她对我很亲热,她笑起来好温暖,我好喜欢她。”

“我以前居然没想到给你买零食!”我感叹道。

宵雨笑了,“那时候我小啊,现在,你还想用零食就把我骗走吗?”

“那个窗户是她跳下的,她藏零食的那个窗台,我一看到那个窗台就好难过。”宵雨顿了一顿,继续道,“她来了,原本那些属于我的重担被她担去了。她看外婆很辛苦,就包揽全部的家务,做饭,给我妈打针。小舅性格内向,沉迷电脑游戏,几个工作都被辞了,总是有一阵会懒散在家。”

“我看现在小舅不是也会帮忙做家务吗?”我吃了一口泡面,说。

“到夏天了,巧克力快化了,我也舍不得吃,除了外婆,她对我最好了,她死了,就像我死了一样,甚至我想换她去死。”

“呸呸呸,不管是你还是她,你们这样做,做长辈的,有多痛心。”我急道。

宵雨微笑了一下,“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轻生的,我前阵子看到经书上说,自杀的人,灵魂会被困在原地,会更痛苦的。我是觉得自己以前不够关心她,以前我以为,小舅虽然脾气不好,但大多时候,总还是个斯文的人,我以为她是高兴的,一直到……”

“一直到什么?”

“直到一个女人找到家里来。”

我叹了口气,心想,终究是逃不过这种狗血的理由。我不禁又想到了外婆,想遇到这样的事,外婆会怎么痛斥那个女人和小舅,又怎么维护小舅妈?

宵雨却说,“小英姐单独和那个女人出去了。”

我有点意外,“她怎么说的?”

“她说那个女人说自己怀孕了。”

我一惊,“然后呢?”

“小英姐嗤之以鼻,说:‘靳舒华不能生育,怎么可能让你怀孕,你要是想讹钱,也该打听打听他的情况,我们家你今天也看到了,你要是想跟他这个人过日子,我成全你!’”

我一嘴的面差点喷出,见宵雨还愤愤的,我说:“这到底是你猜的还是小英姐说的?”

宵雨没回答,转而又道:“我之前和你说过,小英姐吃了几年的姜枣茶,后来忽然就不吃了,就是因为这个,我当时不懂,直到出了这个事,我才明白。”

宵雨顿了一顿,又说:“她第一次跳窗户被我阻止了,第二次我却不在。”

我大惊,“什么?她之前就跳过窗户?”

“我一回去,就看到她站在窗台上,我哭喊着去抱她的腿。”宵雨眨眨眼,继续道,“她低头朝我说,‘干什么拉我,我擦窗户呢。’她笑得十分惨白,可她分明两手空空。”

我倒吸一口凉气,又有点疑惑,“可是,她为什么要跑到你们房间跳窗户?”

宵雨微皱了眉,说:“因为其他窗台外面都是树,我猜的。”

我叹道:“小英姐出事,小舅也不想的,其实很多女人都因为吵架,甚至因为钱、小孩之类的各种琐事,就忽然想不开,新闻上太多了,这是非常不明智的,小英姐她怎么就会想不到,外婆和你,总会帮她的呀!”

“我们是会维护她,可是,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留在我家,为了小舅,还是外婆?我要是她的话,我应该是待不住的,我才不去忍受小舅每天的冷眼。”

我有点意外,“小舅难道不喜欢她吗?”

宵雨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像对第一个舅妈,他更亲近一点,可能那会他还年轻,但是那个舅妈就受不了一大家子住一起,就走了,小舅那两年蛮颓废,但小英姐这么温柔,小舅就是瞎。”

我咳嗽了一声,叹道:“你那时候太小了,而且,感情的事,不是看值不值得的。”

“那他也没道理伤害小英姐啊。”宵雨争道。

我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觉得,他应该算是自暴自弃了,第一段婚姻破裂,小英姐虽然温柔,但发现了不能生育这件事,对他的性格肯定会有很大影响。你以前说,外婆因为你妈妈在乡下的事怪过他,那他是不是也会自责呢?”

宵雨低下头,若有所思,然后点点头,“多少会有吧。”

“那这样看,其实小舅也不容易啊。”

听我这样说,宵雨轻轻叹了口气,望着我微笑了一下,说:“一维,你真的很善良。”

我笑笑,掏出口袋里的一只红绒布袋,递给她,“我去给你买了一条项链,才回来晚了。”

宵雨打开绒布袋,将项链倒在手心,看到那厚厚心形的吊坠,吃了一惊,忙问:“多少钱?”

我说:“你考上编制,奖励你的!”

“啊,不用的。”她叹道。

“结婚时就想买给你了,耽搁了这么久。”我取过那个吊坠,“这个可以打开,我已经把我们的相片摆进去了。”

宵雨顿时笑了,斜瞟了我一眼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啊!”


3

其实人和人之间,一切误会隔阂,并不是本意。只是世事纷繁,难以分辨,就成为了人群之中彼此间的迷障。只有那些始终清醒坚定的人,才能最后抵达心之所向。

很多年,宵雨见到小英姐,是既希望她留在身边,又希望她可以离开这个家。

当你以为一个人会永远在身边的时候,你往往会忽略很多日复一日的的日常细节,等到忽然失去,才发现自己只记得那个美好的开始,就像宵雨念念不忘小英姐放在窗台上的巧克力。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宵雨虽然因为小英姐的去世,而很快搬出了家,却终不免要牵挂外婆与妈妈。她既希望我陪她回家,又总是问我,在她家会不会觉得不自在?

我可以感觉到,他们家因为我的到来,总是尽可能地热情招待我,问我们的近况,宵雨却还是只和外婆与妈妈聊天。

我们离开前,宵雨爸爸总会送我们下楼,他有时提一些菜,要塞给宵雨,宵雨却不肯拿,他只好又转身来递给我。

几次之后,我察觉出一丝异样,终于忍不住问她:“你好像不喜欢你爸爸?”

宵雨瞟了我一眼,却仍是闷不做声。

我叹了口气,开导她说:“你爸爸是上门女婿,邻居们议论也就罢了,自己小孩都不尊重他的话,他该多难过啊。”

宵雨忽然有点委屈,“你觉得我不尊重他吗?”

我点点头。

宵雨还是闷不做声地朝前走着,我们各自骑上车,向热河路骑去。

快到家的时候,宵雨忽然按了刹车,她下了车,将车子丢在路边,然后跑到路边一棵梧桐树后去了。

我也赶忙下了车,跑到她身边,问她:“你怎么了?”

看到她哭了,我笑着拍拍她的脸,道:“自己当老师的,一点批评都经不起啊?”

“有一次外婆陪我妈去医院了。”宵雨忽然很小声地说,“我回家,在门外听见洗衣机在转的声音,又听见我爸笑嘻嘻地说,‘一家人有什么不方便,你就帮我洗一下嘛。’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同时又是我爸的声音:‘唉你别走啊——’我可以想到小英姐一定涨红脸,我返身又朝楼下走了,我不停地哭,一直到天很黑了,我也不想回家。你说,会不会我爸爸欺负她,她才从我们房间跳下去?”

我一惊,急道:“你爸爸这个事情,或许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又没亲眼见到。”

宵雨擦擦眼泪,说:“一维,你总是这么乐观,总是把人往好处想。”

我叹口气,争辩道:“反正她不可能因为你爸爸自杀,我觉得你爸爸就算说过什么,也不会真的做什么,她就算伤心,也只可能是因为小舅。”

宵雨听完,又泪如雨下,扑到我怀里来。到此刻,我才终于明白,宵雨对家人的疏离,她在意的事太多,她不是不在意家人们,可是那个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母亲,对小舅和父亲的偏见与敌意,对小舅妈、对外婆,也是哀其不幸,叹其沉溺,难怪宵雨在大学时说,陷入爱情就等于自己往悬崖下跳。

爱情,虽说是人之常情,但终究是私欲,读书时的宵雨,大概是秉持了儒家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说到底,这也是年少不懂时才能有的置身事外。

当小英姐走了以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可以依赖的,只有我。你要问,外婆呢,她最爱的不应该是外婆吗,可是,外婆心里,爱的人太多了,外婆要照顾到每一个人,因此宵雨终于明白,亲情和爱情的区别,而想要获得一份爱情了。

相比从前冷静倔强的宵雨,婚后脆弱坦率的宵雨,也让我感觉更轻松些吧。

但是想到我一手造成的结局,我还是后悔把宵雨拉到了情爱的悬崖边来。

我原本打算,以小英姐渴望孩子的心境,来开导宵雨,我说,“如果小英姐他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她兴许就不会做傻事了。”

宵雨点点头,说,“嗯,但可能是因为,家里人这么多,负担大,所以没人往那方面去想吧。”

我试过了几次劝说,宵雨却不置可否,我又想到了万能的外婆,她说,“我来和宵雨说。你们是一起听,还是我单独和她说?”

我点点头,“都可以,外婆,不要紧的。”

“我知道宵雨担心什么。”外婆叹道。

“我的身体还算好,我至少还能服侍你妈妈十年,她要是以后年纪太大不能自理,送去护理院也行,到那会儿,你的孩子也大了,你又担心什么呢?再说,一维是独生子,你不觉得自己太任性了吗?”

听完外婆一番话,宵雨居然点了点头。

外婆是个伟大的奇女子,外婆的精神,一定可以传给宵雨,在经过了诸多磨难后,她一定会坚强起来。

霄雨自从怀了孕,便生出一种奇异的勇气,她认真地吃着两边父母送来的各种吃食和补品,渐渐脸也恢复了从前那种圆润了,大概就是鲁迅说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小舅画了宵雨小时候的素描送给我们,是照着照片画的,那时候,宵雨还被小舅抱在怀里呢,小舅始终没有孩子,自然是疼宵雨的,宵雨就算已经忘了,但那些照片骗不了人。我们还看到,小舅始终把小英姐的照片留在床头柜上。

宵雨的爸爸,一直在家具厂上班,于是他就亲手做了一张婴儿床。我父母也很高兴,宵雨答应,回我家去坐月子,那张婴儿床,已经摆进了我以前的房间。

关于未来孩子的名字,我问过宵雨,宵雨说:“女孩的话,就叫冉冉。”

“有什么寓意吗?” 我问。

“古诗十九首中,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不”,我按了她的肩膀道,“这听起来就不好。”

宵雨笑了,“我还没念完,你听我念完: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但我一句都没听清,还是只记得开头两个字“冉冉”了,我说,“冉冉,听起来蛮好听的,但你这么一说,孤生竹,感觉就不好了,不好。”

宵雨笑道,“所以说她要结根在泰山啊。其实叫冉冉的也很多的,没人想得到这个典故。我也就是灵光一闪,随便一说。”

“竹子的意境倒是不错,还有其他的吗?”

宵雨转念想去,“竹子的说法,有筠、筱?”

“小筠,筱筱,还是筱筱比较好听。”我点点头。

“就叫佟筱筱吗?”

“筱筱有什么典故吗?”

宵雨想了一下,说:“好像没有。”

“没有什么奇怪的典故就行,这是小名还是大名?”

宵雨笑笑,说:“我一时也想不到,暂时就这个吧,以后再看吧。”


当冬天再次来临的时候,宵雨已经快足月了。

那是我和宵雨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她发现我支取了五万元,拿着存折来问我。

我向她笑笑,说:“同事结婚,跟我借的,不会很久,最多一个月,或者两三个月,就会还的。”

如果我当时说了真话,后来的一切都会改写,我要是说了真话,宵雨就不会一个人回家去。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跟靳舒华说的,是的,从那之后,我便不再叫他小舅了。

我真的以为我们可以拥有四世同堂的幸福,我真的很天真。

宵雨说过:“一维,从前,外婆很努力把我们拉在一起,自从小英姐走了,你来了,小舅和爸爸,好像真的变好了。”


我接到外婆的电话,说宵雨早产,大出血,已经送去鼓楼医院。

我冲到医院,我拉住那个急躁焦虑的产科医生,颤抖地说:“保大人啊保大人!”

她一脸不耐烦地道:“这不是你说保谁就保谁的!转头又对其他人吼着“快一点!”

两个小时过去了,她出来了,刚才的一脸急躁和不耐烦,到现在变成一副压抑的慈悲。

“我们尽力了,孩子没事,但要住三天保温箱,去告别一下吧。”

我一看到推车上面色惨白的宵雨,仿佛灵魂被瞬间抽走,刚想冲过去,又转身拉住医生,问:“她刚才说了什么?”

“她说,她要是有什么事,让你别太难过。”医生抬眼,又现出那一副压抑的慈悲来,却只是一闪而过,她就昂首挺胸快步走了。

我浑身开始一点点冻结,只剩下眼眶湿热得直痛。

我冻结地看着宵雨被拉走了,仿佛我的一生到此就终结了。

冻结的我被护士推拉走了,我来到保温室,看到了初生的女儿,我五内俱焚,又冰封千里,在冰火两重天中,我忽然想,真的,不该让宵雨怀孕的,明明说好了再等一年的。

我初生的女儿,一颗浑圆的脑袋,相比蜷着的透紫的身子,显得大很多,像一颗紫红的苹果。

听说人死,最后冷的是心脏,我觉得,我的一身躯壳,也只剩了一点孱弱的心火,那心火便是那个孩子。

她连着我的心,连着宵雨的心。


外婆这时来到我身边。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宵雨办事,得等这孩子回了家,孩子得在。”

我麻木地点点头。

我回家以后,没有开灯,我坐在无边黑暗的,我们的床边,仿佛掉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万丈深渊。我忽然醒悟,宵雨在学生时代说的,陷入爱情如同跳崖了,应该说,不是拥有爱情是跳崖,而是爱情会使人生出依恋心,一旦失去,就如同坠崖。可爱情是终会失去的,两个人总不可能同时走。只是,宵雨同我的爱情,才短短四年,我怎么能甘心。

我猛然记起了宵雨念的,“冉冉孤生竹”,我的女儿,在她母亲心里,原本是棵孤弱的小竹子,她又能依靠哪个泰山?

我扭亮了台灯,开了宵雨的书柜门,翻到《汉魏六朝诗选》中那首《冉冉孤生竹》,“思君令人老”,“伤彼蕙兰花”,这两句猛地跳进我的泪眼中。

我将在思念中老去,在等待中老去,兰花可以在大雪中开放,却终会在等待中枯萎。而我的小竹子,连大雪也承受不起。

我又瞥见了那本宵雨给小英姐念的《地藏经》,我抽出那本经书,想起从前宵雨低声念诵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光亮,这个,真的,能够减少一点她的痛苦吗?

我捧着《地藏经》在书桌前坐着,直到窗里的天色蒙蒙发白,不知是雾还是雪,我站起,推开了窗,冰凉的晨雾汹涌而入,伴着刺骨的风,我被浓浓的迷障包围了,浓雾中数不尽的冰霜化作箭阵击中我,看不清天、地,看不清过去、未来。

“摩诃般若,非取非舍,若人不会,风寒雪下。”

我豁然醒悟,宵雨在豁蒙楼说的,我豁然醒悟,那首偈是在说,不拥有,即不失去,不要试图去拥有,因为终将会失去。

天若有情天亦老,可老天本就无情,天光仍旧,天光大亮,我冲进了风霜中,路的尽头,医院笼罩在无边的晨雾间,笼罩在无穷的哀伤里。

宵雨,我的爱人,此时不知道躺在医院哪个角落的冰柜中。

我站在保温箱外面,看着手掌大小的孱弱的女儿,万念俱灰,又一次感到冰火两重般地,崩塌粉碎。


三天后,我终于还是抱着孩子,回来了父母家。

母亲嚎啕大哭,她看起来,一定已经哭了三天了,“我早和你说了,和她家搭上,就没好事呜呜……”

父亲猛地将八仙桌上的一只瓷杯摔下,嘭地砸上地面,吼道:“你也是做娘的人,讲的是人话吗?”母亲终于不再说,抹了一把泪,去院中取了扫把来扫地上的碎瓷片。

我看了一眼父亲,说:“我抱孩子去给丈母娘看一眼,他们还没看到呢。”父亲沉着脸,点点头,天色昏昏,屋里已开了灯,吊灯照着他的脸,另一半都是暗的。

孩子有点醒转了,刚才父亲的吼声必然会吓到她,她开始闭眼哭泣,却只是干哭,没有眼泪。

我快步走在十二巷的腊月里,我怕她着凉,我走得很快,同时轻轻拍着她。我的那孱弱的心火,因奔走似乎越燃越旺了。

外婆从冰箱拿来一玻璃瓶奶,搁在一只搪瓷杯内,用热水烫了,她看看挂钟,已近傍晚,又问我:你还没吃饭吧?又端饭菜来给我吃。

宵雨父母的房间,在宵雨结婚后,原来那张宵雨的小床就搬走了,外婆在这另摆了一张小桌子,为了方便宵雨的妈妈起来吃宵夜或喝药。

外婆将热好的奶倒进奶瓶,从我手里接过孩子,抱着坐在床边,举着奶瓶喂给孩子吃。

“你们之前说,叫筱筱是吧?”外婆说,“你爸妈——”她犹豫了一会,又继续道,“要是他们不方便带,我来带。”

我埋头吃饭,泪水终于涌出,外婆的记性未免也太好了。

外婆又说:“我找到人,买了很多母乳,在冰箱里,可以放三天。”

我惊叹,外婆的行事还是那么沉稳周到,这么多年,但是不是也因为这份周到,倒似乎对儿女保护照顾过度,使得儿女没有学会真正独立。

想到儿女,我环视了一周,才想起问:“爸爸、小舅呢?”

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他小舅了。

外婆面露难色。坐在床上的妈妈却“喔唷”了一声,她抱过外婆手里的筱筱,温柔地笑着,“他们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

我一惊,“为什么?”

“来了好多警察,好吓人哦!”她抱紧了孩子,露出一脸惊恐。她抱着筱筱,仿佛抱着当年的宵雨。

我转脸朝向外婆,外婆的眼泪终于止不住,说:“唉,我不在,舒华欠人钱,他们上门来讨,跟他们动了手。”

我五雷轰顶,腾地站起,难以想象,在那样的混战中,宵雨身为一个孕妇,没有家人保护?还是说,那帮恶徒下得了那个手?

我紧紧握拳,我就站在宵雨说过的那个窗台边上,那窗框上有被重击过的痕迹,我悲愤交加,几乎想要伸手将窗玻璃打碎,终于还是重重地敲在了窗台上。

我真是个傻子,我借了靳舒华五万块,结果我最爱的人,被追他债的人打死。

外婆抹了一把眼泪,又说:“他们都被抓了,他们一定会判刑的。”

我不禁声嘶力竭地吼道:“判刑有什么用?!”

空气凝结了好几秒。

接着,我那可怜的半疯的丈母娘,被我的吼声吓到,她忽然开始哭泣,将筱筱丢落在被子上,筱筱又开始干哭,丈母娘也不管不顾,兀自凄厉地哭叫道:“弟我完了,我被坏人欺负了!”她一脸惊惶的神色,我从未见过她那样惊惶的神色,她还不知道宵雨已经没有了,她凄厉地颤声哭喊,“我连小宝宝都生出来了!”继而又掩面尖叫起来,“弟救我——”

我停住了呼吸,慢慢却懂了。

我悄悄向外婆瞥了一眼,她这时又满蓄了热泪,轻轻说:“他那会儿出去玩了,他那会儿……还小。”也不知道外婆是对我那可怜的丈母娘说,还是对我说的,甚或只是她在自言自语。

我装作没听懂,故意转身走开,背向了她们,外婆忽然在身后问:“你要回去啦?”

这时候,窗帘忽的被一阵夜风吹起,向我扑来,同时露出了窗台上霄雨从前划的一道道痕迹。

我半回转身,看看外婆,她走向我,她雪白的发丝在风中飞动,她又说:“你以后要是有别的打算,筱筱有我照顾,你放心。”

我低转回头,盯着窗台上那一道道痕迹,此刻,我最想的却是随宵雨而去,我多想追宵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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