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伊里奇之死》:文学视域下的死亡主题

《伊凡伊里奇之死》 列夫·托尔斯泰

《伊凡伊里奇之死》是俄国文豪列夫·托尔斯泰于1886年发表的中篇小说,是其晚年创作的一部力作,记述了伊凡·伊里奇从生病到死去这一段时间里所经历的一切,描写了他在肉体病痛和精神困惑的夹缝间度过人生中最后的时光的完整过程。

这篇小说约七万字,从主人公伊凡某一天为新家换窗帘时不慎跌落受伤开始写起,非常完整而又详尽的记述了身体感到不适、对家人越来越暴躁、前往治疗病情却逐渐恶化,最后在仆人的陪伴下死去的过程。

作为一本探讨死亡的书,作者着墨的仅仅是肉体的衰朽吗?死的体验到底是什么样的?活着的人如何思考死亡?


死亡是什么?

人们克服了死亡本身的不可经验性和生来对死亡的排斥态度,一次又一次想要探寻这个词语的奥妙。 马可·奥勒留在《沉思录》中写道:

关于死亡:它不是一种消散,就是一种化为原子的分解,或者虚无,或者是毁灭,或者是改变。死亡是一种感官印象的终止,是欲望系列的中断,是思想散漫运动的停息,是对肉体服务的结束。

看起来这是一个精准、严密、理性的定义。但是这一系列的描述并没有提出死亡是不是一个瞬发性的过程。说到底,我们只能经历他人的死亡,自己的死亡是一个卷入的过程。我们无法活着进入死亡的状态,死去的人们也无法回来告诉我们有关死亡的一切。

生和死被切割成断裂的两部分,不打照面,无法亲历。那么死亡到底是一种状态?还是一个过程?移植到文学中,问题就是:只有描写弥留之际的死亡才算得上是死亡题材吗?如果死亡是一个相对有时间跨度的过程,那么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呢?如果死亡不回归到生命中,那又要如何体现它呢?


托尔斯泰写死亡的视角和处理方式

他仰面躺着,开始逐一检查自己整个的一生。早晨,当他看见仆人,然后是妻子,女儿,然后是医生的时候,他们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话都证实了他昨夜所发现的那个可怕的真理。他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了他过去赖以生存的一切,他清楚地看到这一切都不对头,这一切都是掩盖了生与死的可怕的骗局。这一认识加剧了、十倍加剧了他肉体上的痛苦。他呻吟,翻来覆去,撕扯身上的衣服。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或是脑袋掉地,或是阖眼咽气——这个瞬发性的体验本身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挖掘的地方。但是一个人从得知我会死到接受我会死,以及周围的人对主人公会死这件事情的反应,给了文学探讨死亡一个非常大的讨论空间。

最著名的“弥散性死亡”文本之一就是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所谓弥散性死亡,就是把死亡这个瞬时体验无限拉长,让它成为一个过程,而非动作。在一个叙事宏大场景里的死亡会显得崇高,现代主义中回归个体的死亡体验显得意识流而捉摸不透,这个介于二者之间的形态既没有告诉我们死亡是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死亡的意义是什么。

我的理解是,托尔斯泰可能意图写一段在他人眼中的死亡,并通过他人外在反应的折射,写一段自己认识到、接触到的死亡。

而悖论在于,当所有人都向他投去怜悯的目光,通情达理地给他多一些额外的照顾,但伊凡伊里奇拼命把自己与身边的正常人划作一拨,想以此逃避死亡,然而他却被死亡一步一步拖进泥潭里,再无复原的可能。

伊凡伊里奇之死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即包括生理折磨心理折磨。我们的主人公死了两次——一次死在他人眼中,一次死在自己手上


在别人眼中死去

在他看来是最重大、最冷酷的不公正,对别人来说只是正常现象。

那么作者选择伊凡伊里奇作为完成“死亡体验”的主人公,这个设定的深意何在?我们的主人公是一个收入不菲的公务员,工作体面,家庭美满;职场上顺风顺水,工作勤勉且有抱负心,擅长人际关系且在社交上能收获满足感;为人不尖酸刻薄,偶尔发表一些温和的自由主义言论和开明观点。作者形容他:“聪明、优雅、活泼、和蔼可亲”。

这样一个家境优渥的人有一种自己离死亡很远的错觉,他们觉得自己是上帝选中的“幸运儿”,死亡与他们无关,至少在眼下无关。如果伊凡是一个家境困苦的人,每天都在面对饥饿和病痛,那么他就不会这么在意别人眼中的死亡,同时也不会被虚幻的东西所折磨至死,而是平淡无奇地死去。这种人的死亡不足以承载足够分量的对死亡的思考。

伊凡伊里奇是先在别人眼中死亡的。要不是他察觉了外界对他的改变,也许生体上的疼痛不会被无限放大。这与自身身体的逐渐加深病痛合二为一,给他带来了双重恐慌,从心理上延长了这段死亡的过程。当死亡的过程变得更加缓慢,每一阵细微的疼痛都会让病人变得更加敏感而痛苦——这种时刻逼近的感觉——犹如那个著名心理试验中被告知其手腕被割开放血,实则听着滴水声死去的人。

在得病后,他在生活里遭到了很多不一样的对待:和朋友们凑一桌打牌时,朋友们非常“体贴”地对他说:“要是您累了,我们就不打了。您休息一会儿吧。 ”大家有些闷闷不乐,但为了“照顾”他,大家都没有开口。仿佛在默认“反正他也命不久矣我们就让着他吧”的人情规则。

妻子柔声询问他是否需要请医生来的时候,伊凡伊里奇用“异常忧愁和矫揉造作的贤惠神情”来描述她。妻子越是关切越是柔顺,他就愈发憎恶。连一个睡前的晚安吻都被他解读得如此用心险恶,以至于他好不容易忍住不把她推开。

他到家后,把看病的过程告诉了他的妻子。她听着,但伊凡·伊里奇刚讲到一半,他女儿就带着帽子走进来,准备和母亲出门。女儿不情愿地坐下来,听他讲冗长乏味的事,但没坚持多久,她母亲同样也没有听他讲到最后。

这种“特殊照顾”对他造成的伤害成倍的累加堆叠,无时不刻提醒他你与这些健康的躯体是不一样的。他痛恨那些“你只是病了,并不会死,只要安心治疗,一定会好的”冠冕堂皇的说辞和毫不坦诚的欺骗,别人身上的健康、力量和生气都使他感到屈辱。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种对他人的毒害,是他人的负担,自己的生命也遭到了毒害,越来越深地渗透到全身里。

或许这可以形容为敏感到有些神经质的病人的被害妄想。事实上,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死亡。

同僚关心的是他死后的位置归属何去何从,妻子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亲密的、有责任照顾的麻烦,医生的关注点只在“病”这个单一的元素上。死亡这件事本身是没有人关心的。只是伊凡伊里奇通过这些态度的转变看见了自己死亡的进程,犹如一只惊弓之鸟活在他人的只言片语中,这让他倍加恐惧——所以时时会有我一点也不累,我还可以打好几圈牌的心理暗示与自我催眠。


我与死亡的确切关联:“我会死去。”

“三天三夜极度的痛苦,然后死去。这种情况也可能随时落到我的头上,“他想,刹那间感到毛骨悚然。但是,他自己也不知怎的,一种常有的想法很快就使他镇静下来:”这种事只有伊凡.伊里奇会碰上,我可决不会碰上。这种事不应该也不可能落到我的头上。“

他从别人那里看见了自己的死亡,也是从别人那里看见了自己与死亡的确切关联。书中写道:他在基捷韦帖尔的逻辑学里读到这样一种三段论法:盖尤斯是人,凡人都要死,因此盖尤斯也要死。他始终认为这个例子只适用于盖尤斯,绝对不适用于他。盖尤斯是人,是个普通人,这个道理完全正确;但他不是盖尤斯,不是个普通人。

在他的一贯认知中,死是别人的事情,他是仕途顺遂、家庭美满的伊凡伊里奇,而不是行将就木的重症患者。这个巨大的反差让他在反复犯病中与疼痛单独相处,面面相觑然而束手无策。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它,浑身发抖。

他需要的是“体面”的死亡,有“自尊”的死亡,而不是在他人面前逐渐衰朽,失去一些生理机能犹如废物一般的死亡。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由于仆人盖拉西姆“坦诚”的陪伴,让他在临终几天开始正视死亡这件事情。他生命全部的虚幻和干枯以一种痛苦的方式被浓缩在肉体上,但他不再从别人眼中目睹自己的死亡,终于从别人对他无穷无尽令他反胃的关心中解脱出来。当人临终时回忆起自己的漫漫一生,会自动把那些厌恶的、反感的东西剔除掉,与曾经备受伤害的、无比排斥的握手言和。在弥留之际,死亡逐渐变得澄澈透明,可以与之和解。这个过程让主人公发出了“我是如此快乐啊”的感叹,至此,前几个月的折磨瞬间消失殆尽了。

这就是伊凡伊里奇的死亡。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对整个人生的推翻和重构,在最后与俗世道别时的一种和解和救赎,他在长达数个月的窒息中完成了这一命题的答卷。


回到这句话:“死亡不是一种消散,就是一种化为原子的分解,或者虚无,或者是毁灭,或者是改变。死亡是一种感官印象的终止,是欲望系列的中断,是思想散漫运动的停息,是对肉体服务的结束。 ”用这句话来注解伊凡伊里奇的死亡又看起来出奇的妥帖合适。

死亡是对他肉体的毁灭,也带给了他一个契机去改变。但他的生命终归是毫无升华地被拖进死亡的泥沼中,伴随着嘲讽、不甘和挣扎,一切都结束了。而他身边的人依然快乐地活着:“他们就这样生活着,没有任何变化,生命愉快地流淌着。”


2019.8.9   于北京

公号同名:今天小周读书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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