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抱养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冲撞】

01

小树借口去村社小卖部买烟,逃离了那间屋子,把争吵声都抛在脑后。到了院子里,才发现今夜的月亮竟无比圆,像一只独眼怪兽的眼睛,泛着阴森森的寒光,无言地凝视着这世间。小树就着月光,走在那条他走过无数次的乡间小道上。路两旁是一块接一块的水田,还没到插秧的时节,水田里光溜溜的,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惨白的光。

村社小卖部亮着白炽灯发出的淡黄色光芒,一如多年前的模样。小树走进去,并没有人,只有里间电视的声音响着,他朝屋里喊了一声:“曹老爹,买包烟呢!”一个60多岁佝偻着身子的老人从里间慢悠悠走出来,抬头看到是小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因常年吸烟又不刷牙而有些泛黑的牙齿:“是小树呀,你回来做啥子呢?”小树不想多谈家里的事,随口说了句:“回来看我爸妈。”说着,小树用手指在放烟的玻璃柜门随意指了一下,“这个烟来一包。”曹老爹边给小树拿烟边说:“你也老大不小老,好久谈媳妇呢?”小树接过烟,把钱放在曹老爹手里,说:“快咯。曹老爹,我先回老,你也早点睡。”说着,不等曹老爹回话,转身离开了小卖部。

小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家对面的竹林,找到他小时候犯了错担心回家被揍时的藏身之地。那是一片被泥水冲垮的土坡,凹陷了一块,如果藏在暗影里,不凑近根本发现不了。那里是小树的安全屋。他不记得在那里度过了多少个黄昏,直到夜幕降临,听着爸妈焦急的呼喊声,才拍拍身上的泥土,跑回家去。这个时候,爸妈一般都舍不得再打他,只骂几句,然后端出热腾腾的饭菜,看他狼吞虎咽。

此刻,小树坐在阴影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黑暗中只看到一个红点在一闪一灭。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子。这次他回来跟爸妈商量与王琴的婚事,干爹干妈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他前脚刚到家,他们后脚就到了。小树特别不想让干爹干妈掺合到他的婚事里来,他只想告知他们就行了,但他却阻止不了,谁让他们实际上是小树的亲生父母呢。

是的,小树是抱养的,他从小就知道,因为养母和生母是亲姐妹,因为他还有一个养在亲生父母家每年走亲戚都会遇到的双胞胎哥哥,他从记事时就知道他干爹干妈才是他的亲生父母,而这件事所有的亲戚也都知道。

02

老李家有两个姐妹花。姐姐李芳嫁给了一个吃公家饭的男人,叫杨成,生有一女。妹妹李华嫁给了一个会木工手艺的男人,叫陈良,生有一子。

上世纪80年代,计划生育搞得很严,杨成的铁饭碗来之不易,在那个年代能够过上安稳日子、隔三岔五吃肉都多亏了那份工资。于是,杨成夫妻俩断了生二胎的念头,李芳在生了女儿之后就安了环,一心一意培养唯一的女儿。

越是贫穷的人家,就越想多生孩子,似乎孩子多了,就多一个劳动力,日子就会越过越好。结果往往让家庭更加入不敷出,让每个孩子都得不到良好的教育。

陈良就想再生一个孩子,于是,李华又怀孕了。当时,为了遵守生育政策,每隔几个月,村里生过孩子的女人就得去村卫生所接受检查。李华运气好,去检查的时候孩子月份小,没有检查出来。半年后,李华又该去检查了,但她迟迟未去,卫生所的人就察觉到不对劲,打算到陈良家去看看。彼时,李华已经怀胎8月,就快要生了,所以想拖上一拖,等到孩子瓜熟蒂落,生下来就好了。

那是9月的一天,很闷热,天空阴沉沉的,感觉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雨。卫生所的人到了陈良家,陈良很镇定地又是端茶又是倒水,稳住他们,李华则从后门跑出去,躲进了院子背后的山里。可能逃跑的时候太过紧张,再加上跑得太快,动了胎气,李华感觉肚子一阵阵发紧。她有过生孩子的经验,知道这是孩子要出生了。她不敢回家,怕卫生所的人还在,就在阵痛的间隙,一手拄着捡的一截树枝,一手托着肚子,艰难地往山顶走去。她记得山那边有一户人家,之前进山砍柴时她还去讨过水喝,只要撑到那里就得救了。到得山顶,李华已经疼得浑身是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又朝前挪了几步,终于倒在了一棵大黄葛树下。这是一棵至少上百年的黄葛树,根系发达,深深地扎在岩石中,枝干四散开去,细细密密的叶子层层叠叠,如一把大伞立在山顶,年复一年给路过的人们遮荫避雨。没过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而李华躺的地方,在黄葛树叶遮挡下,并没有落下多少雨滴。

当李华被阵痛痛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软的茅草上。原来,下雨了,那户人家从地里匆匆赶回家,路过黄葛树时就去躲一会,看到树下躺着的李华,就把她带回了家。但看着李华快生了,不想弄脏自家的床,就在地上铺了厚厚的茅草安置她。李华就躺在茅草上,又痛了几个小时,生下了两个男孩。陈良一路找了过来,看到两个刚出生的儿子,喜笑颜开。多亏了那棵黄葛树,李华才能遇到好心人,才能顺利生产,于是他们给俩儿子取小名为大树、小树。

孩子已经出生,卫生所的人也没法再干涉,只让李华身体恢复了去把环安上,但要给俩孩子上户口就得缴纳好几千罚款。在那个年代,这是笔巨款,没有多少家庭能够承担。陈良原本也只想再生一个孩子就好,凭着做木工活也积攒了一些钱预备着用来交超生罚款。但多出一个孩子,罚款就多出好几倍,而且想着以后要养三个儿子的重担,他突然觉得一下子生俩儿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刚生完孩子的李华虚弱地躺在床上,看着身边躺着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听着丈夫的叹息、埋怨,她苦苦思考着解决办法,还真让她想到了一个。于是,她拉过陈良,对他说:“我姐没有儿子,要不我们过继一个给她?姐夫有钱,把娃儿给他们养也放心。”

陈良听了,一把甩开她的手,大吼道:“我陈良的儿子,要送给其他人,门都没得!我砸锅卖铁都要把他们养大!”这一吼,两个孩子都哇哇大哭起来,李华安抚好了他们,才又说道:“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以为我想送人啊!你说说看,我们现在三个娃,该啷个养他们?就说让他们吃饱穿暖,也是一大笔钱啊!”

“我们可以找你姐夫借钱啊!”

“你哈戳戳的!借了就得还,你拿啥子还?一年又一年,这三个娃儿都要吃要穿,花费只会越来越多。我姐不是外人,她肯定对娃儿好。而且大树小树长得一个样,不用我们去说就能晓得哪个是他的亲爸妈。到时候,经常见面,还是会跟我们亲的,就当是姐帮我们养娃儿。”

这样一说,陈良动了心,他想了想,答应了,又补充道:“这事不能由我们说出来,得暗示你姐,让她主动提出要收养这个娃儿。”于是他们又商议了一番。

孩子出生后几天,要把这个喜讯告知亲朋好友,再找日子设宴款待,俗称“打三朝(zhao,一声)”。一下子生了两个儿子,这在农村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人人都夸赞李华能干。李芳也来了,杨成工作抽不开身没有来。李芳到里屋看着两个粉嘟嘟的孩子,喜欢得不得了,抱了一个,又抱另一个。李华看在眼里,知道有戏,于是她叹口气说道:“人人都夸我能干,却不晓得为生他们俩我连命都差点没得咯!”接着,把生产的过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李芳听得直掉泪,李华也哭了一会,带着哭腔接着说:“可惜啊,可悲啊,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娃儿,过不了多久就不是我的了。陈良那个没良心的,说上户口罚款交不上,还说三个儿子养得太费劲儿,要把其中一个扔到大街上去,让别人捡去养啊!”说完嚎啕大哭。

李芳听了气愤不已,就要去找陈良算账。李华拉住她,抽泣着说:“他也是没得办法。你看看我们这个家,像个啥子样,实在没法养三个娃儿呀!我只希望,捡到娃儿的人家能对他好。”

“你们没钱,我去找杨成说说,我们借给你们。”

李华就知道李芳会这样说,她继续带着哭腔说:“这不是一笔小钱,而且你们也不能借我们一辈子吧?三兄弟见天就是花钱,只有抱走一个才是解决方法啊!呜呜……”

李芳看着哭泣的妹妹,又看着两个让他爱不释手的孩子,心里很难受,动了恻隐之心:“你们要送给其他人,还不如送给我,正好我和杨成没有儿子,把他养大了,以后让他给我们养老送终。我们肯定会对他好的。”

李华就是要她这句话,忙止了哭,说:“给你养我肯定放心,就是不晓得姐夫那边……”李芳安慰她:“我去跟他说,他肯定会同意的。在我没有给你答复前,一定不准把娃儿扔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李芳和杨成一起来到了陈良家,商量过继的事情。杨成工作的关系,户口只能落在陈良家,但要改名换姓,上户口罚款和营养费都由杨成出。于是,小树过继给了杨成,取名杨光。

李芳对小树很好,视如己出,经常把好东西都给他,而对亲生女儿杨娅有所忽视。李芳也从没有隐瞒小树的身世,还经常带他到李华家去,让一母同胞的兄弟多接触,培养感情。还让小树认亲生父母为干爹干妈,让他们的关系更亲密。

没想到,李芳的善解人意换来的却是李华两口子变本加厉的贪婪。

此次,小树回来和父母商议婚事,李华两口子也来了,他们提了很多无理要求。他们要求在陈良老家也办一场婚礼,还要求在婚礼上他们俩以父母的身份接受小树夫妻的跪拜。他们要求小树把婚房买在他们小区,美其名曰那里有个景点,住着更舒服。在说到彩礼的时候,一向吝啬的李华竟提出他们也要出一份彩礼,因为这也是他们家的儿媳妇。所有的要求,都在宣示一点:他们是小树的亲生父母,在小树的终身大事上,一切都得听他们的,他们也要完全以父母的身份参与到小树的婚礼中。

自己养了30年的儿子,连终身大事都不能做主,杨成自然不同意,李芳也很气愤,于是就吵了起来。李华哭喊着去拉坐在李芳旁边的小树:“小树呀,你是妈差点丢了命生下来的,你得听我的呀!”

李芳奋力拉开李华,破口大骂:“李华,你还要不要脸?!这30年,小树都在我家生活,吃穿用度没花你一分钱。这些年,你们管过他啥子?他生病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他有压力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他没有心思上学的时候你们在哪里?现在,我们把他养大了,你要来认儿子,你真混!小树,你喊了我30年妈,你婚礼上也只能喊我一个人妈!”

李华不依不挠:“他再喊你30年妈,你也没有生过他!他和我是骨肉相连的,你再不承认我也是他亲妈!我相信我们儿是向着我的。小树,你说是不是?你认不认我这个妈?”

李芳越听越气,就上前去要打李华,李华也不是好惹的,俩人谁也不让谁,扭打在一起。陈良和杨成上前去拉开她们,分开坐在饭桌的两边。但她们脚仍然互相踢着,嘴上也不停歇,你一句我一句地吵着,时不时去拉扯小树,让小树拿主意。

小树像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小路上,小路的右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左边是布满尖刀的峭壁。他满头冷汗,找不到出路,快要没法呼吸。他很想大喊:“为什么都要来逼我!”但一个是千辛万苦生他的人,给了他生的可能;一个是含辛茹苦养育他的人,给了他活的可能。两个人他都不想伤害,他想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他需要冷静,于是借口出去买烟,暂时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03

小树很爱养父母,他们给了他完完全全的爱,给了他温馨完整的家庭,没有让他感觉过任何疏离。小树很感激养父母,他们给了他富足的生活,给了他远超其他同龄人的优越感,让他成为了一个自信、有见识的人。小树也很敬重养父母,他们为人谦和,待人宽厚,邻里、亲戚都对他们赞赏有加。

小树对于亲生父母的感情很复杂。每次李华见到小树,都会重复一遍她生小树的艰难,诉说把小树给李芳养有多么迫不得已,表达她有多爱小树。小时候,小树不是很懂李华的絮叨,跟对他好、陪他时间长的李芳更亲密。长大后,小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他对这个反复强调是自己生母的人并没有太多好感。小树在与大树的交往中,看到大树的生活状态,知道了大树所受的教育方式,看到生父母对大树的非打即骂,小树无比庆幸当初被抱养的是自己。他在亲生父母身上没有看到多少对自己,甚至是两个哥哥的情意,也没有发现值得他学习的地方。

但不管怎么说,那是给了他生命的人,他所受的教育让他做不到不认他们。所以,虽然心里不认可他们,这些年来也并没有表现出来。现在,亲生父母的逼迫,正深深伤害着他所敬爱的养父母。

小树烦躁地把刚点上的烟掐灭,摁到脚边的泥土里,那里已经躺着十几个烟头了。他埋怨自己为何刚才没有严词拒绝生父母的无理请求,他骂自己是胆小鬼,是懦夫,竟只想到逃避,把本该由自己收拾的烂摊子扔给了养父母,把难题扔给了养父母。

想到此,小树快步往家赶去,却发现之前的剑拔弩张消失了,只不过气氛还是很沉闷,没有人说话,只有烟雾缭绕在屋子里。看到小树出现,李华先开了口:“小树啊,你回来了正好,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在我们家那边也办一次酒。”李芳这时开口打断她:“只请客吃饭,不准行礼。”李华恨了李芳一眼:“行那,在家里敬茶、改口行吧?酒店就只吃饭。”又换上笑脸,对着小树,“买房子的事你来决定。你去过我们住的新房子,旁边就是著名的东湖景点,价格也比城里便宜,住着还舒服,过年时小琴去住了几天也很喜欢,你回去和她商量了来。”

小树对这样的结果很诧异,他望向杨成,又望向李芳,他们都绷着脸不说话。小树不知道他出去的这段时间他们之间达成了怎样的协议,刚想说话,李芳打断了他:“就这样定了,具体结婚的日子跟亲家见了面再谈。”

李华见一切尘埃落定,就让小树送他们回家去。新修的高速路正好在两家附近都设了下道口,来回也方便。一路上,李华都在说着他们小区有多么多么好,劝小树就在那买房,小树嗯嗯啊啊地应和着,心里很是反感。他只想快点送了他们回家去,他有好多话要问养父母。

小树回家时,养父母还在堂屋坐着看电视,没有睡觉,显然是在等着小树。

“爸,妈,你们咋就答应了干爹干妈的条件了呢?”小树一进门就说道,“这个样子你们要受好多委屈哦!我想的是就办一次酒,婚房就在咱家布置一间就可以了。”

李芳叹口气:“小树呀,妈也是没办法啊!你的户口还在他们户头上,如果不在他们那办酒,他们说就不给你户口本,你还咋和小琴扯证啊?”

小树愣在当场,忍不住红了眼眶:“爸,妈,大不了这婚我不结了!让你们这么委屈,我还结什么婚那!”

李芳赶紧打住他:“呸呸呸,说啥不结婚呢!你和小琴在一起那么多年,怎么能因为这一点小事就不结婚了呢?这样的话要是让小琴听到,她得好难过啊!儿子,你幸福就好,我和你爸还等着抱大孙子呢!”

小树哽咽着,走过去蹲在李芳面前,握着她的手:“妈,我就觉得心里难受,哽得慌。”

李芳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拍着小树的后背:“你结婚是大喜事啊!不难过哈!你干妈呢,要给小琴彩礼钱,不管有好多,你们都收着,那是他们的一番心意,你以后找机会再还回去。至于买房,这是大事,你和小琴商量着来。我和你爸的想法是在市里买比较好,你们上班方便一些。我和你爸会全力支持你们的。”

04

第二天,小树回了市里,等王琴下班后,告知了她回家商量的结果,她似乎并不惊讶。小树很纳闷,追问之下,才知道李华一大早给王琴打了个电话,把什么都告诉了她,还劝她在东湖旁买房,她答应了。小树很气愤,他明白了为什么他到家时亲生父母也在了,肯定是王琴提前给他们通了气。他竟不知道,王琴何时跟他们关系这么好了。

小树尽量控制住情绪,深吸口气缓缓说道:“王琴,我是我爸妈养大的,我一直把他们当作我亲生父母,我可以很明确告诉你,我只认他们。希望你能记住这个事实,明白你真正需要孝敬的公婆是哪个。”

王琴从来没有见小树说话这样严肃过,有些心虚,但仍反驳道:“不管怎样,是他们生下了你啊!而且干妈生你时吃了那么多苦,这么多年不能经常陪着你她心里可难受了。当年你爸妈有钱也不借给他们,就是要抱走你,他们就没安啥好心。”

小树苦笑不已,对这样颠倒黑白的话,王琴也信了。也是,生母能说会道,养母则很少言语,王琴跟生母关系好、跟她亲很正常。而这么多年,在养母的安排下,小树跟生母其实相处挺多的,这样的说辞他也听过很多次,甚至还去找养父母确认过。他选择相信养父母,特别是经过了这次婚事的争吵,他更加确信谁才是真正爱着他、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人。

小树把他身世的另一个版本告诉了王琴,王琴半信半疑。后来,小树受不过生父母的反复唠叨,还是在东湖旁买了房,只是在与生母家相隔一条街的另一个小区,一直没有去住过。婚礼之后不久,王琴怀孕了。

经过了小树婚事风波事件,杨成意识到小树户口迁到自己名下的重要性。他已经退休了,也没有了后顾之忧,等到小树户口迁过来,孙子也可以落户到自己名下。于是,杨成和李芳买了上好的烟酒,一起去了陈良家。他们满脸笑容地进去,不一会儿,黑着脸空着手出来了。

等到王琴要生产了,李华和陈良找到小树,非要让孩子姓陈,当时李芳和杨成也在。要不是顾及到王琴大着肚子,说不定当场就会打起来,但仍然大吵了一架。小树很坚决,孩子必须姓杨。陈良又以不拿户口本给孩子上户口为由要挟。最后,小树答应生第二个孩子一定姓陈,才平息了这次吵闹。

从此,户口问题成为了李芳和杨成心中的刺,只要小树户口在陈良名下一天,他们就会一直被拿捏住。也曾提过要把小树户口转到新房那,但被陈良拒绝了。于是,他们就像无法阻止倾盆大雨冲垮农田一样,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陈良他们一次又一次过分的要求。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去年春天。

杨成家靠近高速路下道口,政府打算利用这一片便利的交通,打造一座信息产业科学城。杨成家所在的村子所有房屋和土地都被征用了。按照政策,宅基地的赔偿按户口的人头数获得相应面积的房子,也可以加钱换成大房子,土地则按面积折算成现金。为防止有人家为了多赔房子而把其他人的户口迁进来,政策一下来,这一片除了新生儿,禁止落户。

由于小树和孩子的户口都在陈良家,这次赔偿自然没有他们的份。陈良和李华为此懊恼了一回,在他们心中,小树的东西就是他们的东西,小树没有分到房子,这也是他们的损失。为此,在一次家族聚会时,陈良向杨成提议要给小树分一套房子才行。

这其实也是杨成的想法。

女儿杨娅和外孙、外孙女的户口都在杨成名下,再加上他们老两口,一共5口人,可以分到两套三居室加一套两居室。他已经跟女儿商定好了,把两居室加点钱换成三居室拿给小树。女儿一家在市里买了房子,首付杨成出了10万,外孙、外孙女都在城里读书,这房子多半是不会回来住的。杨娅颇有怨言,从小爸妈就偏向弟弟,但她还是答应了下来,这么多年,她已经把小树当成了亲弟弟。

杨成听了陈良的建议,按兵不动。他想到,这也许是一个把小树户口迁出来的好机会。杨成故意为难地说:“唉,小树户口不在啊,要不就可以再多赔一套房子了。现在三套房子,我们两口子一套,娅娅的儿女一人一套,没法再给小树一套了啊!”

陈良出了个主意:“娅妹仔女儿迟早要出嫁的,她那套房让出来呀!”

杨成做出一副被陈良说动的样子:“这样好像也行。我可以去劝劝娅娅。但是啊,这安置房本来该给娅娅的,自然要落她的户。就算口头上答应给小树了,说不定多少年之后就变卦了呢!”

陈良脱口而出:“过户给小树啊!”他此刻只想着小树能白拿一套房,这房子以后还不是他和李华过去住吗?户口迁过去,又没有落户到杨成名下,他陈良还是小树的亲爸。

杨成暗暗松了一口气,于是托关系,很快就把过户的手续都办好了。

05

安置房已经建成,政府给了各家各户足够多的时间搬迁,因此先修建外围的主干道。

李芳老两口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新房子已经都装修好了,他们最近每天都抽时间去打扫卫生,顺便从老屋搬一些暂时用不着的东西过去。老屋前面还有几块田地没有被占用。他们在地里种了毛豆,今年老天爷赏饭吃,每株毛豆苗下都挤挤挨挨结满了青色的细长的豆角,再等上半个月,都可以收割了,李芳每天都念叨着:一定要晚一点来征收土地呀。刚收割完稻谷的田里,几只鸭子在里面撒着欢,一会儿钻到水底去捉鱼虾,一会儿又浮在水面啜洒落的稻谷。老屋后面那几棵种了十几年的桔子树,今年结满了桔子,树都被压弯了,一根根枝条垂落下来,有些都触了地。一圈竹篱笆将桔子树围了起来,里面有几只母鸡正悠闲地找食吃,只见它们灵活地转着脑袋四下张望,见没什么异常就低下脖子,用尖尖的小小的喙在地里翻找着虫子。

屋门口望出去的场景

这天,阳光明媚。一大早,李芳提着篮子,打开竹篱笆的门,受惊的鸡群咯咯叫着扑着翅膀四散而去,李芳赶紧把门又关上了,防止鸡溜出去。她走到桔子树下,挑熟透了的果子装满了一筐,又去草堆里摸了摸,掏出两枚百花花的鸡蛋,在裤子上蹭了蹭,心满意足地回了家。不一会儿又拿着镰刀出来了,她要去地里割一些毛豆,做成五香盐水毛豆,这可是小树最喜欢吃的。想到小树,她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笑容。

远处,基建的红色塔吊一座座矗立着,本来是一块块农田的地方被填平了准备用来修厂房,一条条笔直的道路纵横交错着,道路两旁立着整齐的路灯,一点也看不出这里曾经是农村。再远处,耸立着几座高楼,那是他们的新家,最迟年底就得搬进去的新家。李芳舍不得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舍不得种了大半辈子的土地,但她转念一想,只要有小树在,家在哪里都行。

(完)

正在修建的科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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