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4

传习录(卷  上)


【五】被误解的“知行合一

爱因未会先生知行合一之训,与宗贤、惟贤往复辩论未能决,以问于先生。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nèn)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wū)恶(è)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就是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měng )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zhuàn),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⑨」


捷案:《全书》卷三十二,《年谱》正德四年[一五〇九),先生三十八岁,云:“是年,先生始论知行合一。始席元山书提督学政,问朱、陆同异之辨。先生不语朱、陆之学,而告之以其所悟。书怀疑而去。明日复来……豁然大悟。遂与毛宪副修葺书院,身率贵阳诸生以所事师礼事之。”

刘宗周云:“只见那好色时,已是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只闻那恶臭时,已是恶了,不是闻了后又立个心去恶。此是先生洞见心体处。既不是又立一个心去好恶,则决不是起个意去好恶可知。因知意不可以起灭言也。”(《遗编》卷十三《阳明传信录》卷三,页三下。又见《明儒学案》卷十,页十三下。或误以为黄宗羲语。)

唐九经见王应昌云:“此喻又是行在知先了。故陈发交欲以知能一代知行一亦是(“又云:“有良知,又有致良知,岂不是两?故分别则知行不妨有二,合并则百行依然归一。”

东正纯云:“据此刘蕺山(宗周)之说诚意,亦何不与王子同其义哉?”

捷案:宗周评二O六条(《遗编》卷十三《阳明传信录》卷三,页十八上。又见《明儒学案》卷十,页十八上)云:“先生每以念字与意字合说。恐念与意终有别。”是则宗周非全依阳明者也。

梁启超云:“后此天泉四句之争辩,先生所谓是闲话也。”

捷案:《传习录》三一五条,四有四无两诀,乃分别对上根、下根之人而言。原是彻上、彻下,二者相资为用。梁氏所谓争辩,乃后世一偏之争也。


[译文]

徐爱因为还没有领会先生知行合一的教导,和宗贤、惟贤反复争辩后,仍旧不能了然于胸,于是请教先生。

先生说:“举个例子说说你的看法。”

徐爱说:“现在的人都知道有父母就该孝顺、有兄长就该尊敬,但事实上却没有办法完全做到,由此可见,知与行分明是两件事。”

先生说:“这并不是知行的本来面目。只是私欲隔断了人的知行。没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是因为没有真知。圣贤们教育人们知行,并不是简单地教人们如何认识、如何实践,其目的是要恢复知行的本体。因此,《大学》举出了一个真正知行的例子,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意即喜爱美色,厌恶腐臭。懂得美色是知,喜欢美色是行。人们在看见美色的时候就自然喜欢上了,并不是看见美色之后才立马生个心去喜欢;闻到腐臭是知,厌恶腐臭是行,人也是一闻到腐臭就自然厌恶了,并非闻到之后而又另生出个心去讨厌它。如果那个人鼻子不通,那就算是看到腐臭的东西摆在面前,他的鼻子闻不到,也不会太厌恶,因为根本没有认识到臭。比如,我们说某人知道孝顺父母、尊敬兄长,一定是这个人已经做了一些孝敬、尊敬的行为,才可以说他知道孝顺、尊敬的道理。难不成,只因为他会说些孝顺、尊敬的话,就认为他孝顺、尊敬吗?再如,一个人知道痛,一定是自己已经经历了或者正在经历痛,才知道痛;知寒、知饥,一定是已经经历了寒冷和饥饿。由此可见。知行如何能够分得开?这些例子就是说知与行的本体.还不曾被私欲隔开的。圣人一定是这样教育学生的,才能算作知。不然就并非真知,这是多么紧要切实的功夫呀!现在硬要将知行分开算作两件事情,有什么意思呢?而我要把知行看做一个整体,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连这番话的宗旨都不知道,只管在这里争论知与行是一件事还是两件事,又有什么用处呢?”

徐爱说:“古人把知行分成两回事,也只是为了让人们能够有一个分别,好弄明白。一边对知下工夫,一边对行下工夫,这样才能更好地落到实处。”

先生说:“但是,这样说反而丢失了古人的本意 了。我曾经说过,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的开始,行是知的成果。如果领会了这一点,  就应该明白,只说一个知,已经自然有行存在:只说行,知也自然存在了,知行—同存在。古人之所以将行与知分开,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是因为社会上有一种人,他们完全不会认真思考观察,只是懵懵懂懂地随意做事情,一个劲盲目行事,因此必须跟他讲‘知’的道理,他才能够清醒地做事。还有一种人,不切实际,漫天空想,又完全不愿意有所行动,只是靠主观猜测、捕风捉影,因此必须教他去‘行’,这样他才能知得真。古人为了补偏救弊不得已才将知行分开说的,如果真正领会了其中的含义,只要一个知或行就够了。今人非要将知行分开,以为必须要先认识才能实践。自己先去讨论如何做到知,等到真正知了才去做行的功夫,最后终身无法实践,也终身一无所知。这个问题由来已久,不再是一个小毛病。现在我提出知行合一,就是对症下药。而且这并非我凭空杜撰,知行的本体原本是这样的。如果我们把知行合一的宗旨掌握了,即使将知行分开说,两者仍然是一回事,是一个整体;如果没领会知行合一的宗旨,即便说二者是一回事,那又何济于事呢?不过是说些无用的话而已。”


这篇徐爱录解决了两个问题。

一是:

知行隔断支离的问题。如果知行分离,那么说一个说两个都无意义,知行不可分。

二是:

懵懵懂懂去做,叫冥行; 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叫妄想。顺便批判了一下“先知后行”的错误。这是没有领会知行合一的宗旨,没有知而不行的,知而不行这是未知,知行功夫只是一个,真知必有真行。

知行合一是先生立言宗旨。先生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这本是从不同的角度说明知行合一。三句相互补充,其间并不相碍。


净心斋笔录

2022年3月13日


附注:

①宗贤。即黄绾,字宗贤,又字叔贤,号久庵(一四七七至一五五一),黄岩(浙江)人,礼部尚书。初师谢文肃,及官都事,闻阳明讲学,请见。阳明归越,先 生过之,闻致良知之教。曰:“先生(阳明)真吾师也,尚可自处于友乎?”乃称门弟子。参看《明史》卷一九七,及《明儒学案》卷十三,页五下至六下。


②惟贤。即顾应祥,字惟贤,号箬溪(一四八三至一五六五),长兴(浙江)人。历任按察使、兵部侍郎。少受业于阳明。阳明殁,作《V传习录>疑》。黄宗羲谓“其视知行终判两样,非师门之旨。”参看《明儒学案》卷十四。


③恁。如此。


④如恶恶臭。《大学》第六章云:“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


⑧说个知。三轮执斋云:“‘说个知’,据上下文当作‘一个知’。佐藤一斋云:“执斋谓‘个’上脱‘一’字可从。然检诸本,无异同。”捷案:“一”字可有可无,不必固执。


⑨此条载于《年谱》正德四年(一五o九)四月,词句稍异,而意旨全同。但-明谓“后”徐爱因未会知行合一之训,请决于阳明。非谓此对语为是年是月之事也。


(4:)季彭山(1485一1563)说:“自发端而言,则以明觉之几为主,故曰:‘知者行之始。’自致极而言,则以流行之势为主,故曰:‘行者知之终。’虽若以知行分先后,而知为行始,行为知终,则所知者即是行,所行者即是知。”(《明儒学案》卷十三《王门学案三·说理会编》)

佐藤一斋(1772一1859)说:“自行之分别处谓之知,故曰主意,自知之作为处谓之行,故曰功夫。始字是方始,非初始。成字是作为,非完成。若解为初始完成,若于主意功夫有碍。”<《传习录栏外书》第五页)

按:季彭山注释较切。先生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第133条)。这本是从不同的角度说明知行合一。三句相互补充,其间并不相碍。若据佐藤一斋说,“成”是“作为”,则与“功夫”意义相重,不必分做两句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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