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江山文学网。ID:六月栀子花,主题已重新创作,文责自负。
每一座繁华都巿里,总有一群漂泊的打工者,他们如同一只只鸿雁,暑来寒往,在每个城市与家乡之间不停迁徙,只为寻找到一个更适合生存的落脚点。
——题记
【小草】
凌晨一点,桑城派出所接到一个报警电话。报警人说自已在一个叫“顿顿香”的饭店杀了人。
警察迅速赶到”顿顿香”饭店。“顿顿香”饭店沉睡在一片漆黑里。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坐在饭店门口路灯下的那片光明里。“男孩”穿黑色运动服,很削瘦。看到民警过来,他站起来迎着警车的灯光走过来,两条腿在灯光里抖动。
”是你报的案?”警察问男孩。
“是,是我杀了人。”“男孩”苍白的脸上是异常的冷漠和镇定。
”带我们去案发现场。”
“男孩”带着警察从饭店侧面一个小门进去。是饭店的后院。里面漆黑的一排平房,有一间仍亮着灯。“男孩”领着警察走近亮灯的房间门口,迎面一股血腥味扑鼻而入。
这是一间库房。门左边是半墙高的大鱼缸,右边是三个大冰柜,里面摞着大大小小的纸箱、泡沫箱,地上摆着菜筐,鸡蛋,调料,油桶……乱七八糟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敞开的门里,一个男人匍匐在鱼缸与冰柜之间的过道里,头朝门囗,身体下面汪着大滩血…
小草杀人了。一向文静柔弱、乖巧懂事的小草杀了人。村里人都以为听错了,小草的父母更是觉得错愕,小草怎么会杀人呢?怎么敢杀人呢?
据说是厨师强迫小草半夜整理库房,又趁夜深人静无人之时对小草动手动脚,被小草用随身携带的水果刀捅破了脾脏,失血过多死亡。
法院判定为过失伤人,因为小草认罪态度好又是主动投案并对犯罪过程供认不讳,判了三年。
小草自从进了管教所,仿佛失语般沉默。半年了,父母来过二次,小草都拒绝见面,无论管教如何沟通说服,小草就是低着头不吭声。在宿舍,小草总是望着屋角小窗户发呆。平时学习或劳动,管教让干什么也干什么,不积极也不逃避,就是不与任何人交流,小草这样的情形让管教看着很不放心。
管教们一直努力地想办法帮小草打开心里的那扇门,希望她早日走出阴影回归正常的生活。可小草就是不开口。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随身携带有水果刀,而且总把自己打扮成男孩的模样?
管教找到小草的父母。
“小草是我们抱养的。我们夫妻二人结婚三年未孕,听村里人讲,抱养一个会带来一个。小草二岁时,我们生了个儿子。小草三岁那年,我们带着儿子出门打工,小草就跟着爷爷生活。十岁那年,爷爷去世了,小草就在镇上姑姑家住。后来初中到了县城里上学,一直是住校。读初三的那个冬天,小草突然打电话来说不想上学了。我们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她就是不想读书。孩子大了,我们也管不了,就由她不上学。饭店上班工作是她自己找的。我们俩口子没有什么文化,在城里干不了别的,在县城边租了一间小房卖点菜,一年四季挣不了几个钱,天天进菜卖菜守摊离不了人,平时也顾不上管孩子,小草除了要钱一般也不跟我们打电话,她跟她姑姑亲,有事她都跟姑姑讲,她的好多事我们都是从姑姑那儿知道,唉……想不通她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小草的父母对小草的成长经历竟然一无所知,包括这次过失伤人的事件,这对木讷的夫妻跟管教讲起时仍是一脸错愕。
管教又辗转找到小草的姑姑。姑姑一听说是为了小草来的,就“呜呜”地哭起来。“我这侄女真是个命苦的孩子啊……你们一定要好好帮帮她,她才十七岁呀……”
姑姑说:“孩子当初是我帮着抱来的,小时候我去看她比较多。”
“我父亲七十了,种着家里的地。有时带上年幼的小草上地,小草就跟地里头的蚯蚓、蚂蚱、野花野草玩。有时候小草不愿意去,父亲就嘱咐她看住家门不要到处乱跑。农村生活就是这样,又忙又累人,没有闲功夫顾及孩子的心里需求和感情交流,我们小时候都是这样长大的。”
“每次来看小草,小草总是站在隔壁。隔壁原来是村子里的晒谷场,后来因为村里人都走了,地也撂荒了,晒谷场成了生活垃圾场,到处都是煤渣和乱七八糟塑料袋、破衣物、生活垃圾,是老鼠和猫狗的天堂。后来,有个拾垃圾的外地男人带着一个疯女人和一个孩子在这片垃圾旁边安了家。用废铁皮、油毛毡、塑料布拼的个简易房,看上去脏兮兮的。小草不去地里的时候就喜欢站在那个垃圾堆前看他们。我说小草你看么事?小草说‘姑姑,大人都说他们是坏人,他们其实不坏,他们看见小草笑。他的爸爸天天给他们买好吃的,村里的大孩子们拿石头砸她的孩子,那个妈妈就拿棍子打大孩子们,还朝大孩子们吐口水,从来不打草儿,还有,大孩子们把我推倒了,那个妈妈也要打大孩子们……”
姑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孩子缺家的温暖啊。”
姑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画面。
疯女人笫一次看见出现在垃圾堆前的姑姑,以为是外来入侵者,她弓下腰,呲着牙齿,样子蛮凶,像只随时准备攻击的母兽。她看到姑姑拉小草走,她拿起一个小板凳,举起来要砸姑姑。捡破烂的男人正好回来了,看着姑姑歉意地笑了笑,把手里的梨给小草。男人把包子和梨分给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就”嘿嘿……咯咯咯……”边吃边笑。孩子爬到男人的背上骑大马……姑姑牵着小草的手往家走,小草一直回头望。
姑姑说:“我父亲死后,小草父母跟我商量让小草暂时住我家,我家离小学近。小草父母在城里租的只有一间房,一半做生意一半住人,在房子后面搭了个临时厨房,三口人窝在半间里已经拥挤不堪,小草去了住不下。他们那点小买卖只能顾住小草念书和一家人生活,根本负担不起再租大房子。他们说等小草上中学了,他们就把她接到城里读书,上县城里的寄宿中学。”
姑姑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眶红了。
“小草跟着我的那段时间,很听话也很勤奋,学习成绩一直在学校名列前茅。小草很懂事,一放学就帮我做家务。我在镇上轧花厂上班,三班倒。她姑父在附近石膏厂上班,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家里平时只有我儿子和小草,我儿子比小草小一岁。十岁的小草照看着弟弟还经常做好饭等我,我看到孩子那么乖巧懂事很是心疼,经常塞给她些零花钱。后来小草父母把她接去城里读书,走的时候她哭得像个泪人,一直喊:“姑姑,我舍不得您……”。小草走后半年,我离婚了。单位效益不好,发不了工资,我连自己都养不活,儿子只好判给了他父亲。我一个人到处打临工,也没有个固定的住处,跟小草见的就少了。平时小草也会打电话给我,说说她的学习和一些生活情况。”
姑姑说着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小草突然打电话来,我当时正在给一个瘫痪的老人换床单。哦,忘记告诉你们,我在养老院工作。老人拉到床上,我当时正忙着清理,瞄了一眼旁边桌子上的手机显示是小草。那天是个星期五,应该是小草过星期回她父母那儿的时间,我想着孩子估计又想跟我聊天,我正着急收拾,就没有接,准备忙完了给她回过去。到了晚上八点钟左右,我打电话过去,小草的手机就关了机,我以为孩子睡了。第二天早上我又打电话过去,孩子接住电话就哭,我着急地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哭,我感觉孩子不太对劲,问她在哪儿,她说在老家,我就请了假赶回去了。”
”呜呜……”姑姑忍不住地哭。
“我赶到家的时候,孩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坐在堂屋地上,裤子上都是血……呜呜呜……我苦命的孩子呀……被人糟蹋了,在那天回家的路上。”
“星期五的下午,小草想着马上要放寒假了,所以趁这个星期天回老家去收拾收拾,寒假就回来住。那天的班车误了点,到镇上时已经六点多了。天灰蒙蒙的,那天也冷,路上没有几个行人。那天那个点,路上恰好没有同村的人。下了车,小草就快步往家赶。从镇上到家还有四五里地,中间要穿过一片松树林。快进林子的时候小草就有点心发慌,她边走边拨打她父亲的电话,想着可以仗仗胆,她父亲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又打她母亲的电话,仍是没有人接,她走到林子一半的时候,远远看见一辆摩托车停在路上,旁还一个男人蹲在路边,小草心就突突地跳,她赶紧拿起手机又打父亲的电话,并且假装在通话,从男人面前走过时小草还瞄了一眼,男人戴着衣服上的帽子,低头发,看不到脸。小草加紧脚步从他面前走过后开始狂奔,身后摩托车“轰”地追了上来,男人一拳打在小草后脑上,小草晕倒下来……”
姑姑哽咽着讲不下去,管教也心情沉重得呼吸急促。
“孩子说她听到摩托车发动的时候特别害怕,边跑边拔通了我的电话……,可我没接呀……呜呜……我看到孩子那个样子,真想找到那个挨千刀的把他杀了,孩子这一生被毁了呀……呜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问小草,叫她父母回来商量一下,孩子死活不让,我说报警吧,孩子说报警她就去死,我也思前想后,觉得孩子今后一生还长,就是报了警也未必能抓到罪犯,真抓到了,孩子一生的名誉还是要毁了。”
“孩子恨他父母,如果他们平时关心她一下,孩子不会一个人跑回老家,也不会出那档子事呀……”
‘糊涂呀!真是糊涂!如果当时报了警,小草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管教心痛地说。
……
在管教多次心理疏导下,小草终于报了警。小草出狱后的第二年,警察抓到当年的强奸犯。小草同姑姑已经漂泊到了另外城市……
【秋女】
秋女像往常一样,于午后的暖阳里,将自己晒在二楼的落地窗前,如同晒衣服般,晒了前胸再翻过去晒晒后背。反正日子里有大把的时光,可以供她挥霍或荒凉。保姆菊儿总是说:“姐,我这是在你这儿不见阳光,还有点皮肤样儿,要是去外头跑一圈回来,立马变小黄人,再跑一圈,非洲人。姐,你的皮肤真好,你这样天天的晒也不黑,真眼气你。”“哼”秋女仿佛没睡醒般半眯着眼轻笑一声,“嘴巴蛮甜哈,行,今晚你就不用做饭了,我带你和婆婆下馆子去。”保姆甩着”马尾“颠颠儿地梳洗打扮去了。秋女抚摸着自己那张依旧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脸庞,继续陷落在躺椅里。
这秋日的午阳不温不燥,暖暖的,像极了李平安的手掌。她觉得她的这个比喻太贴切了,不由得暗自发笑,笑得心潮起起伏伏,笑得满身的阳光碎落了一地。她爱那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从第一次见面。他的眼里有商人的狡黠,也有世俗里的精明,但更多是藏不住的依然对生活的执着和一份爱的渴望。他的坦诚和对家的责任担当让秋女心里的那份柔情汩汩流淌。
大学毕业那年,她意气风发,怀揣梦想,孤身一人跑到北京闯荡。干过商场销售、做过培训机构助理、发过传单、也兼职过夜间摊档服务生、最后进合资企业成为营销专员……漂泊了七、八年,钱没有挣下多少,沧桑收获了一堆,三十岁了,爱情的故事可以写成几本书,仍没有找到可以驻足扎根的地方,父母一个又一个电话的炮轰下,她只好不再做梦,孤身一人回了故乡。经亲戚的介绍,她嫁给了李平安。
五年了,他跟李平安呆在一起的时间不够一年。她每天除了逛逛街,健健身,偶尔也去美容院做做理疗,剩下的时间便是窝在家里上网,睡觉,晒太阳。唯独礼拜六、礼拜天的日子还算有点家的正常,李平安的儿子要从寄宿学校回来,她要接送他上补习班,还要陪他看电影,吃大餐。“哦……明天就是礼拜六!李聪该回来了!”她的嘴角升起一丝不自觉的笑意。她常常惊奇自己怎么特别盼望过礼拜,好像很有些惦记这个和自己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孩子。她望着玻璃窗外紧闭着的那扇大红的院门,呆呆地出神。
去年,李平安在这个离老家不远的县城置了这院洋房,说是让秋女享享福。秋女潋滟的秋泓里映着李平安俊朗的脸庞,她紧了紧挽着的李平安的胳膊,把头倚在那个宽阔结实的肩膀上幽幽地吐出一句耳语:“你都不在家,我享哪门子福?”李平安扭过头狠吻一下秋女的脸庞,秋女看到了一双发红的眼眶,她轻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把快要涌上眼眶的东西咽了下去。她松开李平安的胳膊,跳到屋子中央,努力展着两只柔弱的胳膊,歪着头挤出一脸笑地望着李平安:“李平安,你弄这么大个房准备装什么呀?装我的孤独还是装我寂寞?”李平安没有看秋女,眼睛盯着一扇能望见很远的远方的玻璃窗:“装我的女人和我的心。”李平安离开后,这座空阔的洋房里就真的只有她的女人,还有她的孤独和寂寞。
院子里的梧桐树又老了一岁,叶子开始掉,一片一片的,“噗……噗……”像一声声的叹息。风旋起手掌般的青黄叶子,满院子沙沙作响。“秋凉了哦!”秋女的母亲用大扫帚慢慢扫着满院落叶,不时停下来用那苍老的手打起眼帘仰望一下高远的蓝天。一排大雁从红色的房顶掠过,排成个大大的灰色的“人”字,秋女和母亲的眼神就在那个“人”字里与夕阳一起渐渐融化。
“秋凉,北雁已归,我的鸿雁何时回?”李平安正在工地上手忙脚乱。一个工人不小心从脚手架上坠落,幸好有防护网,工人只是擦破点皮。惊魂未定的李平安看到妻子发过来一张鸿雁南归图,眼睛一热:“快了,快了哈,老婆,最多一个月就回去了。”秋女哀怨地声音:“就一个月!说话算数不?”“算,算,一定算,我还要陪你造小人!”秋女也心头一热,娇笑道:“坏人,我不要小人,只要你,平安回来!。”“姐,我们还出不出去吃饭了?婆婆说天气凉了,要早点去早点回,免得着了凉气。”菊儿眼巴巴地站在门外等。
吃完饭,秋女说不想回家,母亲便说去小区门口的游园坐会儿。
游园里的傍晚时光总是热闹的。这儿一群老年人在跳舞、打太极拳,那儿几个老年人在唱歌拍抖音,还有一些老人推着孙子孙女出来溜弯、闲话家常。母亲每次总是站远远处看一会儿,眼睛里尽是羡慕。“啧啧,这城里人就是清散啊,不种地不养鸡鸭,天天扭啊扭,唱啊唱,真是快活啰!”秋女看着母亲的样子笑着说:“你也去吧,跟她们学学跳舞,省得天天在我跟前大眼瞪小眼的,像看贼的,李平安给你么好处,这么看得紧。”母亲脸上的羞涩转瞬变成气怒,转过身便拍打秋女:“你个死女伢子,有你这么说你妈的么?妈那是为你好!”秋女连笑带躲地搂住母亲,“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哈!晓得了!跟你开个玩笑还当真了,你真的还是要来跟她们一样跳跳舞,健健身。”“我学不来,我也冇得她们心闲。家里的畜口和鸡鸭让隔壁的国民叔帮忙照看的也不晓得么样?也担心你爸爸在外面身体不晓得能不能扛得住,你弟弟明年不晓得能不能考得上大学,你这个情况,五年了……”“好了、好了,不来就不来吧,怎么说着说着还“引火烧身”了呢。“秋女知道母亲接下来又要开始说什么,忙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棒棒糖,剥开塞进母亲嘴里。母亲边拍打秋女,边笑着“呜哩哇啦”说,”你就会糊弄你妈。”秋女笑着不作声,推着瘦小的母亲往家回。菊儿在一旁“呵呵”地傻乐。这样的开心总是有些像风吹过井面,泛起一丝丝涟漪尔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
【秋女母亲】
母亲是个手脚勤快脾气温善的女人,一生本分老实,只晓得在土地里刨食。她常常教育自己的子女,做人要安份守己,要规规矩矩,才不被人耻笑,才不招骂名。
“这么大,还有个孩子,光说人对你好,你一进门就当后妈,这个不行,村里人要戳脊梁骨的。”
“我三十岁冇嫁人你说有人戳脊梁骨,现在我要嫁人了,还要被戳脊梁骨,妈,么事时代了?我一不偷二不抢,又不违法犯罪,自己的生活自己过,管别人么样说。”
“那么多提亲的,都是年轻的,你为么事偏偏看上个年纪大的唦?”
“我这么些年在外面漂累了,就想找个成熟稳重点的包容我疼我。”
自秋女嫁给李平安后,湾里就出来好多闲话。
“少妻老夫的就是图个钱呗。”
“这女伢长得花样的好看,丢在家里,还不定么样呢!”
“哎呀,现在么社会,男人只要有钱,莫说好看的老姑娘,就是十八九的好看的小姑娘伢一抓一大把啰!”……
母亲再也不出来湾里闲坐。她跟自己男人说:“儿子将来上大学要用钱,你跟着平安去看场子吧,一来呢,可以挣俩钱,我们不要姑娘的钱,不听别人嚼舌头根子。二来,顺便可以帮姑娘看着点他,别让他胡来。”男人沉默不语,第二天杠了铺盖卷就去跟着李平安漂泊天涯。
男人走后的日子里,她每天除了上上地就是侍弄家里的几头畜口、几只鸡鸭。以前闲时还绣绣鞋垫、做做鞋,现今也没有人愿意穿那么劳神费力的东西了,自己的眼神也大不如从前,做起来也费事。秋女也总是说她,”块把钱的鞋垫,费那个功夫,能垫十年八年?劳神费力做双布鞋,又不防水又不耐穿,爸爸几天就穿烂了。”她不再做那些曾经一生引以为傲的女红了。时代真是不同了,人们都在为了钱抛家舍业,田地渐渐荒芜,村庄渐渐荒凉,年轻人都纷纷逃离村庄,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将来都是年轻人的天下,还是跟着年轻人的思想走吧。
这闲下来的时光怎么打发呢?儿女都不在跟前需要照顾,又不像别人家有个孙子或外孙子可以忙,她只好坐在自家小院里听风叹息,听雨叹息。“这女仔嫁过去快五年了吧,也不见个动静,这要是真生不下一男半女的,又没个牵绊,人家又常年不回来,这万一……到时候还不是想离婚就离婚,唉!”没人听她的叹息,空洞洞的院子里,只有那棵柳树摇着苍翠的叶子“哗啦啦”应和。
【李平安】
李平安每次出门前,便派人去接来秋女的母亲。“妈妈一个人也挺孤单的,接过来,你们母女俩正好做个伴,省得她一个人守着一个大屋子让村里人说闲话。”他的话还未落音,秋女便恶了一张脸怼过来:“你简直是放屁!老娘还不晓得你心里那点小九九?”说完,秋女便扭过头哭泣。每次他要走之前,秋水总是这样恶狠狠地,他也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也就只有这几天可以放肆地骂他,放肆地哭给他看。他讪笑着搂过秋女:“你看你,一说就急眼,我能有么事小九九,还不是为你好,省得你孤单,我走了,妈在这儿能陪你说个话,再等等,再等等哈,忙完这一单生意,就不干了,回来天天陪你。”
他高中毕业后便跟着邻村包工队在外面闯荡,寒来暑往,走过了许多城市,建起一座座别人的家,却弄丢了自己的家。
前妻原本说好,出来一起打拼的,还是受不了颠沛流离的苦,跟着一个卖水果的走了,丢下十岁的儿子和穷困潦倒的他。
前妻的离开给李平安的打击很大。他每天用酒精麻醉自己。“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他听着儿子哭哑的声音,看着儿子哭肿了的眼睛,他无法沉沦。自己父母早亡,从小跟着姐姐长大。他的内心一直有一个“家”的缺口,他怎么能让儿子将来也跟自己一样呢?他抱着儿子:“儿子,你会有妈妈的!李平安,你可以的!”
第一次见到秋女,李平安已经沉寂的心又荡起了涟漪。那双眼里的孤寂,一份家的渴望,是多么似曾相识的熟悉,喜欢油然升起。
秋女说:”只要你飞得动,你就飞吧,什么时候飞累了回来,我永远守着这个家等你。”懂得漂泊的苦,又知书达理。秋女的理解和默默地支持让他常常在忙碌之余除了想念更多的觉得是亏欠。
李平安清楚地记得,新婚之夜他对秋女说:“我给不了你前半生的陪伴,我一定要让你后半生笑着过。”他玩命地打拼,只想给心爱的人一个安稳的家,一个不再动荡奔波的未来
年年这样如鸿雁般飞来飞去,他早就倦了,只是想趁自己还有一股拼劲,再多积攒些。四十岁那年娶了小她十岁秋女,在珍爱之余,更多的是想给她足够的物质丰富,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也许是李平安对心爱之人最掷地有声的承诺吧。
夜深人静的天空里吞噬着太多思念和孤独。李平安想着妻子的鸿雁图,望着深隧的天空,把深深的爱和着寂寞的泪水咽下去,电话视频也解不了这相思之苦啊,他只有把自己灌醉,在酒精的麻醉里昏昏睡去。
【菊儿男人】
菊儿的男人是李平安的本家兄弟,弟兄三个。老大老二都已成家,都分门立户单过。老大给人做了上门女婿,因为湾子离镇上近,老大两口子仍住在湾里。老大媳妇能说会道,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铺。老大会种菜,小卖铺也卖菜。老二前几年在外打工摔折了腿,只能在家看孩子种地,老二媳妇常年在外打工。菊儿的男人最小,跟着父母住在老房子。初中毕业后他跟着湾里人南下广东,在工厂做了两年流水工,只混了个吃喝。后来又跟湾里人去武汉倒腾了三年水产,落了两三万块钱。眼看着到了找媳妇的年纪,年迈的父母说:“新房子没有,娶媳妇的钱也没有,谁家姑娘敢跟你?我们没有别的指望,只盼着闭眼之前能看到你成人。别瞎搞了,老老实实跟你堂哥去受几年苦,回来娶个媳妇。”他去找到李平安,李平安说:“来吧,只要肯吃苦,我的现在就是你的将来。”
二年后,他娶回了菊儿。
【菊儿】
菊儿跟男人打电话说:“日子实在难熬,每天对着两个老人,随么话也冇得说,跟小姐妹们上个街吧,随么东西也买不起……”男人沉默许久:“要不你也来吧!我问问平安哥。”男人又回过电话:“你要来,我们就要单独租房住,一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样下来,几年才能修上新房?”菊儿不再提这样的话了。
冬天来了,在外打工的小姐妺纷纷回来,一个个花枝招展、鲜鲜亮亮,让菊儿实在羡慕不已。“过了年,跟我们一起走吧,他挣他的,你赚你的,这样你们家的新房会早日实现。”姐妹们的话让菊儿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菊儿瞒着男人跟着姐妹们到了南方大都市。灯火辉煌的不夜城着实让人兴奋也让人迷离。她跟几个姐妹进了一家私人作坊,负责车机器零件。别人都是熟练功,速度快,车功好,虽然辛苦,一个月下来工资好几千。菊儿刚来,技术不熟练,动作又慢,还常常出错,累死了,一个月下来只够吃喝。坚持了两个月,菊儿便想跳槽,姐妹们劝她坚持学会了就好了,她说又脏又累不挣钱,她坚持要重新找工作。
她在网上应聘到了一家歌厅做酒水推销,她听人说这工作清散,只需动动嘴皮便可,且利润丰厚。
第一天,她便接到了一个大客户。客人来了一大拔,男男女女十几个,像是从餐厅才出来,有几个人走路已经有些摇晃。刚进包间,一个光头的老男人看都不看菊儿一眼,粗声喊道:“老规矩!”“先生!老、老规矩是什么……”菊儿走到光头跟前,弯下腰谦卑地笑。光头抬起油光锃亮的脑袋扫了扫菊儿,一张涉世未深的几分稚气的脸。”哈哈哈……原来是个新人!一瓶X0,一瓶茅台。”等菊儿把酒拿过来打开后,那光头”慈眉善目”地望着菊儿:”会喝酒吗?““不会,先生。”菊儿拘谨地回答。“来,来,坐这儿给我们倒倒酒可以吧。”菊儿看着这群女人都是千娇百媚的姿态,又看着这群男人醉眼迷离的样子,有些怕,局促着不敢近前,“先生,您有事只管吩咐我,我、我就站在这儿给您服务吧。”光头的脸马上沉了下来:“行,这酒我不要了,你可以出去了。””先生,这酒都已经打开了,您这会儿不要,怎么行?“菊儿急了,那可是要她车零件一个月不吃不喝的辛苦费来赔的,这不能一分没挣还倒贴吧。光头眯着眼望了一眼菊儿扭过头去按了一下桌上的呼叫铃,门外的服务生赶紧进来:”先生,您有什么吩咐?““让她出去,给我叫玛莎过来!”服务生看了一眼菊儿的样子马上明白了六七分。“对不起先生!”她一把拉出菊儿,用手掩着半边嘴在菊儿耳边道:”你今天真是幸运,第一天就遇到大金主爸爸,卢老板一向出手大气,侍候好了,今天你会挣这个数。”服务生边说边伸出一个手掌在菊儿眼前晃。“还不赶紧去给卢老板道个歉,卢老板是我们这常客又是主管玛莎的老乡,你不想在这儿干了?“菊儿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么多的信息量,就被服务生又推了进来。“卢先生,实在对不起!是我不懂事,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菊儿心惶惶的,按服务生教的背诵着。卢老板立马”笑容可掬”地指着自己身边的位置。”过来坐下,先罚你三杯以示诚意。”菊儿忐忑地走过去坐在光头身边,端起桌子上的一杯酒,皱着眉头“咕咚“一口闷下去。““咳咳……咳咳……”呛得满脸通红。“好,爽快!下次来还找你!”光头望着菊儿意味深长地笑,并竖起大拇指。旁边早有人起哄“牛逼!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光头望着脸颊绯红的菊儿:”小丫头酒量可以呀!有没有胆量?一杯一千,你喝多少今天给你多少。”菊儿已经被酒精迷幻了,她是第一次喝酒,她感觉全身热热的,大脑除了类似感冒的晕乎,并没有别的不适。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喝,还能喝多少,但至少还喝一两杯没问题,何况有现成的钱赚呢。她“咣当”一杯白兰地下去,“咣当”一杯茅台下去了。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身上的衣服一件也不剩,床头柜上放着一沓钱。
菊儿第二天便匆匆回了老家。
“不想去远方打工,没有技术又没有文凭,我还是在家陪着老人等你回来吧。你什么时候回来?好想你……”男人看到菊儿的信息,心酸酸的。“要不,我再问问平安哥?他关系广,看能不能在县城附近寻点事做。”“嗯,你安排吧。”“平安哥说让你跟秋姐作伴去,给她做做饭,收拾收拾家,工资和我的一起结。”男人回过信息,菊儿“呜呜“地哭了……
【庆春】
外面的鞭炮声总算落尽,庆春焦躁的心终于可以平静下来。他把那张从屋角翻出来的薄褥子往身上又紧了紧,身体似乎温了些,可屁股底下仍是冰,他又用脚把几张散开的纸板勾过来,往屁股下又垫了垫,觉得屁股似乎不再那么冷了,他背靠着墙角,闭着眼,准备眯一会。头昏昏沉沉,眼睛也疼,就是睡不着。他看了看手机时间,凌晨五点,这是2019年新春的早晨。
“叮铃铃!叮铃铃!……”尖锐的电话铃声响起。庆春的心还是一惊,这是他今年换的笫四个号码了,那些催债应该找不到他吧?他想:只要不接,这铃声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况且他现在浑身软得一点儿也不想动,索性闭了眼继续打瞌睡。铃声很执着,五分钟了还在响。他拿起手机,努力睁开眼看了一下,是母亲的电话。
“庆春,是庆春吗?”母亲焦急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传来。
“是我,妈妈唦,新年好哦!给你们拜年哈!”庆春哑着喉咙。
“怎么声音哑了唦?现在到处疫情这么严重,打你的电话一不接我就害怕,你还好唦?妈妈这么大的年纪了,随么事不求了哦,就是希望你在外头平安无事,有么事要跟妈妈讲哈,莫瞒着我……”母亲关爱的声音在这个冰冷的新年早晨让庆春多少觉到了人活着的滋味。
初中毕业那年,庆春跟班主任打了一架,结束了读书生涯,毕业证也被班主任扣下。
毕业后的庆春在家像傻子一样晃荡了一年,湾子里同龄的孩子们都出去打工了,没人陪他玩。
第二年,北京武警部队来乡里征兵。“书你又读不进,不想出去打工就去当兵吧,不能呆成个废人,现在的社会,这点土地养不了人,你看看湾里哪儿还有年轻人。”在外出苦力打了半辈子工的父亲望着空荡荡村庄对庆春说。
庆春决定去应征入伍,被毕业证卡住了。父母又是送礼又是托人说情,费尽周折总算拿到了毕业证,还是错过了北京的征兵。
湾子里打工回来的人说,“还是南方大城市工资高。”庆春决定跟着湾子里的伙伴南下广州,走的时候,母亲给了他三千块钱路费。
没有专业技术又没有大学文凭还没有打工的经验,庆春只找到一个超市理货员的工作,一个月三千。庆春不抽烟不喝酒,租房、吃饭、穿衣,偶尔出去逛逛街,每个月落不下蹦子。
“你工作半年了,攒了几多钱?”半年后母亲电话来问。
“不行,我还是回去应征入伍吧,看看能不能从部队寻点出路,这个月工资结了就回去。”庆春在电话里告诉母亲。
“不是说结了工资回来么?怎么一个月了还没有回来?”母亲又打电话来问庆春。
“再等半个月吧,半个月就回去了。”庆春电话里的声音很是疲惫。
半个月后,庆春回来了,灰头土脸的消瘦,气色很是苍白萎靡。”你这是怎么了唦?跟妈妈说一下,莫让我干着急。“母亲十分不安地问庆春。
庆春原想月底结了工资就可以回家了。第二天上班,庆春就去找主管要入职的押金。没想到主管说他违反了用工合同,没有提前跟主管商量辞职的事,影响他们招工,不断不给押金还要扣了这个月工资。庆春同主管吵了一架,工作丢了工资也没有了,答应回家的时间只剩下半个月了。没有钱怎么回家?
同租室的一个人给出了个主意。“听说火葬场一直招人,工资还蛮高。就是活累也不太那个……要是急用钱,只干一个月还是合适。”
庆春去了火葬场,做火化工。每天面对1000摄氏度高温的火炉,十二个小时不停烧,房间温度40多度,人只能赤膊上阵,真是挥汗如雨,一天下来,庆春几近虚脱,熬了一个月后,庆春终于拿到了八千块钱,可以回家了。
广州火车站是个大站,每天有五湖四海的人从这里涌进来或离开。庆春被拥挤的队伍推搡着终于挤到了购票窗口,伸手去掏内衣口袋的钱包,钱包不在。“是不是被偷了哦?”后面排队的人问。庆春赶紧挤出队伍,走到开阔地翻找,找遍全身衣袋和行李包,钱包就是没了。
钱包里不仅仅有刚结的工资还有他的身份证。
出门少没有社会经验的庆春不知道该怎么办。四周都是陌生的人潮涌动。
庆春蹲在广州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门口,像是一朵被风吹散了的蒲公英,不知何去何从。
蹲坐了一天一夜,他萌生过去偷去抢的念头,也萌生过乞讨的念头,最终理智占了上风,他强烈地觉得能在这个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能遇到一个故乡的人。
他开始注意听周围人的口音。
”搞么事唦瞎搞!我就说搭火车不方便,开车回去算了,你就是不听,非要买火车票,这会子冇得票……”一个中年男人边打电话边往火车站外走。
”请问下,你是湖北人唦?”庆春激动的像是看见了救星,不顾一切地冲上去问。
“是的唦。我又不认得你,搞么事?”中年男人警惕地问。
庆春一五一十地说了自己的遭遇以及自己家的地址和身份证号。那个中年男人给庆春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又给他买了些面包和水。
听完庆春的话,母亲抱着他痛哭。
那年秋天,庆春被征为青海高原兵。
三年后,庆春带着一身的伤病回来了,也带着政府的补贴。父母帮衬些,庆春娶了妻,成了家。
结婚的第二年,生了个女儿。
“该出去挣钱了,趁我们老人身体还好,还能帮你带伢,你们要去打拼。房子虽然在村里算是不错,两层楼房也够两辈人住,但必定是我手里修的,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你们这代人都是努力去城里安家,将来你的伢读书的环境也好些,你们也不能一生窝在父母的这个老屋头,总是要有你们一代人奋斗出来的东西唦。”父亲语重心长地说。
庆春带着妻子一起出来了,母亲给了五千块钱路费。辗转几个城市,最后落脚浙江。
妻子进了一个流水线作业的工厂,一个月四千。庆春身体落下了毛病,有痔疮又腰椎间盘突出,干不了重体力的工作,因为有退伍证,被一家大型汽车厂聘为保安,工资待遇还挺好,一个月六千,管食宿,而且常年穿工作服上班还可以省衣服钱。
虽然一个城市,妻子和庆春也不能天天见面,各人住各自单位的宿舍,这样一个月可以省下一千租房钱。
笫一个月工资下来,庆春说“给母亲寄五千吧。”妻子没有吭声。庆春把自己的工资钱直接汇给了母亲。母亲来电话说正在为孩子奶粉钱发愁,钱就来了。庆春转告妻子的时候,妻子仍然没吭声。
笫二个月,庆春又打算汇回去,妻子突然发话,“别人的男人工资都是交给老婆,你全交你妈了,算么回事噻。”庆春有些生气,他不是气妻子数落他而是气妻子说这样的话根本就是不心疼自己的孩子。钱是汇给了母亲,但都是为了养自己的孩子。况且母亲白天上地,晚上还要帮他们带孩子,很辛苦的,妻子怎么一点感恩的心也不晓得呢?“你像个当母亲的样吗?两个月了,也挣得有工资,也不晓得给伢买点奶粉或衣服邮回去,尽尽你一个当妈的心,只晓得给自己买一堆化妆品买衣服,左邻右舍也要骂的。”庆春含气的话也不好听,妻子同他吵了一架。
第三个月,“我的工资不够花,你的工资多,一个月给我二千吧。”妻子跟庆春要钱。庆春一听头就大了,妻子一个月四千怎么就不够花了?每个星期,庆春的舍友去女友哪儿住,妻子就来小住两天,这两天的吃喝都是庆春从自己的一千基本费里出,庆春除了偶尔给自己买点头疼脑热的药花钱,庆春不花钱,他清楚身上背负着的责任,不允许他善待自己。妻子从不给庆春买任何东西也不给孩子买任何东西,怎么会不够花呢?庆春觉得妻子太奢侈也太不顾及家庭,跟妻子又吵了一架,妻子最后狠狠撂下一句话:“如果一个月不给我二千就离婚!”庆春被妻子没有责任心又可笑的言行激怒了,”离就离吧。“
庆春跟母亲打电话,说要准备离婚。母亲把庆春好一顿骂。“娶个媳妇不容易,说离婚就离婚?你是个几有本事几有钱的人?现代的社会都是这个样子,女人嫁给你不是跟你吃苦的,自己冇得本事赚钱就不要挑别人的毛病,日子还是要忍住往前过,”庆春听着母亲的骂不敢吭一声。
后来,庆春每月只给家里汇三千,二千给妻子。
五年后。母亲打电话来,“伢明年要上小学了,趁开学前我带她去你们哪儿看看,你们一年四季不回来,伢都快认不得你们,让伢跟你们熟悉熟悉加深点感情。”
母亲和女儿要来,庆春在他住的宿舍附近租了一间房,庆春跟妻子说“我想把女儿留到这边上学,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母亲和女儿来的那天,正是浙江的温度最热的那几天。庆春跟妻子天天要上班,没人顾得带母亲熟悉环境。母亲每天早早就起来,跟着附近居民自己找到菜市场,买回鱼肉鲜蔬,给他们夫妻二人改善伙食。庆春每天中午晚上都回来吃,妻子说怕晒只是晚上过来吃,吃完饭就溜达走了,孩子也不粘他们,他们来就来了走就走了。
一个星期了,夫妻二人没人提出带孩子出去转转。母亲实在忍不住说庆春:“难怪伢跟你们不亲,平时电话也不给她打,过节也不说给伢买点东西,人来了也不晓得带她玩,她么样跟你们亲?”庆春说自己的工作没有休息天,一个月上三十天。妻子好像第二天是轮休,”今天晚上你别回宿舍,就跟伢挤一个晚上吧。”庆春对妻子说。那天晚上夫妻二人领着母亲和女儿出去转了转。
回来的路上,女儿高兴地牵着妻子的手,一路蹦蹦跳跳。路过一个卖冰淇淋的店铺,女儿喊口渴,妻子说:“太晚了,吃冷饮会睡不着觉,明天带你出去玩,给你买。”女儿没有再吭声,默默地往前走,慢慢地撒开了妻子的手。
第二天,庆春早早上班走了。中午刚进门就看见母亲坐在床边流泪,女儿趴在床上哭,饭也没有烧,妻子人不在。
妻子上午带着女儿准备去游乐场,出门时恰好又路过昨天夜里看到的那个冰淇淋店,女儿记着妈妈昨天晚上的许诺,站在冰淇淋店前不走。妻子哄她:“一会儿到了游乐场再给你买,这会儿要去挤公交,拿着冰淇淋不方便。”女儿倔强地站着就是不走。妻子有些生气,“你走不走?不走今天就不带你去游乐场玩!”女儿噘着嘴,眼睛斜着妻子,仍是不走。妻子就着急地上前生拉硬拽,女儿“哇哇”大哭,引来路人质疑的目光。”你给我闭嘴!闭嘴了没有?再哭把你扔这儿!”女儿越哭声越高。“你不是个好妈妈!你是个坏妈妈!嗯……”围观的人过来了,都是怒视妻子。妻子恼羞成怒地”啪啪”扇了女儿两耳光,把孩子直接扔下走了。围观的人中有人认出女儿,见过母亲带女儿出去买菜,赶紧跑回告诉了母亲。
母亲边流泪边说:“我从尺把长养这么大,舍不得点她一指头,她到是舍得,几年不见,两巴掌把伢脸上打两个巴掌印。我明天回去,这气我生不动。反正孩子是她生的,她想么样打就么样打,我眼不见心不烦。”
庆春无语地低着头。这么多年他跟妻子之间的沟通也是十分不顺畅。妻子家里穷,只念了小学,性格有些自卑,脾气又倔,结婚前庆春就不大愿意,母亲硬说人实诚,硬压着他结了婚。庆春叹了一口气,打电话叫了外卖,哄母亲和女儿来吃饭,都不吃。庆春看着母亲红肿的眼眶,看着女儿红肿的脸,心里刀割样难受,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他也吃不下,嘱咐母亲不要着急走,等他晚上下班回来再说。
第二天,妻子提着两件新裙子和些零食过来跟母亲和女儿道歉。母亲红着眼也帮妻子哄女儿,那天晚上女儿跟妻子去她的宿舍住了一晚。
一个月后。“我知道你们想让伢在这儿上学,问题是伢在这儿你们就要单独租房,自己开伙做饭,我算了一下,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要天天接送,像你们的工作时间卡的那么紧,哪个人能做出牺牲?”庆春夫妻都不吭声。母亲带着女儿回了老家。
一年后的秋天,母亲打来电话。”湾里幺明前几天才在县买了楼房,一共三四十万块钱。湾里好多人都在县城里买了房。我打听了,首付二十万就可以拿到房,你跟你媳妇商量一下,就在县城买房,可以先回来一个人先在县城做点么小生意,看住伢上学接送,等到把房款还完,就不出去打工,就在县城找点事做,你们总有打不动工的一天,早晚还是要回来的。”
夜里,庆春问妻子“你手头现在存有几多钱?”“搞么事?我哪儿有钱,冇得钱,你一个月才把我二千块钱,都花了。”妻子恨恨地。庆春翻过身,一夜无眠。
“庆春,你几早抽时间回来看一下,我跟你爸爸去看过了,户型楼层不一样价钱还不一样。”母亲又打来电话。“我这会冇得钱……”庆春嗫嚅着。“我有,你寄回来的钱妈都给你攒着呢,有十五六万。”母亲说。庆春听得泪水满面。
“你真的一分也冇得?一个月六千都花光了?妈说……就差个四五万块钱。”庆春跟媳妇再次商量。“冇得就是冇得。你给你妈十五六万,又冇把到我。”妻子蛮不讲理。庆春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妻子脸上,想着父母为了自己吃的苦受的累,庆春忍了。
妻子开始为了这十五六万动不动寻茬吵架,她认为那钱是自己丈夫挣的应该由妻子保管。
庆春即没有回老家看房子,也不再给妻子每月二千块钱了。妻子一气之下回了老家住到娘家。
半年后妻子提出离婚,庆春没有告诉母亲,悄悄把婚离了。
庆春知道父母的最大心愿就是儿女婚姻。离婚一年后庆春在某婚恋网站上认识了一个女孩。交谈三个月,庆春了解到女孩是贵州人,也是个苦出身,从小接受政府的补贴读了个大专现在也在浙江打工,是一家游戏公司的陪练。女孩不介意庆春的贫寒家庭和有个女儿,她要了庆春女儿的照片,并给庆春女儿买了好多衣服让庆春寄回去。半年后俩人见了面,女孩长的漂亮气质也好。庆春心花怒放,真是天赐良缘。又交往了几个月,女孩提议让庆春到她的公司上班,工资一个月比他原来的要多二千。庆春便辞了职来到女孩公司。
公司也是个大公司,是一个中外合资的游戏公司。庆春本来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是女孩推荐进来,进了一个推广部门。主要负责把游戏和这个游戏公司推给更多的人知道并加入进来。
第一个月,庆春领了八千,庆很是高兴。女孩暗地里告诉庆春,”公司还可以持股分红,比挣死工资强。你看那些老员工都是持股,股份越多工资越高。“女孩还说,新员工只能年底才分红老员工可以按月分红,你只要干的时候长,挣的就越多。女孩说,自己这几年的工资都不取,直接累积持股,女孩还给庆春看自己的购买协议,她已经买了二十万。女孩现在一个月能有二万多的工资。
庆春跟母亲打电话说是公司要求员工集资入股,年底可以分红。母亲不知道庆春已经换了公司更不懂什么入股分红,就把庆春要的十万给他了。第二年秋天,庆春又跟母亲说,分红了一部分,想买个车还差五万块钱,母亲高兴地说:“有车好,有车回家就方便了。”母亲又打给他五万。之后半年,庆春没有音信。
那年冬天,湖北疫情泛滥,亲戚们从四面八方给母亲打来关心的电话,独庆春没有电话,母亲打过去总是提示“你拔打的电话忙,无人接听。”后来母亲让庆春的姐姐通过微信找到庆春。庆春回:刚换了号码,他马上联系家里。
“疫情严重,回不去,我一个人给单位看仓库,很忙。”只说了这一句,母亲没来得及问他今年过年怎么弄,庆春速速挂了电话。
“忙、忙、忙也要给我个安全的消息呀。”母亲唠叨着。
那年秋天,庆春的女朋友突然接到老家来的电话,说是父亲病重让她赶紧回去。庆春说:“我跟你一起回去吧,也该见见丈人丈母娘,要真有么事我还是个帮手。”“这个时候家里一定很乱,不合适,等我先回去看看情况,再打电话给你。”女孩走之前还把工资卡和持股的协议都留给庆春。“如果父亲情况严重了需要用钱,我打电话给你,你就拿着这个协议把我的股份卖了,把钱打这个卡上,过来找我。”
女孩走了两个月也没有一个电话,庆春打过几次电话,女孩只接过一次,只说在医院,忙。就挂了电话。庆春想,一定是忙又心情不好,所以不敢一直打电话。
12月底,临近年关,疫情大面积爆发,出门在外的人都是人心惶惶。许多公司年终结不回来帐,员工们着急回家又拿不到工资,到处是躁动不安的情绪。庆春的工资已经两个月没有按时到帐,
又有人暗地探听到消息,老板是香港人,公司财务严重亏损,可能要跑路。庆春连忙着急地给贵州女孩打电话,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庆春就想着自作主张去问问公司财务,关于股份转让的相关事宜。
公司财务告诉庆春,公司普通员工根本就没有资格购买股份,你这份协议是假的。庆春慌慌地去查那张卡里的余额,只有三块四毛钱。庆春再次拔打女孩电话,一直是无人接听……
庆春骗来母亲的十五万没有了。庆春还从几家银行分别小额贷了共计三十万也都没有了。女孩当时说:咱们把股份合在一起,这样年底就可以分到十万左右红利,今年春节我就跟你回家过年,明年春天我们结婚。
春节前,公司老板真的跑路了。
拿到工资没拿到工资的人都作鸟兽散了。疫情来了,能跑回去的都跑回去了。只有庆春一个人在这个还有几张破桌子,一地碎纸片的空房子里不肯走。
白天,庆春就望着窗外的云,同故乡的一样啊。夜晚,庆春就望着窗外的星星,还是跟故乡的一样啊……
庆春的耳边一直回荡着父亲的声音:“你看这现在的农村,田还是过去的田,收成还是过去的那点收成,买房子、娶媳妇、孩子的抚养教育费用越来越高,与农民的收入完全不对等。如果仅凭这点土地简直无法生存。人,只能一批又一批像大雁一样往外飞,一年一年,春天飞走,冬天飞回。有的飞着飞着就不见了,那肯定是寻找到了新的落脚点。”
后记:
鸿雁
天空上
对对排成行江水长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鸿雁
向南方
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鸿雁
北归还
带上我的思念
歌声远琴声颤
草原上春意暖
鸿雁
向苍天
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
秋凉,一群群鸿雁带着思念,带着忧伤已经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