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林清玄的散文集,很多文章中都提到他的母亲。合上书,我静静地想着我的父亲母亲。
昨天与母亲闲聊,我说起多年前的一些事,母亲惊讶地说,你还记得那些啊?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有些往事一直清晰的铭刻在我的心里,终生难忘。
我的父母同龄,今年74岁,母亲身形消瘦,头发几近全白,因为驼背看起来身材更加矮小,虽然2016年做过一次白内障手术,但还算得上耳聪目明。父亲同样消瘦,秃顶,脸颊深陷,显得眼睛比以前更大了一些,因为脊椎侧弯走起路来双肩明显一高一低,身高也缩了不少。
父母亲总共生养了一女两子,我们三姐弟一个比一个大两岁。土地未下户之前,因为父亲在外工作,母亲不仅要独自照顾三个孩子,养鸡养鸭养猪,还要做地里的活计。她白天像男人一样要在地里干庄稼活挣公分,中午回家还要喂娃喂鸡喂猪,晚上还要点灯熬油做针线。即便这样也还是挣不够一年的吃穿用度,我们终年都吃的是玉米面和麦面掺合着蒸的馍,衣服也是大的穿了小的穿。粗糙苦难的生活使得母亲脾气暴躁,而身为老大的我是母亲暴脾气最大的受害者,时常会因为家务活没干好或没带好弟弟而挨揍。
一个毫无根基的农村家庭,父母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一次次的翻盖房子,供三个孩子读书,都来源于父母的辛苦打拼,缩衣节食。土地承包到户后,农忙季节父亲早起干一会儿农活再去上班,下班回来直接到地里锄草施肥直到天黑才回家。我们村子地理位置较高,地里打下的粮食、柴禾要拉回家时都需要爬一个长长的大坡。娘几个根本干不动这样的重体力活,都要等到父亲下班回来才能干。深秋时父母会在星期天拉着架子车带着我们把堆在地头的玉米秸秆拉回家。我们一人一捆的抱着秸秆装车,高了够不着时父亲在车上我们从下面往上递给他,装好秸秆的车子甚至会超过两米高,庞然大物一般。父亲捆压打绑好后有时因为担心车子没装好跑偏会让弟弟爬上车,抓住捆柴的绳子,用他那点有限的体重压在柴禾垛子上调整车子平衡,叮嘱好弟弟不要乱动后,父亲在前面像老牛一样套辕拉车,母亲和我在后面推。那长长的大坡必得耗费我们一家人全部的的力气才能上去。父亲过早秃顶的头上冒着汗大口喘着粗气,我也腿酸力竭,恨不能就地坐下。爬上坡歇不了几分钟就赶紧把车拉回家了,因为必须在星期天把这样的重活干完,有时会干到天黑。因为干起活来常常耽误吃饭,母亲落下了胃病的病根,直到现在还常受胃病的折磨。
为了改善家里的经济条件,父母亲都卖过很多次血,为了卖血,母亲不止一次的独自一人赶往远离西安的郊县。我铭记于心的画面里就有一帧:初秋的一天晚上,下班回来的父亲正在厨房里擀面条,我坐在灶前烧火,嗷嗷待哺的两个弟弟扒在案台边,母亲风尘仆仆的从眉县卖血回来了!她一边接过父亲手里的擀面杖一边讲述着自己一路上的见闻。我偶然听得一句她给大弟买了一条秋裤,顿时也不烧火了直接就闹了起来,为啥不给我买?为啥这么偏心?母亲解释说给我买了新的穿小了又没人能接上,给大弟买了他穿不上了还有小弟能接着穿。我又哭又闹,为此还挨了一顿胖揍。那时候的我还没有领略过生活的艰辛,还不知道什么叫血汗钱,还不懂心疼母亲。而更汗颜的是,我记得这一幕,是因为我一直耿耿于怀母亲的偏心……
对于卖血的理解,是在父亲的一次卖血时。我已忘记什么原因他和同村的红灯叔去卖血时还带着我,骑着自行车驮着我赶了十几里路到了灞桥医院,我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看着来不及擦汗的父亲把挽起袖子的胳膊从一个小窗口伸进去,医生给他的胳膊上绑上橡皮筋,用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麦秆粗的针筒扎向他的血管。深红色的液体慢慢慢慢升满整个针筒,正值壮年的父亲回头看看我,没有说话。等医生拔掉针筒后父亲回到我的身边,嘴唇泛白,手里多了一个纸包,那是一小包白糖。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好吃的先给我,而是仰起头把那小包糖倒进嘴里,干嚼后咽下。在之后的很多个夜晚里我时常想起那一幕,他头上的汗、泛黄的脸、仰头的那个瞬间……
父亲母亲一生刚正耿直,勤苦耐劳,秉承着与人为善的原则和乡邻相处。对于权势者从不谄媚,对于弱智残疾也不歧视不小看,所以人缘颇佳。即便现在拆迁后住进了安置小区,我去看他们时家里时常也有以前的老邻居来串门聊天,谈天说地。我看到也很开心。劳累大半生的父母,终于能轻松些了。
母亲会在闲暇时看看书,练练字,偶尔正在练字时有人来访,她还会害羞的把正在写的字收起来,说农民老粗了一辈子了,怕人笑话。母亲其实写了一手好字,上学时成绩也很好,中学毕业时外祖父带着她去参加考试,那是个出门全靠步行的时代,父女两人半夜出发,黑灯瞎火的迷了路,等赶到考场时早已过了考试时间。母亲无法参加考试,气愤之余扔掉了书包,回乡做了农民。但她的文化功底十分扎实,四十多岁时还能完整的背诵《桃花源记》,《醉翁亭记》等中学学过的古文。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的这条路母亲没有走通,多年以后她对于我们姐弟三上学的事非常重视。我生性顽劣,对于外界的吸引常常抵御不了,学习成绩像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父母从没有因此而让我辍学,直言上到哪儿供到哪儿。记忆中有一个温馨的场景:一个下雨天,母亲坐在床上纳鞋底,她说,我就爱听你朗读英语,听不懂也爱听,你给我读读吧。我捧着英语书跟母亲成直角着坐在床上靠窗的位置给她读英文《皇帝的新装》,母亲不时在头上篦下针后穿针引线,屋外雨打树叶沙沙作响,屋内书声朗朗。那是我们母女最和谐的相处时光。如果可以,我多想再回到那个温馨的午后,多看看母亲尚且年轻的模样。
父母尽心尽力的供我们三个读书,但只有小弟没有让父母多失望,凭自己努力走出了农门。父母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给我们创造条件,而年轻的我们却并没有抓住机会,辜负了父母。书到用时方恨少,意识到荒废了学业,后悔没有好好读书时,已经人到中年。正应验了那句白首方悔读书迟的古语。但我依然要感谢我的父母,正因为他们的不放弃,我才能读完高中,才能在年过四十的时候凭着自己的文化基础一路会计证、初级职称、中级职称的考下来,找到轻松的坐办公室的工作。当所有了解我的人夸我本事大时,我知道其实这都是父母给我的。但凡他们看我不好好学习,早早让我辍学打工或者帮家里务农,我还会有这一次华丽的逆袭吗?
父母像永不知疲倦的机器一样,源源不断的生产给予子女关爱。年纪已过七旬,眼里心里还是记挂着子女。这家娃大了要娶媳妇,那家两个娃负担重,还有一个尚未成家,不能给子女生活添乱,不能给子女添经济负担。别人的父母手里把着自己的拆迁款防老,我的父母傻乎乎的人还健在却把自己毕生的财产分配光。顶着拆迁户的名头,过着简朴的生活,再大的委屈也从不给别人诉说。而今他们老了,他们能理解子女所有的不容易,而为人子女又真正理解他们多少?母亲曾经给我说,你看现在村子里好多人拆迁了都不上班,大为(我大弟)还辛苦的要上班。我哑然失笑,我的老母亲已经爱令智昏,以为不工作才是幸福。
父亲爱吃红薯,一个星期天我烤了红薯给他送过去,母亲无意中说起她想买红薯一问价钱两块五一斤,太贵她没买。我顿时觉得难受极了,资助子女,几万几十万的付出他们不计较不算计,两块五一斤的红薯他们心疼舍不得吃!大概也太不会算账了吧。偶尔收到一点回报欣喜的向别人炫耀:你看,这是我女给我买的衣裳;我大儿乖的很,把我接来送去的;我碎儿这回带我也旅游了一回……算算帐,哪一件衣裳抵得上他们为你东奔西走舍下脸面借来的学费?哪一趟接来送往回报得了他们流汗卖血给你提供的衣食三餐?哪一趟旅游能与为了你的病痛熬夜陪伴相媲美?都说无偿的爱子女容易做到,无偿的爱父母却很少有人做到,可我们既是子女,又是父母,怀抱过自己的小儿孙,是否体会了父母的深恩?
对于父母我曾经也有很多怨言,尤其是他们的重男轻女。于是我时不时的会表达自己的不平,戳心的话常常不经大脑直接飙出,看到他们生气了又生自己的气。婚后我坚决不愿意生二胎,我不想我的孩子有跟我一样的感受。人到中年我慢慢想通了,他们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如此,养儿防老的思想根深蒂固,他们的价值观也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即便不是这个原因,换作是我,是否真的能不会因体质、智力、等各种因素一视同仁地爱自己所有的孩子?我们都是普通人,都会有自己的好恶,都会找些理由来佐证自己的言行。虽然不如爱儿子一样爱我,但这世上却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爱我的人了。
自从大弟娶了媳妇后我几乎没见过母亲发脾气,我们似乎也忘记了她是个有脾气的人。随着我自己的儿子到了适婚年龄,我越来越理解了母亲,一个大家庭的和睦必定是有人付出和忍让的,而这样的忍让与付出却并不是人人都能看到和理解的。别人也便罢了,如果儿女都不在乎不理解自己父母的付出,别人谁又能在乎呢?想起一句俗语:老猫不逼鼠,唉,我仿佛听见了自己若干年后的长长叹息。
父亲母亲已年过古稀,力尽汗干。父亲的慢性病像一颗炸弹隐匿在他身上,我惶恐不已。纵使再有多孝顺,我的父母还能活多少年?父母尽心尽力的使我们接受文明教育饱读诗书,我们能否做到像受了教育的样子尊重父母爱护父母?日渐孱弱的父母曾经伟岸如山替我们遮风挡雨,我们能否温柔以待,让他们健康快乐的多活几年?我曾经幼稚的想绝不能让父母受别人的委屈,却不知有时自己才是让他们受委屈的人……他们无条件的退让,不过是因为爱使他们成为了弱者。如若付出毕生收获的是一地叹息,养孩子还有没有意义?
奔五的我偶尔接到父母要我回家吃饭的电话,我都会想起小时候母亲在村子里唤我回家吃饭的场景,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有次同学群里谈起在父母家吃饭,一个父母亡故的同学说她羡慕的都想流泪,她说,我有时十分想回娘家时,就去村子里转转,看见与母亲同龄的人便想,我妈在的话大概也是这个样子……
父母健在,必是老天对子女的眷顾与垂怜,提高自己的修为也是为父母子女积取福报。做个善良的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友善的对待别人,我坚信冥冥之中所有的善意都是相通的,它会传递给我们的父母家人,护佑他们健康快乐。衷心希望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不属于我,希望所有父母子女的缘分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