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第纷披

冬日的山窗外,翠微渐次变换成枯灰的色调,就连一向青葱的竹叶也不时夹杂着些枯黄与焦褐,在山风的催动下,纷纷飘落,也许带着些尘面与蛛网,飘坠的步伐仍轻巧无声,那份姿态,很令人迷惘。远处的梧桐与栗树已枯萎成槁,空留一二片叶子将落未落与残枝相伴,杈桠在半远不远的青空下。没有一丝云,这是冬日少有的天气,也是庐山少有的晴空。

这样的晴日有些特别,除了景色之异,气温的晴燥,也很不寻常。我是一块颇有成色的古玉,微微沁出的汗液,似带有远古的气息。山窗下,读唐人句子,读到王维的“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时,读到的不是景色,是怀旧与念友的孤清及人生如寄的况味。

每天早起洗漱时,发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的变白,黑白相杂间,长短不一中次第纷披,静落,反弹,又一次坠落,越是无声,越似有声,有如一滴水的滴答,一树花的摇落,内心的惊诧常常让自己暗自神伤。不相信这种渐变终有一日也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不相信迟早有那么一天,命运之神会抓住我的某些弱点,将我巍然的身体各个击破。亦如这冬日山林的萧疏与空旷。

据报,江南即日有寒潮将至,气温将降至零下2度,请注意防寒防冻。这么好的天气,会有寒潮?很多人将信将疑。几天前,山上的朋友就告之,28日又有一次降雪将至,早点上山,我们一起迎接新年。二O二O年过得也实在不平凡,疫情下的世界各地都不太平,大家总算熬过去了,否极泰来,一切不顺都将过去,新的一年,会有个好的开端。同时伴随着一场新的浩雪,就是个好兆头。朋友说。

对于江南,雪总是希罕之物。过去在古人那儿体味的饥寒与清苦,到如今已然变成美丽的灿然与浪漫的花季。由于特殊原因,已经错过了今冬的第一场雪,为了弥补,这次我是早早的准备,备足粮食与蔬菜,就在这晴好如秋的节点,匆匆吃过午饭,飞越葱茏的四百周旋,我上山来了。

两边的树木落尽了青叶,杈桠的枝条下露出黄色的土壤与褐色的山岩,稀疏的枝桠遮不住往日的山头与遥远的天空。我想起小时候将棍子比作头发的作文被老师嘲笑的样子,现在想来,还是当时的老师少了经历与见闻,而暗自庆幸少小的我是那么的天才“预言”。

汽车沿着熟悉的路径,七拐八弯,稳稳的停在了自己的木屋周边。一切还是那样,景色依旧。沿阶而下,将车载的生活用品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房东正在劈砍过冬的木柴,见我过来,边打着招呼,边调笑着说,上来了,晚上就在我家吃,我们喝点。我觉得不好意思,不便叨扰他们,迟疑了一下,房东看出我的意思,接着说,不用考虑了,我们自己也要吃的,又不特别去做些什么。我见如此,便不再推辞,只是说,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正好我从山下带来了杨梅酒,晚上就喝这个。

天色将暮,气温陡降,最明显的感受是庐山的住户室内都匹配着烧着柴火的暖炉,铁筒式的烟管绕着室内,悠然出境,远远就能瞧见檐下不断冒出的青烟。内外的温差将世界分隔成两半。

房子的水管怕被冻坏,房东早早关了水源,清空水管。我只好提着水桶来房东家打水。一进门,正逢饭菜上桌,主人热情的招呼避免了我似专门赶饭的尴尬。我正欲转身,主人不解,不断地叫坐坐坐,我说我去拿酒。

杨梅浸染的酒液有了浓重的橙色,和着霜后的庐山青、西兰花与炒牛肉,一杯下肚,我已冒着热气,脱去外衣,又来一杯。这回主人要亲自把壶,生生的怕我满杯满杯的倒,一个劲儿地说,这酒太劲,不能多不能多。主人与我一样,也是血糖有点高,总是处处小心谨慎,喝酒早已不像前些年那样笙箫歌舞,纵情挥洒了。

第二天一早,浓雾笼罩着窗外的整个世界,我知道大雪很快就要来了,胡乱吃了一点就开车上街,买点东西回来,不然,路上无法开车。午饭一过,飞雪如期而至,先是砸地的雪籽落在厚厚的枯叶上嗦嗦作响,接着,似粉非粉的雪灰次第纷披,纷纷扬扬,那份优雅摒弃了风的助力,完全依赖自身的重力,自由落体,如放慢镜头下的羽毛摇曳,芦芒飞舞,漫天漫天的游荡。奇怪的是,雪花一经触树触叶,很快就集结为冰,光滑透亮,顺势而落的雪花不断累积,越堆越厚,越来越重,刚才的轻盈一下子有了份量。路上开始有了行人的嘈杂与带着链条的车轮,速度很慢,一不小心,就是人仰马翻。一阵喧嚣过后是宁静,山,路,树,电杆,房屋,早就没有了暮色,随着黑暗的提早到来,洁净与寒冷合著,一部宏大的长篇巨制正在悄悄上演。

说到山中处静,我想起王维的《山中与裴秀才迪书》。这是他退居后的第三个年头。在他的眼中,纵使是萧瑟的北国寒冬也是好的,你看,他一点也没有往日官场上的厌弃与不安,一派宁静致远的闲适,与僧侣相处,与古人相交。其实一个人在山中独处往往喜欢寻出些事来去怀念过往,思念家人或朋友的。于是便文不加点的给你写了这封信: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信中的王维不仅描绘山中的月下临流赋诗,更相邀春山可望,斯之不远。被邀的人当然是美景憧憧,急不可耐了。没过多久,裴迪就如约而至,他们出入山林,互有酬唱,后来他们还将互相唱和的诗篇辑结,取名《辋川集》。

记忆还停留在昨晚的晴暖与酒气,眼前已陡转深寒,明明坠落的是清雨,淅沥中已雾结为霜。漫天的浓雾向我涌动,车前的刮器能刮得动曾经的雨,对于浓情如郁的你让我却束手无策,寸步难行。我在感受着你一分一秒的变化,包括正在孕育着那漫天的雪与满树的凇。

一任门外的风动翠竹,飞雪敲窗,我也只是闭门待客。一碟花生米,一碟萝卜干,和自制的乡下米粑,一杯小酒黄中带橙,却是不争的事实。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一个人,一杯酒,一座山,为了这场盛大而庄严的雪,值。

及至半夜,雪已停,风又起,探头窗外,院中铺展着玉段,厚厚一片洁色,在昏迷的路灯下静谧安详。

我龟缩在细小的空间内不敢声张。偶尔掀起窗帘露出一点点的缝隙向外探视,生怕动静太大,被外面的风雪发现而反向追赶。我的世界下雪了。是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以思为翅,以酒御寒。心中仍在祈愿,希望遇见那个雪夜访戴的你,不期而至。

你可能感兴趣的:(次第纷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