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今年跟过去三年一样,没人关心他今天会不会回家来过这个大年夜。大概三年前开始,他已经觉得自己和这个家没有什么非得聚在一起吃饭的必要了。中国人的吃饭,除了家长里短的聊聊,也不可能还有多么重要的事情。可是那些老外呢,有时候看着公司的老外在餐桌上一聊就能聊到凌晨,他着实有点不可思议。我们中国人的饭局,最后的结局无非是草草收场,或是喝到昏天黑地,醉生梦死。老外就不一样了,一杯红酒可以端在手里晃荡一个小时,更随意的还是那种长条形的桌子,一个人从桌子的一头站起来,忽忽悠悠走到桌子的另一头,期间再跟坐在中间的朋友搭几句,按按朋友的肩头,稍微抿一口,侧耳听或者俯下身把耳朵放在对方的胸前去倾听,随后会意一笑,或者哈哈大笑,然后把酒杯举起来,稍微碰一下,再走到桌子的另一头。一晚上餐桌上的人就这么走起来,像是在吃流水席,只是人还是这拨人,但是位置却没有固定的。司南从车上走下来,看见司含的车也停在门洞前的停车位,他的眉头稍微紧蹙了一下,然后耸起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妹妹司含今早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千请万请要让他一定来吃年夜饭,甚至在电话里不断的变化自己的口气,威逼利诱,恩威并济。一会儿很诚恳:老爸心里其实是最在意你的,你这三年每次都找一个借口,在这一天不和我们在一起,他心里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都三年了,有必要这样吗?一会儿又很霸道:我告诉你司南,你要是今天再不出现的话,可别怪我今后翻脸不认人,别让我再叫你一声哥。又或是:亲哥呀,妹妹求你一次不好吗,从小到大你最疼我,只要我提什么要求,你从来都是毫无条件的满足呀,好哥哥,今天这个要求答应我,好吗?过去的三年,我也从来没要求你来跟我们过大年夜呀。司南听着自己这个妹妹在电话那头一会儿温柔得像一片风吹起的羽毛,一会粗暴的像是抡圆了从天落下的重锤,他只有在电话这边笑了笑。司含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司南刚在这边做出了微笑,她就立马在那边说:你看你看,你都笑了,对不对?干嘛这么犟,你这是叫坚持吗,不是,你这是任性。司南没好气的止住了司含的话:行了,你是不是把教训你哥当成家常便饭了。你多大了,你又了解了多少?你怎么不说说老头子,我就是没明白,干嘛要把年夜饭变成了忆苦思甜的局呢!好了,你别说了,我懂你的意思,我去还不成吗?但是我去了后,我也得要说话。“还是老哥最知道我的意思,老妹先谢谢你了!”,司含迫不及待的挂了电话,生怕再晚按一会儿,她这个哥就要反悔。挂上电话,随手她就在微信发了条信息给司南:等你!还有人等你!
三年前的那个大年夜,司南吃了一顿他认为是这辈子最难吃的年夜饭。从头到尾,他都是听着老爹在那里一个人说得起劲,原来的生活有多苦,现在的生活有多甜。当然,这些司南都是认可的,可是司起凡后来的话题越扯越远,开始说起陈家的小闺女。这陈家的小闺女说起来也是一言难尽,跟司南差了四五岁,两个人从小就在一起长大,后来老陈从厂子调走,去了南边,陈佳琪开始还跟司南通信,后来不知怎的,大家就不联系了。等到司南上了大学,快要毕业的时候,陈佳琪又回来了,据说是因为从这里考大学,大学录取分数线会低,当初老陈调走的时候就留了一个心眼,陈佳琪的户口没有跟他爹去南方,还是保留在当地。于是高三这一年,老陈跟司起帆商量,让陈佳琪跟司含住在一起,上了他们这里的一个区重点。陈佳琪如常所愿的考进了自己心仪的大学,司起帆当初让陈佳琪跟司含住在一起也有几个考量,一是南方教育水平高,佳琪可以在学业上辅导一下司含,二是从小看着佳琪长大,这孩子模样俊俏,心思灵敏,温文尔雅,有一股子南方女孩特有的灵慧。司起帆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丫头,希望有一天能撮合她跟司南走到一起。
大人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是也不能明着说吧。司起帆每次就让老婆杨丽雅给儿子打电话的时候,最后总捎上一句:要不,你跟佳琪讲两句?!这司南有时候也觉得好笑,干嘛每次非得跟陈佳琪讲几句呢?无非就是家常几句话,学习还好?休息的好吗?司含和你处得好吗?陈佳琪一开始也挺别扭的,虽说和司南从小长大,当初到南方的时候也通过几封信,但是要说有多么深的感情,那是没有的。可是人的感情就是在设计好的环境中可以潜移默化的发生变化的,陈佳琪倒是心里开始一点点的期待跟司南的那几句闲聊了,甚至她还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上了想要报考的大学:林顿大学。因为司南在那里读研究生。
陈佳琪如愿的上了林顿大学,她满怀希望的能和司南重逢。但是重逢的情景不是她想象的:司南热情地拥抱了一下她,然后马上把身旁一位漂亮的小姐姐介绍给她:蔡依文,我女朋友。陈佳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嘴角荡起了一朵花,她觉得如果自己不是这样笑的话,眼泪肯定就下来了。
三年前,蔡依文去了法国半年后,告诉司南,她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把曾经的美好都冲淡了,司南在电话的最后轻轻的说了声:珍重。
所以三年前的那个年夜饭,最后变成了司起帆对司南一个人的絮叨:你糊涂呀,你不懂感情呀,当初怎么就错失佳琪呢。司南最后忍不住冲了一句:爸,您这年夜饭先是忆苦思甜,接下来是批斗会呀,如果以后您还这样,这年夜饭没必要吃了吧。
司南有些事情不能讲,那就是在跟蔡依文分手的当天,他甚至觉得是种解脱。他知道自己其实一直都等待着这个时刻,只是不想成为说出口的那个人。从在大学里见到陈佳琪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咯噔的一下,他明白那是一种特别不一样的感觉,但是他不敢承认。毕竟他心里觉得他不是登徒子,不是随便就移情别恋的人。于是他才显得很无意很自然的把蔡依文介绍给陈佳琪,他是让这种仪式约束自己,不要越界去接近佳琪。他看见佳琪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笑得像一朵绽放的花朵,他有点失望,他以为佳琪是不愿意看到自己有女朋友的,可是陈佳琪根本不在乎,甚至还为自己感到高兴呢。于是从那以后,他都跟佳琪保持着一种熟悉且有距离的关系,说亲不亲,说熟也不熟,但是每次远远看到佳琪,他的心还是会咯噔一声跳那么一下。
三年前,也就是研究生快要毕业的时候,蔡依文作为交流生去法国也已经一年,陈佳琪这时也在上大三。司南说完珍重后,心情一下子莫名快乐起来,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陈佳琪,他在快步走向陈佳琪的宿舍时,还在考虑是装作可怜的告诉她还是兴奋的告诉她,她不知道听了后有什么想法吗?
“司南哥!”,陈佳琪看见司南快步的在马路的那一边走着,脸上的神情有点古怪,好像还在自言自语。“这个司南,从来都是走路想着事情!”,“陈佳琪!”,司南在马路对面像她挥手:“我给你说件事!”,一辆水泥搅拌车从道路中间开过,陈佳琪没有听到司南具体在喊什么?“你说什么?”,陈佳琪踮着脚冲着司南:有急事吗?要不你哪天有空再说,或者微信找我,我跟人约了有事,时间快到了!”
“好的,没事,改天聊吧”,司南想起刚才有点失态,轻轻摇摇头,自嘲的笑了一下。这时,就听旁边走过的两个男生在说:咱们宿舍的老大还是厉害的,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努力,总算约到了陈佳琪,而且听说进展迅速呀。今天说订了餐厅,要跟陈佳琪一起庆祝约会一个月啊。
司南听后又重重的摆了摆头,更加自嘲的笑了笑:司南,你真是自作聪明!
司起凡说的起劲,司南听得恼火,一个人不明就里的一直戳另外一个人的伤口,司南说到急处,脱口而出:以后年夜饭别叫我,这年夜饭吃得窝心!
一句话竟然较真了三年,司南今年也是奔三的人,感情生活还是没依没靠。陈佳琪大学毕业,去了美国,偶尔在朋友圈还会看到她的动态:学习,生活,旅游,锻炼。还有一个很帅气的男朋友,据说他们明年就要结婚了。
司南不由自主的又耸了耸肩:也是,最难吃的那个年夜饭已经过去了,虽然过去三年都找借口不来,但还不是大年初一乐呵呵的来拜年吗?自己其实不是跟老爸过不去,而是跟自己的遗憾过不去。也许,未来还有一个李佳琪,或者一个黄依文等着我呢。
司南轻抬脚步,迈上台阶,此时华灯初上,万家灯火,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