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我露宿城市街头

中专毕业后,国家包分配,进县运输公司。

国营企业自负盈亏,效益每况愈下,两个月发一次工资,合起来不足150元。

三个单身女子合伙租房,吃喝拉撒,加上穿衣戴帽人情走动,每月入不敷出。

两个哥哥嫂子早早分开过,都是一般的庄稼人,经营自己的小家庭,各有各的难处。

父母一天天老去,守着几亩农田,经济上捉襟见肘,却不遗余力地供我,一路读书至高中至中专。与我同龄的女孩,要么侍弄庄稼,要么出外打工,要么嫁人生娃。

即便如此,工作后每次回家,父母亲还是会往我口袋里塞钱,一如既往地担心幺女在外吃不饱穿不暖。

尽管心中有惭愧,但也没有过多推辞,不想父母太着急。

于是,整天想着调单位,不管好坏,每月能按时发工资就行。

一次偶尔去同学的办公室,等她的时候随手翻翻行业报纸。不起眼的夹缝有一则招聘告示,本市市级单位,再看时间,次日是招聘最后一天。

专业完全不对口,也顾不得了,有机会就争取一下。

第二天一早,乘客车去徐州,直奔招聘单位人事处。

那时的车况路况都相当差,到达徐州汽车站时,已是下午三点。等我辗转摸到贾汪地区,是下午五点,招聘笔试上午就已结束。

我找到人事处的主考周科长,信心十足地毛遂自荐,并递上前一天晚上熬夜准备的展示个人能力的书面材料。

周科长一直把我送到楼下,我感激莫名。时隔多年,他笑容可掬的样子,还是栩栩如生。

等我回头,再赶去徐州车站时,售票厅人去楼空大门紧闭。

长途客车仅仅早上发班对开一次,这我是知道的,我原本巴望着售票厅昼夜不关门,可以觅一个角落栖身,等天亮后再乘车回去。

来时的路上打听过,住一晚宾馆,将近花费我一个月的工资。身上余钱不多,即便囊中不羞涩,我是绝对不舍得住宾馆,也从来没有这个打算。

我站在铁锁的旁边,放眼望去,万家灯火蔓延,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哪里是可以落脚度过慢慢长夜的地方?

顺着走廊踯躅,内心恐慌不安。突然看见前面廊柱下墙角处,坐着六七个男人。走近,他们屁股下,垫着的大包小裹,大多是那种纹理粗糙的蛇皮口袋。看他们的着装,应该是风尘仆仆的劳动者。

我怯生生地问他们,是不是守在这儿准备明天早上乘长途客车?

他们回答点头,其中有一人与我口音相似,问我去哪里。

犹如外地见到家人,我绷住的心放松下来,立刻改用方言和他说话,果然他是我邻县的人。

他站了起来,然后弓腰低头,把屁股下堆叠的包裹摊开,笑着说,你不嫌脏的话就坐下,大家互相挤挤,将就着到天亮。

微弱的灯光下,是一个30岁左右的粗糙汉子,他笑得随意,我一句谢谢,就挨着他坐下来。

我们漫不经心地交谈着,倒也不觉得时间太难熬。

他是贾汪煤矿工人,回家看妻儿,早上从矿上过来赶不上班次,只有提早来等,蜷缩在地上一个晚上,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煤矿工人什么苦不能吃?

他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妹妹,读书成绩也非常好,但是早早地辍学,然后嫁人生子。

我叫他李哥,我实话实说。家在农村,工作单位发不出工资。他夸我,农村的孩子读这么多书不容易,困难是暂时的,将来会越来越好。

大概到半夜,秋天的寒冷一阵阵袭来,我瑟瑟发抖。他从包裹里掏出一件笨重的工作服让我穿上,又从另外一个男人的保温瓶里倒出半杯开水,让我喝下去驱寒。

身上有了暖意,靠着他的后背,我沉沉睡去。

天亮后,我们分乘不同的客车,各自离去,从此再无交集。

事后很难想象,作为一个年轻的姑娘,何以那么信任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又何以有那么大的勇气挤在一堆陌生男人的中间。

时隔三十年后的今天,作为一个半老大妈,我是无论如何不敢无缘无故地相信一个陌生人,更绝对不敢把自身的安危交给素昧平生的人。

江湖夜雨,风高浪急,谁保证不会撞上各色险恶用心的人呢?

但是,江湖再险恶,心地善良纯朴的人,到处都有。

无比幸运的是,陌生的街头,正值豆蔻年华的我,就与这样的善良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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