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

(四)

驱车七十多公里,小桐的家到了;车停在了院门口。

两扇朱漆的大门已掉了颜色,一看就是很久没有修饰过了。门虚掩着,院内葡萄藤下坐着小桐的父亲边广胜。三十年的风霜给这个农家汉子脸上刻下了浓重的印记。他老了,颓了,脸上沟壑满纹,而且背有些驼了,没有了当年的健硕和神采,可从眉宇间还是能透出他内心的坚毅。

他知道女儿和方卿今天要回来,老伴儿早早地就起来在屋里忙活做吃的,他插不上手,打扫完院子,沏了壶茶,静静地等待着,脑海里却翻江倒海般地追忆着往事,几次都禁不住地泪水涟涟……

“爸,我回来了!”小桐望见老爸红着眼眶,站起来迎接她们。妈妈听见动静也从屋里迎了出来。

“边叔、阿姨,您二老好!”方卿亲切地问候着老人,犹如熟悉的亲人,但看上去彼此既熟悉又陌生,因为他们是头一次真正见面。

“卿卿,你终于回来了……”小桐妈妈激动得流着眼泪,紧紧地抱住了方卿;广胜和小桐站在那里,也跟着抽泣、抹泪。

“进屋吧。”爸爸打破了这沉闷的空气,拉着老婆往屋里走,方卿、小桐跟着;

“这是我妈给你们带的东西。”方卿打开随身携带的大包,有点心、烟酒、保健品,还有给小桐爸爸治腰痛的膏药……

小桐妈连连道谢:“卿卿,你妈总惦记着我们,我们这位老姐姐真是天下最善良的女人,我们女儿命好,这辈子能找到这么好的妈妈!”

方卿知道在她出国的这二十多年,在两个不幸的家庭之间建立起的亲情已经超越了普通的血亲家人!

敞亮的农村大瓦房里,浓浓的亲情感染着方卿,她仿如隔世地想起1989年的春节,她自己孤零零地在北医宿舍楼里反复看这小桐给她寄来的几张彩色照片,就是这间院落,这套房子,连陈设都没有怎么变。那封文字不多的信里,沁透着一个农村少女初遇爱情的喜悦表达,也深深地感染着她;一幕幕旧日的画面不停地浮现眼前,此时边爸爸、边妈妈说什么话,方卿都没有听见。她仿佛看见了照片中的小桐变鲜活了,身旁还有幸福的小伙儿蔡文政。他们是那么般配,那么和谐,两人眼中透露出的是满满的幸福。这种幸福的眼神儿能够打动所有看过相片的人……

“卿卿、卿卿,喝茶,你想什么呢?开了这么久的车,累了吧?”边爸爸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我不累,叔叔您喝;我在回忆这屋子,我以前从照片里见过,那时的北京人哪见过这么好的院子,所以印象特别深刻。虽然过了二十多年,我恢复了原来的记忆中清晰地有这一段……”

几句话,却又勾出了边妈妈的老泪;回想起方卿因为受惊吓有几年失忆的往事……

那天夜里,枪声划破夜空,给京通路边的居民带进紧张的气氛中;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尹大恒教授家里,方卿和妈妈在一间屋子里紧张地看电视新闻,尹教授独自在客厅里踱步,显得异常焦虑。他隔着房间门对方卿央求:“卿卿,求你去把尹杰找回来吧!如果小桐在我就喊她去了。我一个老头黑灯瞎火的行动实在是不便呐。”方卿对妈妈说:“妈,我真的很害怕!”方妈妈走出房间,拉着老伴儿说:“我好不容易把她从学校叫回来,咱们别勉强她了,女孩子胆儿小,她不敢去。而且外面这么乱去哪找尹杰呀?”尹大恒显得很无助,儿子两天都没回家了,在马路上设置路障……

半夜两点多,家里的电话铃突然响了,院办值班室通知尹教授,他儿子尹杰中弹受伤,在隔壁广播学院校医院做包扎。尹大恒对老伴儿说:“我就知道他没好事儿,在隔壁校医院呢。你让卿卿起来陪我过去看看吧?”方妈妈说:“好,我也去吧,不知伤哪了?”尹大恒生气道:“孽子!你别去,应该没大事。”

方卿从床上被妈妈拖起,非常不情愿地跟继父走出了家门。

北京广播学院跟二外两个学校相隔只有几百米,院子里乱乱轰轰的围着一群又一群人,有学生,也有教师、员工,尹教授心里着急,没有注意听大家都在议论什么。可方卿听见远处有人在演讲,附近的人们一伙伙的在议论:“不是我们的学生,听说是二外的……”、“这是活生生的一条命啊……”方卿的心在收紧。

校医院门口有几个人把守,一般人不允许进入,尹教授和方卿分开众人说:“让我们进去,孩子受伤在里面。”

医院是不大的一栋小楼,五十年代的建筑。进门有一个小厅,靠墙两侧放置着条椅。他们一进门就从椅子上站起一个中年男人,是二外的保卫处长陈军。“尹教授,您请坐!”

“我不坐。陈处长,尹杰在哪?快带我去!”“您坐下我跟您汇报。”陈军硬是把尹大恒摁到了椅子上。脸色凝重地对他说:“我们接到消息是1点50分,我赶紧就赶过来了,当时呢尹杰的抢救已经结束了。”尹大恒睁大了眼睛,嘴唇开始哆嗦:“尹杰伤哪了?不是来包扎吗?”方卿也吓坏了,用右手捂着自己的嘴巴,泪水已经止不住地流下。

陈军说:“没抢救过来……我报告给了院长、书记,他们怕您一时经受不住,所以先通知您孩子受伤了。”

尹教授顿时脸色苍白、老泪纵横,浑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片刻,尹大恒说了句:“我要去看看他!”陈处长说:“书记和院长马上就到。要不等等他们?”“不,我要看看我儿子,啊…啊…啊……”

他们来到了外科治疗室,值班的几个医生面色凝重地跟着,其中一个中年医生对尹教授说:“一点过几分送来的,我在值班室,几个学生抬着他,血几乎流干了,枪伤入口在左眼正下方两公分的地方,是贯穿伤,出口在右耳下方,伤口很大,穿破了动脉,是失血性休克死亡。”

尹杰的遗体摆放在治疗床上,脸上盖着医院的一次性消毒床单,上身都被血染透了……脸部医生虽然用酒精擦洗过,但面目依然恐怖。方卿站在尹大恒的身后,偷偷睁眼看到了狰狞的这一幕。尹大恒嚎啕大哭,几个人搀扶着他,方卿只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节奏规律地抽动。方卿懵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尹大恒忽然转过身抽了方卿一嘴巴:“叫你去拉他回家你不去……”方卿几乎瘫倒被两个人扶出屋子,她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几分钟,嚎啕大哭起来,她悲愤,她委屈,几人都拉不住,她冲出了校医院……

随着学生的人群她冲出广播学院的大门,向东没走多远,她犹豫了一下,她不想回尹大恒的家,虽然自己的妈妈住在那里,她也从没认为这是自己的家。可这混乱的时候也回不了自己在北医的学生宿舍呀!想了想,她怕妈妈担心,决定还是算了,继续往二外方向走。

这时,有一队军车从东往西开来,和方卿同在路北侧的一群学生和社会青年向车队扔石块儿。哒哒,哒哒哒哒……枪声响起,人群纷纷就地趴下,方卿头一次经历这种情况,她紧张到心要跳出胸膛,浑身的血都在头顶部,四肢感觉是冰冰凉,就这么趴着。

车队过去了,人们纷纷站起来,方卿抖了抖身上的土,发现自己的双膝盖和右胳膊肘都搓破了皮,还好,只是皮肉伤;

突然西边十几米远处有两个女生一个男生抬起一个男同学,那男同学口里喊着:“快送我去医院!”他们从方卿的身旁跑过,只见那受伤的男同学手上全是血,死死捂着胸口,衣服也都被鲜血染红了。随后又冲上几个男生换下两个女生,他们一齐向东跑去……

方卿走到刚才那四个人爬过的地方,借着路灯的光,她看见了那一大片血,拿手电再一照,她是学医的,知道人体大约有4000多毫升血液,当人体失血超过800毫升就有生命危险。这一片,1000毫升也不止啊!想到刚才那校医院的条件,根本处理不了这种外伤!她心绞着一般疼痛,腿软到迈步困难,呼吸变得异常地急促……

(五)

龙山陵园与清西陵同属于燕山山脉,东侧与西侧分别为凤凰山和龙首山。历史上皇家为什么选这里做陵园,一定是相中了这里的风水。北靠睡佛领,南眺拒马河,靠山又面水。

龙山陵园2003年开始建设,总占地360亩,是国家民政部批准建设的经营性公墓。公墓建成后,边小桐的舅妈张坤被招聘做了陵园的管理部副主任。在她的动员下,蔡文政的父母把蔡文政的墓地选在了这里。不久,小桐动员了方卿妈妈把方卿爸爸方世祥、尹大恒父子的骨灰也都迁到了这里,小桐每年清明都回来祭扫。

那夜,方卿不知自己怎么回到的妈妈身边,她就是不停地哭。方妈妈看着女儿的这副模样,已经猜到了八九分,毕竟年轻时在重庆经历过日军连续不停地大轰炸,惨烈的环境锻炼了她。首先她冷静地处理方卿的伤口,拿出酒柜里一瓶泸州老窖,让方卿喝一大口压压惊,然后双臂紧紧抱住她的宝贝女儿,轻轻地问:“你尹叔叔呢?”……

方卿喝了酒很快就迷迷糊糊在妈妈怀里昏睡过去,妈妈替她擦洗伤口,涂抹了药物,换了衣服,她全然不知。

直到做梦把自己哭醒,方卿才发现天已大亮了,自己躺在床上,走出房间她发现妈妈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非常平静,这位饱经沧桑的坚强母亲,越是凶险的环境她越冷静;

方卿回来什么信息都没给她,但她知道自己女儿受到了强烈的外部刺激,近乎精神崩溃了,她用酒精和母爱的拥抱,让女儿的神经暂时受到了保护;把女儿扶进卧室睡下,老人拿起电话,打给院领导,询问老伴儿的情况;一会儿院领导就委派了副院长和两名平时关系好的两位女同志来家里安慰她。尹大恒因为突发心脏病住进了朝阳医院心内科,目前病情稳定。校印刷厂的领导负责把尹杰的遗体送至通县殡仪馆保存起来。院行政部安排食堂给她送来了饭菜,安排几个邻居轮流陪着她,她说:“不用,有女儿在身边,我还有个保姆照顾我。”

望见自己的女儿醒了,方妈妈平静地走进了厨房,从蒸锅里端出一碗鸡蛋羹,滴上香油,递到女儿手里。这是一个妈妈几十年的习惯,女儿从小就最爱这一口,每每到这一时刻,方卿的笑是最甜的。然而此时的母女相望却是泪眼婆娑,虽然彼此还没说一句话,但彼此心早已是相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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