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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不对,还不到九点……”蒋诚夫站在更衣镜前,熟练地为自己打着领带,他眯着眼看了看镜子里的挂钟,胡思乱想着,“换个带数字的吧,不然迟早得坏事。”
“嗡……嗡……嗡……”放在七斗柜上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蒋诚夫抬眼望了望,他用一只手紧紧捏住打到一半的领带结,侧身跨出一步,用另一只手轻触手机屏幕接通了电话。
“喂,爸爸,在忙吗?”
“你说,什么事?”
“爸爸,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和您商量个事情。是这样的,原本不是说好,周末会带着孩子去您那里嘛。但现在有些变化……”
“怎么了?”蒋诚夫握着领带的手停了下来。
“我们又认真地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先去妈妈那边比较好……当然,您那边我们肯定也会去的……”
“没事,就先去你妈妈那边吧。否则你也为难。”蒋诚夫继续打起领带。
“不好意思,爸爸……”电话的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那等计划好了,我们再给您去电话。”
蒋诚夫皱紧了眉头。
女儿的丈夫正是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类年轻人。在蒋诚夫的理想架构里,女儿本应嫁给一个风华正茂,刚毅果决的小伙子,而绝不会是如今这个不但大腹便便,甚至还有些谢顶的谨小慎微的男人。
本以为前妻肯定会对这门婚事加以阻挠,同时自己大可以摆出一副自由民主的态度,并在女儿心中树立起开明公正的形象。可不曾想事与愿违,前妻竟默许了女儿所相中的这个人,甚至是斩钉截铁地决定将女儿托付于他。
每每想到这里,蒋诚夫便会暗自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狠狠心让女儿接受法官的问询。原以为自己为了保护年幼女儿所做出的艰难决定,会在女儿成年后成为她与自己亲近的桥梁。然而,最终却换来了父女间形同陌路的客气。
蒋诚夫撑了撑三角形的领带结,“这样吧!你还是等我给你去电话吧。”
“是么……这样也好。”
“原先的单位领导约了我今天碰面。或许我不能再像现在这样悠闲度日了。”蒋诚夫昂起头,将领带抽紧。
“和您之前的工作有关吗?”
“也许吧。”蒋诚夫拉了拉领带箭尾,“别是什么麻烦事就好。”
“如果只是请您帮个小忙倒也无妨,但要是费心费力的事,您还是回绝了吧。毕竟,让您发挥余热是一回事,可让您像过去那样拼命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爸爸还没有老!更何况要不是申请的提前退休,我现在还在单位呢。”蒋诚夫正了正领带,“还有,别和爸爸这么见外。时常带上孩子来我这儿坐坐,我这里随时欢迎你们。”
“谢谢,爸爸……那您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过操劳了。”
“嗯。记得代我问你妈好……还有别的事么?”
“那我们就等您电话,先挂了。”
电话挂断了,蒋诚夫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几束明亮的阳光穿过窗玻璃上干涸的雨渍洒进屋内,直照到蒋诚夫的脚跟处。阳光温暖了的空气里,悬浮着数以千万计的微小颗粒,伴着秒针清脆的滴答声,在蒋诚夫的身边规律地一明一灭。
对此,蒋诚夫无法视而不见,他屏住呼吸快步走到窗前,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周遭的空气再一次肉眼可见地变得洁净,蒋诚夫这才又开始大口地喘气。而几天前定下的大扫除的计划,也在一瞬间从心中的日程表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此刻的蒋诚夫,迫切地希望之后能接到一份足以让自己觉察不到时间流逝的差事。回想起在职那些年的充实,蒋诚夫的内心不免有些躁动,就连脚下的步子也变得不再拖泥带水,这及时地弥补了他与女儿短暂通话之后的失落。
“应该给久未谋面的领导带些什么。”蒋诚夫一边将鞋拔挂上挂钩,一边心想,“就去西饼屋买几件糕点吧!”
说起礼数,蒋诚夫确实是不落人后的。从少年时的“知书达理”,到青年时的“文质彬彬”,再到中年过后的“毕恭毕敬”,过往的人生就总是被相似的溢美之辞所围绕。正因如此,蒋诚夫确信守护住这样的声名才是自己穷尽一生的重要事业。无论如何都不能丢失了人们对于自己的尊重,即便这时常令自己感到心力憔悴。
“早,蒋老师!还是一袋白脱吐司吗?”西饼屋的店长留着络腮胡,精神饱满地向蒋诚夫打着招呼。
店里的学徒工正在拖地,听见店长的招呼声,也立马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身:“蒋老师,早!”
“早!嗯……”蒋诚夫摸了摸下巴,“现在这个季节,有什么新品或是推荐的蛋糕么?”
“说到当季新品的话……”店长上下打量了一番蒋诚夫,遂向右手边的冷藏展示柜挪了一步,“蒋老师你看,这边的草莓系列都很不错。草莓都是今早刚送来的,就连上面的草莓果酱都是我一早做的……您这是要送人么?”
“是啊,所以才向你讨教该送些什么。”
“蒋老师,您太客气了。什么‘讨教’?谈不上,谈不上……”店长用力地挥着手,“您一问起当季的新品,我就知道您比我在行。您也知道,无论是哪个年龄层的女性都无法抗拒应季水果的美味!”
“那对男性是不是就没有效果了?”
“应该……也坏不到哪里去的吧……”店长开始拨弄起围裙前兜里的刮刀。
“啧!”学徒工低着的头摇了一摇,“店长,可不是人人都像你那样……只有相亲的时候才会穿得像模像样,平时就连胡子都不知道刮一下。”
蒋诚夫经常光顾的这家西饼屋在附近的居民当中拥有不错的口碑。虽然只是在做好这一口的熟客的生意,声名尚未远播,但只要是尝过它家糕点的人,都总免不了为其精美可口却又少人问津的现状而扼腕叹息。
久而久之,便会有好事的客人开始将这份难以言表的对于糕点的喜爱,转嫁到“无辜的”店长身上。而店长就像绝大多数敦厚老实的手艺人一样不懂拒绝,隔三差五就要奔赴各处与素未谋面的女子相见。
有时,一些老妇人自己的样貌就已像极了不慎跌落的糕点,却仍是不遗余力地向店长推销与自己有着亲缘关系的女孩子。平日里,店长总是与员工自行消化那些略带瑕疵的糕点,绝不将其上架销售。而对待糕点一丝不苟的人,自然也有对于人的审美底线。
蒋诚夫对于自己女儿的样貌是自满的。他也曾有过将店长推荐给女儿的念头,好让女儿嫁得离自己近些。然而,一想到女儿就要像面前的学徒工这样,戴着头巾,系着围裙,每天早起晚睡,在店里抛头露面,蒋诚夫就毫无来由地感到憋闷。
一度,每当蒋诚夫出现在店内,店长就会像在路边摊乞食的邋遢野狗那样,毫不掩饰地冲蒋诚夫摇动起尾巴。不过,请试想就连自家的老板娘都从来不碰的糕点,要说其可口也太没有说服力了吧。多亏了女儿的“麸质过敏”给了蒋诚夫最合宜的托辞。最终,一段可能的姻缘就如同女儿的身影一样,在蒋诚夫的摇摆中从西饼屋消失了。
“开西饼屋的人怎么可以这么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不知何时从店外走进一位着装朴素,但却气质十足的中年妇人。
“您早。”蒋诚夫下意识地抬了抬灯芯绒八角帽的帽檐。
“您也早。”
“早!我这就去刮干净!这就去刮……”店长将手在围裙上抹了又抹,一边招呼学徒工进收银台,一边转身朝楼梯走去,“那个你先别管了,赶紧过来帮我收个银。”
“好的!”学徒工将拖把和水桶推到角落里,走到收银台后戴上了一次性手套,“您决定买哪款了吗?”
“你好,这个夹子上怎么还有水渍?”中年妇人踮起脚尖,倾斜着身体向收银台后的学徒工发问。
“不好意思!”学徒工慌慌张张地又再一次脱下手套,跑去中年妇人身边,“是我粗心了,我一定是把还没来得及擦的挂出来了……给!您用这把!”
蒋诚夫自顾自地逐一确认过糕点前的标签,回过头说道:“请你给我两份草莓布蕾,装在一起,谢谢!”
“好的!稍等……”学徒工一边朝收银台走去,一边不忘向中年妇人推销店内的糕点,“今天的全麦可棒了!保证您喜欢!”
蒋诚夫从黑色的钱夹里取出钱递给了学徒工:“嗯……我还想麻烦你们替我……”
“留一份白脱吐司对么?没问题!”
蒋诚夫朝学徒工欣慰地点了点头,接过打包好的草莓布蕾,转身融进了店外和煦的阳光。
永不改变的太阳的东升西落,以及至今未曾变更的班车路线,令蒋诚夫回想起他当时的那套颇具智慧的选座理论:如果是为了避暑,阅读或思考,那与驾驶员同侧的座位就毫无疑问是最抢手的,因为这一侧一路上极少会有阳光打扰;可如果想要治感冒、补钙或者小憩,那车门一侧的座位就显而易见是更优的选择。
而今天的蒋诚夫,考虑到手上捧着的糕点,只得放弃洒满阳光的一侧。
车厢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昏昏沉沉的同路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与蒋诚夫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班车颠簸着驶过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十字路口,蒋诚夫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和着前座窗缝送入的丝丝凉意,望向车窗外与往昔别无二致的街景,摇晃出一路的回忆。而随着记忆逐渐在脑海变得清晰,故地的轮廓也慢慢地映入了眼帘。
规整开阔的前广场寓意公正廉洁,四四方方的建筑彰显神圣威严,悬挂着的巨大国徽鲜艳耀眼,而进出的人无不肃穆庄严。相较三十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自己,此刻的蒋诚夫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自豪感。下车后的蒋诚夫来到原单位的大门前,静静地矗立了许久。
他默默地从钱夹里取出一枚旧领章,配戴在了自己的左胸口。随后又一次正了正领带,抬头挺胸地走了进去。
自动感应门刚一打开,蒋诚夫便朝着问询台打起了招呼:“好久不见!”
“蒋老师!您怎么来了?”问询台的年轻女子热情地朝蒋诚夫打着招呼。
蒋诚夫微笑着说道:“院长约了我今天十点来找他。”
“哎呀!院长刚外出。”
“那我等一会儿……”
“您别急,我替您问一下。”年轻女子站起身,拨通了楼上的电话,“喂!院长有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院长是不是和蒋老师约的十点?……对!蒋老师已经到了……好的!我知道了……嗯!挂了。”
蒋诚夫脱下了帽子,缓缓地凑近问询台:“需要我再等一会儿吗?……”
女子打开抽屉的锁,从中取出一个访客通行证,双手呈递给蒋诚夫:“蒋老师,楼上已经有人在等您了。”
“谢谢!”蒋诚夫将帽子夹在腋下,接过通行证,“要不要做访客登记?”
女子窃笑着挥了挥手:“退休职工也是职工。用不着登记!”
“谢谢……”
“没事的!蒋老师。”
等候电梯的队列里,多是熟悉的背影。虽然有些后辈的名字蒋诚夫早已记不得了,但是因为何事而与之有了交集,蒋诚夫却都记忆犹新。
蒋诚夫的衣着打扮颇为引人注目,而随着他被越来越多的人认出,候梯的人群开始慢慢向他簇拥过来。一时间,蒋诚夫不知道应该先回复谁,也不知道和蔼的笑脸该朝向谁才好。
而与这样的情景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蒋诚夫所处的这间空空荡荡的会客室。蒋诚夫在背对着门的一张黑色三人皮沙发上正襟危坐,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一次性杯子,面前的玻璃茶几上是特意带过来的糕点,还有他那顶早已皱皱巴巴的帽子。
“咔咔!”身后传来门把手的动静,蒋诚夫应声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还让您特意跑一趟。”一位穿着西装制服的年轻人走进了蒋诚夫的视线,“别客气,蒋老师,快请坐!”
“谢谢。”蒋诚夫用手小心翼翼地捋着西裤坐下。
“好久不见啊,蒋老师。您还是这样精神。”年轻人微笑着说道,“就和您当年带着我办案时一样。”
蒋诚夫深深地吸了口气:“是啊,那时你可帮了我不少忙。”
年轻人嘴角上扬地笑了笑,“看来您还记得我。”
“一起办过案,怎么可能忘记?”
年轻人点了点头,从制服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便笺:“那有关于这件案子的其他细节,您也应该还记得吧?”
蒋诚夫低头瞄了一眼便笺:“这次找我帮忙难道就是为了这件案子吗?”
“和它有关。”年轻人挺直腰背,朝前挪了挪屁股:“希望蒋老师您能帮忙。”
蒋诚夫皱了皱眉:“盖棺定论的案子难道还需要再审?”
“不是再审……但却……也是个麻烦。”年轻人十指紧扣,身体慢慢地向前倾,“据说,犯人的骨灰不见了。”
“这我又能帮得了什么?”蒋诚夫“嗖”地端起面前的杯子。
“其实,我们这里刚介绍进来的一个新人受外人之托在跟这件事。院长希望您能帮忙带一带。”
蒋诚夫喝了口水,并在嘴里含了一小会儿,随即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替我转告院长,这件事就放心吧。”
年轻人飞快地伸出右手:“谢谢,蒋老师,那就有劳您了。”
蒋诚夫虽也立刻伸出了手,但茶几的玻璃台面上却印着他忧虑的脸。
还回访客通行证后,蒋诚夫径直来到了后花园的石雕廊架下。他找到了自己中意的位置,并放松地倚靠着石柱坐下,享受起曾经奢望的闲暇。千百条藤蔓绞绕在身旁的白色石柱上,看似极富生机却早已是枯槁至极。
“草莓布蕾可真好吃啊!”蒋诚夫心想。
健康规律地生活,认真渡过每一天,是蒋诚夫曾给自己的退休生活定下的目标。虽然,偶尔的放纵的确会让自己感到轻松,并且,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会满心向往那份轻松,但是,倘若就此便把生活过得毫无约束,那整个人生终会迎来悲哀的结局。
不过,在周遭的一切都在为自己的放纵铺路,恰好都能够成为说服自己的借口,那么此时的稍作放纵,也不失是一种既坚守了节操,亦不失欢愉的情形。
一人独享着双人份的甜品的确有些放纵。然而,这里既看不到正门处高高飘扬的国旗,也望不到清朗的天空,就连照在灰色水泥地上的阳光都像是一片片金色的枯叶,正被微风胡乱地扫来扫去。蒋诚夫认为今天的放纵并不为过。
再看蒋诚夫的胸前,领章早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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