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矮大紧的高晓松,才华横溢,洒脱不羁。他有两句话广为流传,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但他说,这话是他妈说的,那她妈就更厉害。
这句话本来很好,至少告诉我们,眼前我们虽然是苟且的,但这只是生活所迫,即便在这种生活中,我们仍然要仰望星空,我们的灵魂中没有一丝白发,我们虽然苟且但并不肮脏,我们内心澎湃着一尘不染的诗和无限令人神往的远方。
但传着传着问题就来了,变成了我们只有诗和远方,只要诗和远方。我们仰望星空,但忘记了我们的脚应该坚实地踩在大地之上。天空和远方从来不能脱离大地。脱离了大地就不可能有诗。所以海德格尔说,我们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
据说,某个秋日的夜晚,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在草地上观察星星,没有提防前面有个土坑,结果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周围的人纷纷挖苦他:“你能够认识天上的东西,却不知道脚下是什么。”泰勒斯爬上来若无其事地回答:“只有站得高的人,才有跌进坑里去的权利,没有知识的人,原本就躺在土坑里,又怎么能跌进坑里呢?”
我引用这则材料,不是讨论哲学问题,只想说,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同样道理,生活也不仅只有诗和远方,还有必要的苟且。
人生来就有苟且,我们怎么躲得过?或者说,诗和远方,本来只存活在诗意之中,只存在远方。一旦变成现实,那就成了生活中的苟且。叔本华说:“生命本来就是一团欲望,欲望不能满足便痛苦,满足了便无聊,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如钟摆一样摇摆。”
之所以想起这么多,是因为单位吃莼菜银鱼羹,突然想起了苏州名士张翰的“莼鲈之思”。
《晋书·张翰传》云:“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一霎之间,顿感时光的流逝,人生虚度,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感慨道:“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
意思很简单,张翰看见秋风乍起,突然想念起家乡的鲈鱼莼菜,感慨道:人生就该获得逍遥痛快,为什么要跑到万里之外来做什么鸟官呢?天凉了,老子不干了,回家吃美味去喽!”
喜滋滋的他,马上调转车架回乡,还忍不住把声势造大,大笔一挥,写下了著名的《思吴江歌》: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
朋友很着急,当然也是跟着他混的:“您可以一时生活快乐,难道你没想过百年之后的名声怎样吗?”张翰回答说:“人生最重要的是任心自适,自由自在,怎么能被功名利禄束缚而背井离乡千里之外呢?给我百年之后的名声还不如现在给我一杯酒。”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烟雨十年灯。张翰太好玩了。
一说到酒,李白兴趣来了,天子呼我不上传,自言臣是酒中仙。这是同道中人啊,但张翰对做官如此旷达,又让李白仰慕不已。想想自己好无聊,听到玄宗要请自己去做官,高兴得生活不能自理,还兴冲冲写下了:“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对于张翰,李白是真佩服,他写诗赞叹: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
秋风忽忆江东行。
且乐生前一杯酒,
何须身后千载名。
其实连李白都被张翰骗了,《世说新语·识鉴》记载,张翰曾对同乡好友顾荣说:“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
意思是说,如今天下动荡不安,祸难变故连绵不断。四海之内有名望的人,很难从名利场中脱身而退。我本来就是山林中人,对眼下的时局,也不抱什么希望了。
因为洞察人性,深谙官场,张翰觉察到齐王司马囧有不臣之心,看到秋风想要回归,既是回归田园的感慨,也是为避祸计。
果然齐王司马冏在新一轮的权力斗争中兵败被杀,其属官受株连几乎被杀殆尽,而张翰因为理智的抉择,早早跳出了权力斗争之外,正在吴江——脍新鲈,斟美酒,起悲歌。
晚年的南怀瑾有两句诗:“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总归诗酒田园。”
在经历了九万里悟道之后,恍然发现原先苟且生活的田园,竟然成了诗酒田园。而所谓的诗和远方,不过是穿上了一件美丽的衣裳,实质上就是赤裸裸的功名利禄。
生活不止有眼前的苟且,还有未来的苟且。难道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