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熙十年事(一)稼轩十年

历史上因人而名的自然风物不多,带湖算是一例。如今上饶城中已寻不到这湖水的踪迹,但它永远荡漾在一句词里,“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

绍兴十年夏,一个“目光有棱、红颊青眼”的健硕男孩出生在山东历城四风闸,祖父寄愿其一生无恙,取其名曰弃疾,此时正值完颜兀术铁骑南侵,历城是金国沦陷区,国破君辱尚且,志士何以弃疾?二十二岁,这个男孩起义抗金,率两千众力图恢复,次年,勇闯金营生擒叛逆,千里突围南下献俘,甫一出场就是“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南归后,俨然北伐大将的人设,因“刚拙自信”的处事作风与南宋因循保守的政风格格不入,“年来不为众人所容”,直到淳熙元年,叶衡出任右丞,举荐建康旧部,才将他推上历史舞台。这一年,辛弃疾三十五岁。

煤油灯下,当他翻出《美芹》《九议》和“分兵伐虏”的奏议,对恢复中原的坚定信念,对宋孝宗、叶衡的知遇之恩,对自己在南归后政治生涯中一展抱负的百千期盼,一时交集心头。适时恰逢茶商赖文政起事,数败官军,孝宗震怒,叶衡又荐,遂令辛弃疾出任江西提刑,节制诸军,平茶寇乱。没能挥师北上,只好小试牛刀,辛弃疾到任江西,挑选精兵强将,征调当地豪强“大搜高峰山,扼贼要冲”,压迫茶寇游击空间,又离间招诱,“如能幡然悔悟,不惟可以赎罪,另重行赏赐”,不出三月,茶寇溃散。因平叛有功第二年升知江陵兼湖北安抚使,节度一省,然而椅子还未坐热,一纸调令便将他召回京城,淳熙六年,主和派史浩出任宰相,打压从北方沦陷区来朝出仕的“归正人”,同年秋,辛弃疾下放湖北转运副使,次年春,改湖南转运副使,就在他意气风发准备一展身手时,朝廷把他从抗金前沿的封疆大吏一步步谪调成了后方专管财赋的闲差。

江南富庶,宋代重文抑武的士风于斯为盛,朱熹重修白鹿洞,理学成为主流文化,士大夫讲究正心诚意,提倡宽容忍让,以道德修养为最高,社会上道德凌驾于规则,文官集团形成了一套心照不宣的行为方式,在这个时候,铁板铜琶、力图恢复的辛弃疾当然不见容于朝堂。淳熙七年春,收了半年的赋税后,辛弃疾上书孝宗痛陈制度弊端,为起义农民喊冤,孝宗批复“行其所知,无惮豪强之吏”,擢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朝廷慷慨地又给了他一个省。机会得来不易的辛弃疾这次崭露了惊人的政治才能,兴修水利,整顿乡社,出桩米赈三州,不出一年治下一片繁荣。这一次,他真的紧锣密鼓准备北伐大业了,招兵买马建营设寨,采取各种手段筹备军费,甚至视皇帝“御前金字牌”于无物,一月内创立了飞虎军,“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但是朝廷只是让他来赈灾的,还没来得及过一把带兵打仗的瘾,辛弃疾又被赶去了江西。

事业上几次功败垂成,终于让心坚如铁的辛弃疾动摇了,他远眺秋江,看到惊弦雁避,骇浪船回,联想自己十年遭遇内心萌生了退意,他在上饶建了一座庄园,告诫家人朋友"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自号“稼轩”。但他到底放不下建功立业的宏愿,忘不了年少时高举旌旗万夫簇拥的豪情,末了还是说服了自己,“怕君恩未许,此意徘徊”,沉吟再三,又回到了庙堂。不曾想,这一次却由不得他了。淳熙九年,台臣弹劾他“虐害田里,杀人如草芥”,凭着这莫须有的罪状,辛弃疾被罢免,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赋闲生涯。

淳熙十年,隐居上饶的这健硕老者,当他回想起南渡之前壮岁旌旗拥万夫的少年意气,再看看眼下这妩媚青山,一定会发出几声无奈的苦笑,一生以将种自居,却把军事才能用在了镇压农民起义上,年少时最是不屑科举,到头来却做了词坛领袖,慨然功名时弃之不用,隐居赋闲后仍壮心不老。十年辗转,乍起又落,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他无奈自嘲,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何其悲哉,如果生在西汉,辛弃疾当是霍去病一流人物,惜乎斯人之不用于乱世。

公元1207年,辛弃疾最后一次被起用,病逝于赴任途中,咽气前,大喊三声“杀贼!”,喊完之后,大宋再也没有了北国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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