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血痂(关于一名孤独狙击手的故事)

文/悠哲

小说 |血痂(关于狙击手的故事)

1)

告别战场狙击枪,像丢了灵魂,是孤独的。枪柄上那抹血痕早已干涸,结了朵血痂,像一枚勋章,那是009号狙击手流下的血。

枪,从老山战斗退役下来,静静地躺在军事博物馆的一个角落,几行小楷标注了009号曾经辉煌。瞄准镜裂痕,是最后一次狙击留下的伤。镜头中十字线刻画似绞杀敌人的十字架,闪着幽幽泛蓝光茫人眼睛,格外冷峻,深邃。

身躯冰冷而修长,显示着那份一发毙敌的孤傲。把手和扳机部位上了层厚厚保护油,难掩曾被枪手千万次磨砺过的光泽,露出钢的本色,厚重,铮亮。

009狙击手,叫陈桥,原先作战部队都尊称叫他“陈一枪”,他曾当过狙击班班长,只要他出手,神勇得一枪毙敌。

“我来看你了,伙计!战友!”

告别这支枪三十多年了,这次陈桥专门从几千外的农村,来看这支曾经与自己战斗过的狙击步枪。当他见到那烙着自己血印的枪,孤独地躺在玻璃窗里,那份重逢之情,忍不住失声地痛哭起来。

分开整整三十多年了,陈桥对这009号枪胜如兄弟战友。这份感情若枪有言,会恋语痴鸣。若枪无声,会动容感动。

2)

陈桥参战退伍后,回到了皖北小山村。现在,村里的人喊陈桥都不叫他大名,习惯叫他“单瞎”。

村里小孩见了他都躲着远远的,害怕他那只瞎眼的空洞,和那右眼睑曾受伤愈合后留下的核桃壳般疤痕,深紫得有点狰狞,可怕。每次小孩们捂脸走开时,他会显得落寞,伤感。

“单瞎”的眼,是那场老山战斗中被敌人打瞎了。另一眼,受到了影响也视力不清。受伤治好后,部队照顾安排他到后方兵工厂工作。可他,毅然申请退伍回村务农。

三十多年来,“单瞎”一直经营着村里分给的三亩田六分地,生活甚是清苦,但内心依然清澈的。如,村边从后山上汇聚的小溪,叮咚着一份珍藏在自己灵魂深处孤独的思念。

前段时间,“单瞎”经常诺诺地自言自语,唠叨着上了年岁,也想事了。于是,每天傍晚“单瞎”从田地忙碌回后,都会盯着小溪静静地呆一会儿,用那泓清水洗涤着自己带着伤疤的脸庞,涤荡着内心这份带着血色的印迹。

正好,县里的退伍军人事务局开展关怀老兵活动,“单瞎”列入关怀对象。局里想组织大家到本省范围内的红色旅游,“单瞎”在征求意见表的其他意见栏中,单独填了去老山作战博物馆看看。

看看他那把烙着自己血痂,相伴如命的狙击枪。看看与自己出生入死牺牲的战友的烈士陵园,再培点土,斟杯酒,燃支烟,与长眠地下的战友聊几句贴心话。

局里了解“二级战斗英模”老兵陈桥心声后,应允了。

“单瞎”前往昆明市宜良县对越自卫反击战军事博物馆的那天晚上,与那场战斗出征前一样,怎么也睡不着。三十多年来,他一直魂牵梦萦着那把枪将与自己见面,像等待去见失散多年的亲人,激动难抑,胸怀澎湃。

一千多公里路程,动车呼啸着,即将把他带向曾经自己战斗过的地方。“单瞎”靠窗而坐,单只眼的目光朦胧地望着窗外,似战场硝烟在迷漫。那汽笛声声似军号,又把他裹进那场战斗。

3)

那年冬天,陈桥的所在团被确定为参战部队,部队机动到云南某地参加三个月的临战训练,根据战斗态势,随时准备投入一线作战。

“作战团要成立个狙击班!”“我报名!”

部队随着一列绿皮车列拉到临战训练场,连长对全连官兵传达了团里作训部门指示,开始挑选战士组建狙击班,陈桥第一个报名。

“你搞好后勤保障,从战斗班排里挑选”。

“连长,我要上一线杀敌!前个几月我也是班排战斗员”。

连长被陈桥的执意恳求打动了,在连队花名册中打了个勾。陈桥便成了狙击班的八名中其中一名。

陈桥离开了炊事班,参加了三个月的强化训练。全团所有的狙击手都集中在一个偏避的小山村里训练,远离团本部。

团首长曾说,这是一支神秘的力量,是刀尖子的刀尖,不能暴露。

某个傍晚时分,陈桥与其他选为狙击手的战友,上了一辆盖着伪装网的绿色拉炮牵引车,车体四周被篷布遮得密不透风,像只大号的火柴盒。八名新选战士互不认识,不许说话,只能背靠背坐在各自被包上,车箱里充满了黑暗、沉默、闷热,还有一股挥散不出去的汗臭。

汽车在山路上颠簸着,时间过得格外漫长,陈桥感到黑暗漫无边际地向自己扑来。那份上车之初的欣喜,也慢慢地被这逼仄、狭窄、沉闷的空间吞噬。

“哇…哗…”

汽车长途行军的颠簸,牵着陈桥全身在摇晃。突然感到一股异样东西窜出喉咙,陈桥急把钢盔滑到下巴,把半个头埋进去。一阵翻江倒海般呕吐,浓烈剌鼻,密闭的大篷车又多一种酸臭味。

4)

“哒哒哒…”

一阵枪声,从行车的前方传来,陈桥也在晃惚的半梦中被惊醒。心想,这下完了,肯定是遇到越军袭扰小分队。全车只驾驶室和车箱里一名班长配了枪,发了弹,其他人都手无寸铁呀。这不,可能未战身先死了,陈桥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牙得以,诺松空也!宗堆宽洪毒兵!”(投降,交枪不杀,我们宽待俘虏)。

几束灯光向汽车照来,加速冲刺的车嘎的一声停了下来。

我们汽车带枪的士兵正要下车还击,几名手持冲锋枪戴着面罩的嚎着越语的人,已把汽车团团围住,用黑洞洞的枪口撩开了车后篷布,挥着枪口把手无寸铁的士兵赶下了车,赶进了不远处一座房子。

“老实点!你们是共军哪部?”

“你们指挥官叫什么?”

“你们执行什么任务?”

一名戴着面罩高大的身影,挥舞着长棍在一间小黑室里,用不太标准的汉语对大家咆哮着,军靴蹬着嘎吱响,器张地来回踱着步子,昏暗的灯光下只露出两只残暴的眼睛。

时间一秒秒地过去,戴着面罩的人显得极其烦躁。见大家都不开口,一顿棍打朝他们扫来,有的额头流了血,有的臂膀被打肿了,大家仍然双唇紧闭。

这名戴着面罩的人看集体威逼审问无效后,就一个个单独审问。陈桥虽没见过这阵势,但从小向往从军的他,就明白了坚贞不屈的涵义。如今,能成为一名狙击手,死也光荣!

“想死?没那么容易!”

“你不说,就这种下场!”

隔壁屋子正传来同车战友的尖叫声,像一把刀剌着陈桥的心。面对戴着面罩的人对陈桥的单独咆哮,陈桥闭上眼睛,一声不吭。戴着面罩的人挥着棍子向他抡来,雨点般地打在他的四肢,毒辣,凶狠。疼痛让陈桥几乎晕厥过去,但陈桥面露宁死不屈的目光。

“想坦白,就摁铃!”

“否则,等你放狼狗来咬!”

戴着面罩的人审问未果,愤然而去,扔下一个摁铃到陈桥脚边。那一夜,此起彼伏战友们喊叫声,自己被棍子打伤的疼痛,陈桥感到夜的黑暗,漫长,无助。

陈桥盯着脚下自由与牢笼选择的摁铃,他狠狠地踢了一脚,决定生死的摁铃滚向角落。陈桥想,他无需选择,既然选择了枪手,就是选择了牺牲,选择了死亡。

既然选择了死亡,陈桥在这群蒙面人的折腾中恢复的沉寂中,孤独地等待着明天,和明天的死亡。数次迷迷糊糊地痛醒,数次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他仿佛听到天堂的打开的声音,一丝光亮正向他靠近。

5)

“你可以出来了,考验合格!”

陈桥睁开迷糊的眼望去,那个魁梧的身影推开黑屋子的门,向陈桥边说边走来,这声音比昨晚亲和多了。陈桥纳闷着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声音又响起。

“祝贺你已经过了第一关,从明天开始就是狙击战队的一员!”

团长曾说,一名勇敢的战斗员,忠诚是第一位的。这次每一名狙击队员曾遭的劫杀,拷打,审问,叫“孤胆忠诚”训练课程,不合格就直接淘汰。陈桥听到过关的喜讯,流下了泪,那是面对孤独死亡又重生的泪。

团长还说,狙击手既要潜伏一线杀敌,也要能潜入纵深诱敌,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入队这刻起,代号便是狙击手的界碑。

“陈桥!”“到!”

“你的代号009!”

“你枪的编号也是009!”

“是!”

第二天上午的授枪仪式上,队长逐个点名,发枪。从此,陈桥成了一名狙击手的参训队员,枪与人同号,人与枪同命。009便是陈桥的代号,一直伴随着作战结束。

战前训练三个月,攀登越障,擒拿格斗,武装侦察,还有各种环境下射击,他门门训练成绩优秀,被选拨为狙击班班长。

这三个月,让陈桥品味到了作为一名枪手的孤独与倦累。潜伏在草丛中练毅力,一趴就是10个多小时纹丝不动,较量着体力与意志。

冬天南国,气候还暖,可遍地小虫却是枪手最大的敌人。它们会恃无忌惮从你的腿管里爬进去,把你当成一具没有生命和毫无抵抗能力任可撕咬的猎物,咬得肚皮生痛,皮肤发肿,火辣庠庠地刺痛着每一根神经。

陈桥始终睁着眼睛,瞳孔、瞄准镜、目标融入一体,标出一条坚守的直线。一次次地屏气呼气,再屏气呼气,一次次地把目标放大缩小,再放大缩小。

时间一秒秒地流逝,身体水份一点点地流失。那一刻,他想到了邱少云的勇敢,他想到了敌人的凶残。坚持,再坚持,是对枪手一次次挑战极限的磨练。这三月,陈桥练就了一名枪手所具有的优秀品质,那就是忠诚、孤独、决绝、坚韧。

6)

“009,你来一下”。

“是!”

那天,临战强化训练最后一天,队长喊住了正在训练的陈桥,抚摸着陈桥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坐下。陈桥望着队长平时严肃的脸庞,现在却多了一份和谒,感伤。一丝不详,瞬间笼罩了陈桥的心灵。

“你父亲去世了,这是电报。”

队长对作战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这是前几天陈桥原来连队转过来的。电报上面的时间,早已过去两个月了。陈桥盯着电报上一行字沉默了许久,双手颤抖地把纸都掐破了。最后,站了起来,昂起了头,喉咙哽咽了几下,拿走狙击枪又投入到训练中去。

那个夜,陈桥失眠了。父亲那皱褶深深的脸庞,曾长期患病佝偻的腰,劳动在田间地头的身影,一幅幅闪现在眼前,陈桥两行泪洇湿了眼眶。自古忠孝难两全,此刻,陈桥失去亲人的泪温暖而孤独地流着……

“009,上次狙击敌人不错,干掉了敌人的两个机枪手和一个火箭筒手。”

“本次任务,加强步兵三连攻占112高地!据侦察,112高地越军有一个排兵力,三个机枪发射点,你们的目标是机枪发射点。”

“同时,越军还有个侦察小组,估计四五人左右,也配备狙击步枪。”

“与敌人首战就是枪手与枪手之间的较量,必需胜利!”

手电筒灯光下,队长铺开地图,用木棍子在标着红色攻击队标指向的高地比划着,脸上异常的沉着,冷静。

自狙击班战前强化训练后,先后多批次派出狙击手参加一线侦察和狙击任务,每一次都凯旋归来。这支新组建的作战力量人员虽少,但在作战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于是,狙击班的声誉在全团远扬,009陈桥班长还被大家传神为“陈一枪”。

“是,保证完成任务!”

陈桥听到有作战任务,两眼放光,毫不含糊地受领了任务。

杀敌,刻苦训练准备着杀敌是009的任务,终极目标就是为了杀敌。陈桥每次完成任务归来后等待着,009号狙击枪也在等待着,等待那声再次出征亮剑的命令下达。

这种等待,也是孤独的。

现在009号狙击枪已全部融入陈桥的身体一部分,枪随人走,人随枪动。那曾经冰冷的外表,在陈桥看来它是火热而有感情的生命体。

残酷的战场上,009号枪一直是陈桥最忠实的战友。愤怒时,能让陈桥让它吐出一枪毙敌的火焰。快乐和忧伤时,它会在陈桥肩上、手上、怀里舒展着自己的感情。

7)

“伙计,这次又要靠你了!”

陈桥一遍遍擦试着瞄准镜和枪机,让它保持最好的作战状态。压满一枚枚子弹后,信任而认真抚摸枪身说道。

第二天黎明前,陈桥带领着三名战友,潜入了前线阵地打头阵,当尖刀,为主攻部队扫清敌重要火力点。112高地属于丘陵地带,草木丛生,本来适合我装甲直驱进攻。可,与我前沿隔了一条河,越军依赖这一天然障碍死死固守。

“停止!”

陈桥向战友打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他发现黑暗的百米处有点微弱的光。停止前进的狙击小组,悄声卧倒,冷静观察,只听到鸟叫声和一阵阵风声,前方的小河暗黑地泛着微波向东奔流着。

“看,有敌人过河。”

陈桥在瞄准镜隐隐约约看到几个黑影,向河的对岸向我方游了过来。陈桥心想,这是侦察情报里说的敌人狙击小组吧。狭路相逢勇者胜。陈桥分别用手势向战友区别狙杀目标任务。

“卟!卟!卟!”

陈桥用带了消音器的狙击步枪,连点了三个敌人的头。还有一个敌人见自己的队友随河水漂走了,就感到不对劲,拼命地向回游,并嚎叫着。

“哒哒哒……”“轰……”

敌人的喊声惊动了整个阵地,我军的主攻部队冲锋也随即发起。一波波炮火准备向112高地砸去,顿时,整个战场一片火光。

“咣!”

敌人阵地发射的一枚火箭弹射中陈桥身前大树,爆炸了,一块弹片向陈桥飞来,正中狙击枪的瞄准镜,余力又向他右眼划去。顿时,陈桥右眼鲜血直流,流在枪托上,流到满地一片血红。

“班长,没事不?”

“我没事,别管我,前进狙杀高地火力点!”

身边战友赶了过来,想扶了受伤的陈桥,可陈桥一把推开了战友。可眼睛被鲜血模糊了,找不到方向,被石头又拌倒了。

几次想站起来冲锋,他感到头晕目旋。他迷迷糊糊中看到了冲锋的战友从他身上跨过,听到了战场的绞杀声,炮火声。当他醒来时,已经是躺在战地医院整整三天了。

“胜利了?”

“我的枪呢?”

“胜利了!那一战你们狙击班完成任务非常,上级正准备为你们记功呢!”

他醒来时,手习惯地向身边摸去,摸索着那把与自己朝夕相伴出生入死的狙击枪。

“那把狙击枪已经损坏了,但这次建功有它的一半,正准备作为军事陈旧品保管呢。”

“噢……”

陈桥抚摸着自己包着纱布失去的右眼,若有所思地摆了摆手,一名枪手失去了战场,失去了枪的心情是孤独的。没有人能懂,只有枪手才能从灵魂深处感触到那种伤心,悲痛,沉重,难舍。


“昆明宜良站到了,到宜良的旅客,请准备下车!”

列车广播里传来了声音,把陈桥老兵从回忆中拉回。听到到站了,倏地从座位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这次特意穿的旧军装,向车门走去。

老兵陈桥轻快地跨出车门,心底里一直在激动地叫唤着:009号枪,我的战友,来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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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哲写于20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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