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凤东衔佛子来,慧泉井中莲花开。莫欺少年不识缘,欲上西天绍如来。
隋仁寿二年,一日凤凰谷上方霞光涌现,从东方飞来一只五彩凤凰,在谷上久久盘旋,鸣叫三声后离去。这时,一名婴儿呱呱坠地,取名为陈祎。
十一年后,隋大业八年,年仅十一岁的少年郎陈祎不见了,东都洛阳的净土寺里多了一位小沙弥玄奘。一句“意欲远绍如来,近光佛法”,让大理寺卿郑善果记住了这个少年。几日后,又一场佛道两大家的辩论,让这个新入佛门的小沙弥在洛阳声名鹊起,一时间洛阳人人皆知净土寺里有一个熟读经书,口齿伶俐的小沙弥。
此后,这个十一岁的小沙弥便混迹在洛阳大大小小的寺庙中,不为其他,只为求得一纸经书,学习佛法。对于看过的经书,他总是能化繁为简,深入浅出,晦涩难懂的文字,在他眼中就好比是久旱甘霖,读得津津有味。
师傅说,大乘佛法过于圆融。小沙弥却是有自己的一番见解,不愿做那“自了汉”,只求一人之解脱。又听其他大师大德讲经说法,吸收了不少新鲜观点,消化理解之后,竟也能自己为众人答疑解惑。与大师讨论时,十几岁的小沙弥竟道出了大师内心深处的困惑。同一本经书,不同的译本,却有多处歧义,自相矛盾,玄奘初次意识到佛经翻译的难处,萌生出去佛陀诞生的天竺取经求法的意向。
这一年,玄奘十六岁,一场天劫降临于洛阳。前有建国门起事,现有净土寺逼粮。四处造事的藩王王世充为求得军粮,在洛阳城内搜刮任何能找得到的粮食,以备军队所需。一时间,洛阳城人丁稀散,昔日繁华的都城,竟是人去楼空。战乱米荒,一斛米卖到了八九万钱,净土寺开仓济民,却惹得藩王震怒,一把火烧掉了寺庙,又把寺内余粮尽数搜刮,不留一点残余。又派兵围守寺庙,不让一人进出,竟是想将这一寺众人活活饿死在这断壁残垣之中。
这是佛陀的考验么?玄奘内心绞痛,却不得其法,唯能做的只有在寺中念经诵佛,为先行离去的师兄们念一段《往生咒》。
许是佛祖显灵,终于城门被破,幸存的僧人随着难民逃出洛阳。历经战火,流寇肆虐的洛阳,让人性泯灭,仅是两个馒头,就能让人付出生命去抢夺。小沙弥不明白,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何要面对如此悲惨的死亡? 庄严寺内,小沙弥合掌发愿,愿以一己之身,承担众生苦难,由此踏上菩萨历劫行愿的道路。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为求得佛法,玄奘翻山越岭,入汉川,进益州。其他各地战火纷飞,而蜀中却是一片安宁,又因逃难,不少高僧大德皆在这里修行,玄奘在这里自是受益良多。但自古红尘难断,小沙弥也是不例外。
早在洛阳讲经之时,便有一女,名唤锦儿,常到净土寺听玄奘讲经。机缘巧合,又在这蜀中之地重逢。幼时少女,如今早已是女大十八变,成了窈窕淑女。欲有所得,必有所舍。自知修行不易,玄奘扪心自问,心中只有佛法,再无其他,便斩断情丝,自灭心魔,在成都空慧寺坦然受戒,从小沙弥晋升为一名比丘。
玄奘本就聪慧,受戒之后更是潜心学习佛法。不到一年时间,佛学典籍经、律、论三部分便均已精通,人称“三藏法师”。然而他却并不感到高兴,与之相反的是郁结,便向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兄长请辞去峨眉朝拜普贤菩萨。
此去一路,青山绿水,风光无限,而峨眉又是佛教道场,五里一小庙,十里一大寺。年轻的玄奘更是求贤若渴,逢庙必停,逢寺必宿。在这森森绿林中,玄奘只觉自身污秽净数洗去,只留一身灵气,又在九老洞中,阴错阳差寻得一部梵文抄本的经书《放光般若菠萝蜜经》。早前在洛阳修行时,玄奘便已萌生去天竺求经的意向,就向当地的胡商请教西域语言,这部经书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笔巨大的惊喜。要知道在当时,只有得道高僧才有可能接触得到梵文经书,这必是某位西域大德游方至此的遗物。
就是这样一本梵文经书,让这位年轻的僧人又在这峨眉山中留了数月。仅仅是通过梵文与记忆中诵过的汉文经书做对比,玄奘竟也能从中学习到不少梵文,不得不说自身对语言的悟性极高。这又为他日后坚定信念,西行天竺添了几分底气。
从峨眉归来,玄奘又在益州各大寺院往来。一日在路边见一浑身脓疮的胡僧,不忍看其受苦,便带回空慧寺调理。后因庙中僧人恐其是瘟疫,传染他人,又将这老胡僧带到山间,搭了一个简易棚子,就此住下,一面采药照料老胡僧,一面专研学习梵文。自打峨眉山归来,玄奘对这山中生活很是习惯,更或者说是自在。
转眼时间已从盛夏到了深秋,老胡僧身上的脓包也尽数退去,身体渐渐康复。这一日,老胡僧开口言谢,并教习玄奘修习梵语,这让玄奘对天竺越发向往。而这位老胡僧见他如此渴望,便传授了他一部真正的天竺梵经,后玄奘将其翻译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虽然只有短短两百多字,这部经书自打第一次以汉文出现起,千余年来一直流传不衰,成为佛教史上传诵最多的经典。
但是,这位青年僧人并不止步,便把目光放到了远处的长安。如今,长安早已是在李氏王朝的统治下,那里的高僧大德不比这蜀中少。于是,玄奘便有了第一次留书出走,随着商队,悄悄地出了益州,从荆襄到吴扬,从江南到江北,四处参学,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原。这段近似流浪的生活令他受益良多,不仅了解到了佛门的各种义学门派,还积攒了不少行脚经验。终于,在两年后,玄奘踏进了长安城的大门。
此时的长安城早已不是当年战火纷飞,田地荒芜,尸殍遍野的景象了。作为大唐的国都,这些年的长安在唐王李渊的统治下迅速发展,高僧大德自是四处云集于此。玄奘在此更是如鱼得水,不亦乐乎,不仅与大觉寺主持道岳法师皆为忘年之交,更是与其他高僧一起商讨这些年游学中发现的佛学困惑。
无奈现存佛教经书从天竺传至中土,途中经历多次辗转周折,以至于现存的汉文经书中存在各种矛盾,导致佛教内部分门别派,各持己见。再者此时李氏王朝对佛教的态度也不甚重视,推崇道教。虽说不至于门庭冷落,但在这天子脚下却是备受打压。天子首推道教,儒家次之,再次佛教,而分崩离析的佛教教众也是很难改变现状。
一日在跟秦州来学法的僧人孝达讲说《大般泥洹经》和《大般涅槃经》时,年轻的玄奘法师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经书中截然不同的两种观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去天竺求经的欲望越来越强。此时恰好碰见一位天竺来的胡僧波颇,玄奘又跟他一起翻译《大乘庄严论》,一边学习梵语,一边请教西域佛经,心里更是坚定了西行天竺的决心,并开始为此做准备。
然而,事情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单是西行出关的文书,玄奘几次上表都石沉大海。然玄奘仍是每日爬骊山锻炼身体,抽空学习梵文,阅读经书,即便是大觉寺中众位法师的劝阻也阻挡不了他西行的意愿。于此同时,除了通关文书无果,西行的路线也需下功夫多番研究。
而这一日,右仆射萧瑀前来大觉寺邀请玄奘出席佛教与道教的释道之辩,以在长安为佛教争取地位。年纪轻轻的玄奘被委以重任,却是以一人之力让道教众人哑口无言,而身为帝王的李渊却是执着于长生,不甘心将这现世的荣华富贵抛下,但佛教里并没有他所追求的这些。明珠蒙尘,佛法无私,放不下的只是人心。明面上是佛教赢得了这次辩论,而事实却是李渊的一纸《沙汰佛道诏》,偌大的京城,竟也只能保留三座寺院,其余的僧人则是勒令还俗,一时间长安城内大多数僧人都开始坐立不安,而玄奘关心的只有西行的批复,祈求用天竺真正的佛法来浸润人心。
武德九年的六月初四,玄武门外,又是一场宫廷内斗,血雨腥风。唐太宗李世民刺杀了隐太子和秦王,逼得李渊退位当了太上皇,这也使得之前那道驱逐僧人勒令还俗的《沙汰佛道诏》未能施行,长安城内的寺庙似乎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但是玄奘的生活却并不平静。为了超度将士亡魂,唐太宗李世民特命这位年轻的法师为庄严寺主持。一心想着西行的玄奘毫无意外地拒绝了这道圣旨,也呈上了自己第三次出关的申请。而这一次,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
虽然唐朝已经建国十年,但这些年来一直内忧外患接连不断,近又有玄武门,朝纲不稳,边界动荡,其中以突厥骑兵最为恼人。但现如今的大唐还不足以与之相抗,唐太宗只能被迫与之签订“渭水之盟”,每年供奉打量金银绸缎,以保边界安定,只是这位新上任的皇帝忍不下这口气,时刻准备着与突厥大战一场,一雪前耻。在这两国开战前夕,这位玄奘法师,年纪轻轻就已名列长安十德之一,又游历过大半个中原,对各地风俗民情更是了如指掌,一旦落入突厥之手,怕是有数不清的麻烦,这道出关申请自然而然就被驳回了。
一时间,玄奘沉默了,变得更为沉稳。一日清晨,终于还是戴着斗笠,背着竹箧离开了。彼时的长安,一场天灾正在蔓延,耕种的农夫几乎是颗粒无收,一路上都是面黄肌瘦的灾民。玄奘不忍心,刚出长安城就把随身的干粮和陪伴多年的白马送了出去,孤身一人继续西行,只是这沿路的灾荒还是让他一度心寒,终于晕倒在路边。若不是之前听他讲经的秦州僧人孝达路过,恐怕这位名满天下的玄奘法师早已葬身狼群。
而玄奘在身体恢复之后,又开始自己的西行之路,一月之后,人已经在凉州城内。
凉州,河西首府,也是从西北进入关中平原的重要关卡,更是中原与西域各国通商往来的必经之路,唐朝建国以来,这里便是西北边境的国防重镇。朝廷颁布了“禁边令”,严禁任何没有通关文书的人出入。而这位从长安来的玄奘法师正是这没有通关文书的人之一,凉州的都督早就在他入关之际就已经注意上了。一个京都的名僧,抛弃融化富贵不说,来到这荒凉的大西北,又在我军与突厥开战前夕,莫不是探子,就是有所企图。于是乎,玄奘在这凉州城内又多待了一个月。
但是,固执而又坚定的玄奘最终还是决定背起竹箧再次偷偷上路。许是佛陀暗中相助,又许是他的诚意感动了清应寺的主持,这位意志西行的年轻法师终于还是在两位沙弥的帮助下,再一次出了凉州,奔向他心神向往的天竺。
人生注定孤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两位沙弥在送玄奘出凉州后不久,也各自离去,玄奘孤身一人踏上了西行之路。尽管这一路吉凶难卜,但他知道,这条路通向佛国,通往心中的净土,即使再多苦难,再大风险,也许此生再也回不来中原,他也无怨无悔。